文/白小洛
老厝,是遗落在岁月里的孤房,送走了最后一个长大的人,然后将门上锁,独自封尘起来。
多年以后,我在遥远的他乡回忆,想起了一些往事,老厝也从记忆的夹缝中抽离出来,如同一张被岁月揉躪成团的纸,抖落灰尘摊开在眼前。
记忆里那个漏雨的天井,每到阳春时节,地面总会长满潮湿的青苔,老人坐在摇椅上,旁边木桌上摆着茶具,燃起小颗的茶火,收音机里响着銅锣银镲的潮剧拖着长长的尾音,老人眯着眼,呆滞地望着天上,天空是红色的,像涂抹了樱米的红桃粿。她身后那扇腐蚀松散的大门,坏掉了锁头,有一根从里面反锁的门闩,绑着一颗铁钉做门卡,头顶那道折断了边缘的木窗,高而窄,胡乱蒙着丝网,有干瘪的昆虫尸体躺在上面,透过窗,看得见里面挂着日历的墙壁,斑驳脱落。
我要讲述的其实不是一个故事,只是一个人,一间屋子和一个道理。
老人坐在天井,身后是前厅,路过天井走出来,是一条连接大门和后厅的走廊,前厅与后厅之间的拐弯有个房间叫南北厅,这样的格式在乡里是少见的,由于它的建房面积不大,省略了两房保留两厅,所以后厅作柴房与厨房共用,南北厅做睡房。后厅自然是光线暗了许多,筑了土灶和洗手池,斑驳颓败的墙,被柴火熏染成黑色的房梁,上面画着阴阳八卦图,有一个小天窗,那一束从屋顶倾泻下来的阳光,将悬浮在空中的尘埃放大,飞舞着。
这就是老厝,是潮汕地区对于老房子的叫法,这一代人的记忆里,老厝大抵有两种形式,两厅一天井的四点金,一厅一天井的落山虎,四点金就是你经常看到的潮汕古民居那种格式,一个大门进去有一个天井,两旁坐落两间房,再过一个大门,又见一个天井,面对前厅,四周坐落四间房分布四个角,每个房中间都有一条走廊通道,落有南北厅和厢房,绕过走廊拐弯就到后厅。
落山虎在乡村较为普遍,由四点金省去后厅所成,但是这两种建构都属于大坐落的房子,一般为富贵人家所有,或者是更早时候群居生活的祠堂,普通老百姓大多简化了这两种格式,按照房屋面积合理落座,修成另一种形式。
老人并不是达官显贵人家,所以她的老厝显得尤为简陋。
老人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如今孤身一人。与许多人一样,她不愿与子女同住的原因,只是因为离不开这里,这个有着她一生悲欢走过的地方,有着与她一样衰老的回忆,她住得安心,如果换了地心就不踏实。
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老厝,承载了你的童年。那里都有一个会讲故事的老人,一把摇摇晃晃的摇椅,一把蒲扇,一个满天星斗的天井。老人讲了那些奇幻的妖魔鬼怪,如今还记得了多少。
那个老人,我们将称她为奶奶。她喜欢在花白的头发上结着一朵金花,口袋里装着一条帕布和糖果,干皱的手上有着深深的纹路,她从茶火的沸腾中惊醒过来,收音机已经完全走台,一片沙响,她取下水壶,里面的水已经烧干,她抬头看了时钟,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她匆忙收拾一切,孙女已经放学了,来不及锁门,她将摇椅挡在门口,不让鸡鸭进去捣乱,带上雨伞便出门。看到路上与她逆向走回的大人带着小孩,她便大喊,哎呀,看到我孙儿没,睡过头了,老糊涂了,可不急坏了她。于是又加快脚步。
到校门口遇到同村的老桂婶,她们的孙女都是同个班,老桂婶说闺女老师拖了课,都还没出来呢,老人这才如释重负,朝里头望了望,说,老桂婶那你帮我看着点,我去给闺女买点东西。于是走去小卖部,出来时手里抓着朱古力和猪油糖,给了老桂婶几颗,说给孙女的,拿着拿着,老桂婶有些客气,虽是小物,但对于老人来说,这更是对彼此孙子的关切,小孩被别人家疼,老人总是欢喜的。
孙女最爱吃甜的东西,可不许让她父母知道,这可是害人蛀牙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老人问孙女今晚在阿嫲家睡好不好,阿嫲做酸甜鱼给你吃。孙女仰着头犹豫不决,于是她急忙从口袋里抓出糖,你看,孙女眼前一亮,立马高兴得跳起来,今晚去阿嫲家,阿嫲家。真乖。
小孩拿了糖跑在老人前面。
初春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天色在傍晚反而变得澄亮明快,云层都被推到远方,远处的山头出现了落日,金黄色的光辉把老厝的屋顶照亮,烟囱徐徐冒着乌烟,柴火照亮了整个后厅,老人坐在门槛上看着走廊里跳橡皮筋的孙女,小辫子一起一落的,看得入神。
老人总是把事情看得很清楚,以至于很多事都不愿提及,这么多年的生活,跨越了几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如今安定下来,身边的生离死别,她都见过,唯一没见过的就是眼前这个孩子长大后是什么模样,多想瞧瞧,可到那时自己是不是也该走了。
老人只有一个儿子,40多岁了,在乡里大队做会计,平时算账出纳,偶尔写写文章发表在镇上的报纸里,收入不高但是老人很欣慰,因为这个孩子喜欢写文章,自小跟他父亲学认字,在私塾里读到五年级,没钱再往上读,就拉着他父亲给他上课,他父亲原来是民国时期一家大报社的记者,由于蒋军落败退到台湾,他也一路跟随国军途径这里,不知什么原因留下来,并且结婚生子。
这个孩子遗传了他父亲性格,温和文雅,喜文好字,三十岁与镇里重点中学的一名离异女教师结婚,生了如今这个小闺女,女教师是个文化人,教育从严,逼着孩子学这学那,平时除了奶奶这里,其他地方都不许去。
如此逼迫,孩子成绩也好不到哪去,老人看着心疼,她以为这孩子也随她爸的性格,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强求不得。有一次她这么跟她媳妇说起,她媳妇立马翻脸,大声吆喝,哎呦,这孩子要是随着她爸,那这辈子就毁了,你看他爸那德行,就只会写几个不值钱的破字,还不如人家工地搬砖的咧。
老人只能叹气,她说不过那样有钉有眼的教师媳妇。只是心里还是觉得委屈自己的孩子和孙女。
她又想起老伴,1977年7月7日夜里死的,晚上咳嗽得厉害,咳了血,然后吩咐她烧给一锅水,他要洗澡,他说很难受,或许命到如此,只是放心不下你们母子,临走前洗干净自己,死了你就不用太折腾了。给他找了新衣服,那夜下雨,找不到医生,于是她就这样看着老伴安静地躺在床上,握着的手到天亮就僵硬了。
老伴一直说,人这辈子不断地在寻找和追求,不过是想在死的时光有个风光的葬礼,但是如果我死了,就让我安静地火化,你就把我的骨灰撒在雨里,随雨水流走,流去彼岸,那里有我的国家和人民,每次下雨我就来看你了。也不要给我立坟墓,我不希望太多人惦记我,惦记我的人自然会记得。
此后多年,她再也不提及他,在孩子面前,在外人面前,她只说,老伴死得早,不记得了。每一次说这句话,心里都要疼一天。
阿嫲你怎么哭了?孙女走过来小声地问,老人用袖口抹了抹眼睛,抱过孙女,阿嫲是被烟熏到眼睛的。她抚了抚孩子的头说,你要快快长大,让阿嫲瞧一眼你的模样,阿嫲就要走了,去见你阿公。女孩懵懂地问阿公在哪。老人指了指天上。
吃过饭,老人给孙女洗澡。出来时天就黑了,在天井的摇椅上讲故事,小孩要听白天老师讲过的童话故事,老人却说阿嫲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好不好。女孩点头。
很久以前有一个私塾,里面只有一个学生,老师是会写文章的人,他交学生背唐诗,写宋词,练习毛笔字,学生对老师说,以后我也要当老师,教一百个学生读书,老师听后很高兴。后来老师死了,学生长大了,学生已经会写文章写,跟他老师写得一样好,可是却当不了老师,因为学校说他没有读大学,没有文凭学历,尽管他再怎样,他还是一个只读过私塾的人,他再会写文章也不如别人一张大学文凭。是啊,社会变了,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1977年,老师死后,十年文革后徘徊了两年,国家恢复高考,因为没钱,那个学生跟着他母亲相依为命,给人家割牛草度日,生活艰辛。
说到这里,老人发现孙女已经睡着了,不禁笑起自己给孩子讲这些事她怎么能听懂。小孩子就是有个童话的世界,向往自由向往美好,他们看不懂复杂的东西,自然也就听不懂这些。
老师默默地说,孩子,别像你爸那样,被我害苦了,我不能害你,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做老师。
说完,孩子的母亲便赶过来,看到老人并没有称呼,只是说要带孩子回去写作业,老人说孩子睡了,等明儿吧。女人又朝老人大吼,明儿,明儿别人家的孩子都被表扬,你就想看孙女被批评,也不管管她,放学就该写作业,孩子小时候不逼她,长大了怎么学好,你就不会做人家母亲,还有,以后别再把她往这儿带了。
我……我就是想她了,我就……老人显得无法解释,就是想见见她……
女人毫不搭理,抱起孩子便走,用力地弄倒了椅子。
老人立在天井一动不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眼前还是媳妇怒吼的表情,周围却格外宁静,没有声音。良久,他缓缓走去柴房把碳火灭了,走回来扶起椅子连同门口的摇椅一起收拾在一边,拉灭了灯,坐在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天就下起了雨。
其实,我不愿说老人当天晚上死去。是老伴来带走她,还是她请求老伴留下来。或许这些不重要。
老人最后的骨灰没离开过这里,老厝成了一座封锁的孤房,留有岁月,留有记忆,留有遗憾。
女孩长大后来过这间老厝,那时候她准备上大学,她看着墙上阿嫲的遗像,端详了许久,那天她特地扎起辫子,有些卷的发尾,眼睛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那么清澈,轻易地看出里面潮湿的东西,她朝阿嫲笑了笑,眼泪就落下来。她说,阿嫲,我长大了。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老厝,住着一个会讲故事的奶奶,她的一生很长却陪你走得很短,她见证你的生,你却要见证她的死,如今,她在哪里。
愿你的人生,爱你的人永远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