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这次疫情结束了你最想做什么？
我最想看看人间真正的样子。
——灵九
（2）
我是灵九，是家中最小的男孩儿，上面有八个很厉害的哥哥，还有一直疼爱我的爹娘。娘很温柔，跟周围邻居们的关系很好，所以常有邻居来串门闲谈，他们提到哥哥时总是满脸艳羡赞不绝口，娘对此也很骄傲。可她也总说上天是公平的，让她有八个懂事优秀的儿子，也让她有个操碎了心的调皮灵九。
对于这些话，我虽是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哥哥们是真的很优秀。他们早早地都考上了灵使，跟着各自的师傅去人间收魂，那可是我们阴间最好的工作。我最开心的时刻莫过于听他们回家后给我讲在人间的见闻，人间的人，人间的事，还有人间的各种好吃的。
跟着他们的讲述，我痴迷地幻想着那个美好的地方，渐渐地我不再满足于听和幻想，而是冒出了一个更大的想法，那就是我也想去人间看看。
一次听哥哥们讲完，我便跑去给娘说我也想当灵使，娘吃了一惊笑着问我为什么想当灵使，我回答说也想跟哥哥们一样去人间玩。大哥哥听闻走了过来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当灵使不是去玩的。
我不明白，当了灵使就能去人间了，人间多好玩，不就是去玩儿吗？但他们都笑着不再说话，我急了，大声嚷道，我一定要当灵使！我还要当最好的灵使！
哦对，忘了说，我家在阴间，哥哥说人们称我们这里是地狱。
（3）
“师傅，为什么人们都说我们这里很可怕，人间真的那么好吗？”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有影子的地方就有黑暗，心若不正哪里都可怕。”
“那师傅，那些人见过我们的样子吗？且不说我这个所有灵使中百年一遇的美男子，浓眉大眼，风流倜傥，绝世美颜···你们虽长得差了些，也不至于被说成舌伸几米的丑八怪吧？”
“······”
“师傅，您别不理我啊，我努力这么多年费了好大劲才考上灵使，马上就能去人间转转了，能不激动嘛，哎师傅，我听说人间有好多男的长得没我帅，稍微打扮一下就有好多女人和他一块儿。那我要是稍微打扮打扮，是不是也能有好多灵使老婆，到时候我左拥右抱，日子好不快活，师傅别担心，您这么疼我，到时候我一定给您找个美娇娘，让您晚年快活，嘿嘿嘿嘿嘿·····”
这话音还未落，霎那间整个小院里响起猪嚎般求饶声。
一旁侍奉的婢女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自打灵九成为黑无常大人的徒弟住进小院之后，小院里每天都能看见灵九抱头乱窜求饶的场面，这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小院的热闹。
我一边抱着头躲着师傅的锁链，一边笑嘻嘻地求饶，心却得意，这才是老头儿应该有的样子嘛，整天阴着个脸一点都不可爱。
娘说黑无常大人是我们阴间最好的灵使，公正无私，让我跟他多学习，不能惹事。我撇撇嘴，师傅公事繁重，整天都是写公文，天天跟着他去书房枯燥极了。我想做的不是去书房而是去人间，去看看人间到底是什么样子。
（4）
哥哥总说人间和这里长得差不多，可我觉得不一样，人间一定美好极了。
阴间的路总是很长很长，但又有许多不同的岔道，伸向不同的任务门，灵使们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抬起头，入眼的是日日都一样的天，昏昏沉沉什么都没有。侧眼那路边也只有看了数千年的那些妖艳无比从不凋败的花，我沉醉哥哥描述的人间里川流不息的街道，会变色的天，各种形状云，银色的雪，开了会落的花，还有那些笑着奔跑的人······这鲜明的对比让我更加腻歪眼前这些单调无味的一切。
好想去人间看看啊，可师傅说没有公事不能随便去人间。我泄了气地趴在窗边瞧着窗外那群往转世门走去的泛着不同颜色的魂魄。师傅讲过魂魄的颜色代表着前世的作行，也决定着转世的命运。前世业障太多死后魂魄就会变成黑色，转世时也会背负这些业障，世世代代为之偿还，直到划清为止。忙忙碌碌一生，无大恶大善之事，死后就是透明的魂魄，这种魂魄在阴间最常见，一般都以他们的意愿去转世，而最罕见魂魄莫过于泛着金光的那种，如果收魂时遇到了要时刻尊敬，因为他们是人间的神。
人间的神？我轻声喃喃着，脑子里乱乱的，思绪飘到师傅讲这些时复杂的神情，也闪过哥哥讲他在人间遇见金色魂魄时那双通红的眼。他们对人间真的很重要吗？我想不通，同样让我想不通的还有如果他们真的那么重要，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收回来？让他们永在人间不好吗？
我甩了甩脑子里的这团乱麻，决定不再去想，书上说万事到头终有一果，现在想不通就等它自己通。
（5）
日子过得又快又慢，每天不是听课就是发呆，没什么意思，师傅最近很忙，一上完课就不见踪影，整天早出晚归，一脸严肃。
听其他灵使说好像是人间出了什么大事，导致本来阳寿未尽的人一夜之间仅剩等待被收走的魂魄。哎，收魂的技术要领我都学会了，现在就差去人间真正实践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师傅能带上我。
许是因为我每次看师傅的眼光过于强烈，他终于在一次夜里回来之后通知我转天跟他一起去人间。
“真的吗？师傅，您可别骗我。”
“最近人间遭遇大难，所有灵使都出动了，你虽是爱闹了些，但这段时间的进步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此次才上报增添了你的名额。怎么，成天念叨着去人间，现在不愿意去了？”
“去！去！我当然愿意去！我做梦都想去！”我激动地疯狂点头，生怕师傅觉得我有半点不情愿。
“哈哈哈哈哈行了，既然愿意，那就好好跟在为师身边，切记，到了人间我们只能收魂，不能干涉人间任何业缘，不得感情用事。”
“那是当然，师傅，您放心，我一定听您的，您说什么是什么，您让我收谁我收谁，绝不感情用事！”
我连连的保证让好几天都眉头紧皱的师傅笑出了声，他摆摆手让我回屋了。直到进屋我仍止不住兴奋，连蹦好几下也没舒缓多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太好了太好了，我梦想终于要实现了，我终于可以去人间了！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看看人间的样子，跟哥哥说的一样不一样。
转天大早，我就穿好灵使专属衣衫，还给自己梳了个极帅的发型，坐在院中等待师傅一起去人间。没一会儿师傅就出来了，穿着他黑无常大人的衣服，一手拿着阳寿书，只是眉头皱得更狠了，我瞥了一眼那书纸，上面圈圈点点的都是待收的魂魄。
我不解，但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收起了嘴边裂了好久的笑，问师傅怎么回事，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只告诉我此事复杂，事发突然，未来的工作会很辛苦，让我做好心理准备。看着他的神情我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下去，默默地跟着师傅踏上了去往人间的路。
（6）
阴间和人间离得很近，仅有一门之隔。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站在通往人间的门前，我还是没由来地兴奋了一下，那种一直幻想的事情忽然实现的梦幻感，让我心口胀胀的，有点激动，还有点酸涩。
门开了，我跟在师傅身后走了出去，故作淡定地抬眼去瞄这个我听了好久的美好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车水马龙······只是，嗯？空的？街道空无一人，周围安静得让我心惊，整个人间笼罩着死寂和压抑，让我有些喘不上气，就如同来到第二个阴间。
我傻了，师傅已经走远，我想喊他，想抬脚追他，可整个人却只能愣愣地堵在门口，怎么也动不了，抬眼去看时的激动和酸涩一点点下落，这里和我从小到大听到的地方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一时间背叛，欺骗，失落，痛苦直冲冲砸向胸口，大脑里嗡嗡乱叫，梦碎之后心中仅剩苍白一片浑身发抖。
随后从门口走出的灵使不满看了我一眼，从我身旁挤过去，各奔东西开始忙碌，仿佛眼前的一切场景都正常，不正常的只有我。忽然耳旁传来一声叹息，肩膀上也多出来一只大手，是又返回来的师傅，我呆呆地望着师傅，试图装作成熟的灵使一样对他微笑，可他眼中的复杂和不忍却彻底打翻了我的意图，我嘴唇控制不住地发抖，眼眶也忽然变得好烫，眼前这一切超出了我自以为很强的承受能力，我想质问，想大喊，想回家，更想大哭一场，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师傅拍拍我的肩膀，想给我安慰，“眼下人间遇了大劫，我们能做的只有好好收魂，等大劫过去，你会看见人间真正的样子。”
“人间，真的能好吗？”短短的这一句，却仿佛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能，因为人间有神。”
对，对，人间还有神，只要有神在，人间马上就会好的。我安慰着自己，努力压下升起的脆弱跟着师傅去收魂魄，我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是拼尽全力去收魂。
没想到第一天的工作真的很累，好些魂魄都是枉死的，更奇怪的是阳寿书上他们的名字后面都写着“亡于病毒”。我不懂病毒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就是因为它，人间才变成这样。去收魂魄的那些大房子里还有好多好多待收之魂，师傅说这里是医院，是人间魂魄最多的地方。
医院里的气氛比外面还要压抑，有人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有人躲在角落低声抽泣，有人坐在地上发呆，有人怒骂，有人生气，有人作邪，有人劫后重生，也有人在奔跑着抢救。所有的人绝望中带着希望，这种极端的感情在这里又奇妙地和谐，和谐得让我想流泪。
一连几天，每天的工作量都很大，看着一波接一波我已经熟悉的人成为魂魄，躺过的床上换上了新面孔，又熟悉，又被换掉······我熟悉了我的工作，每天沉默地收魂，不再想以后什么样，也不再去想人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看着肉体的挣扎，死亡的阴影，视线一挪开油然而生的无力感和稍一松懈就悄入心底的悲凉，都是我从未有过的。
我置身于医院走廊数日，目睹一群人不眠不休地穿过我在抢救室进进出出，听到周边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的加油声，在心里由衷祈祷人间的神让这场大劫赶快过去。
不知是不是我的祈祷让人间的神听到了，渐渐我的工作量少了一些，尽管每天依旧还要去收魂，但是和原来比着要少了许多，这种变化让我有些欣喜，更加虔诚地祈祷。说来也好笑，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我堂堂阴间灵使会把满心的希望寄托给从未见过的人间的神。
得了喘息的功夫，回小院吃饭时我问师傅以前有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师傅点点头称有，那年跟现在的情况差不多，死了好多人，待收的魂魄极多，整个人间比阴间还要可怕。
“那时没有神来拯救吗？”
“有，所有的神都来了，聚在一起，慢慢地人间才好起来。”
“那师傅，你收到过神吗？”
“收到过······”
“不能把他放了吗？给他增添阳寿，继续保护人间？”终于，我还是将藏了好久的困惑问出来了。在我心里一直都觉得既然神那么伟大，就应该赐他们永生，这样才能更好的保护人间，反倒那些黑色的魂魄才应该狠狠减短寿命，让他们在阴间多修炼忏悔，为前世赎罪。
“因为···我们有规定···”说这话时师傅声音暗哑，低头闷酒，许是想到了当时的场景，眼眶也变了颜色，浑身散发我从未见过的无助和悲伤。
“他们本就是凡人肉胎，一生下来阳寿书上就写好了生平，有些人按着规定好的生平过完一世，有些人为了一时私欲铤而走险沾染业障，结果就一步错步步错。还有些人，看似按照生平轨迹度日，实则付出了比这些更多的努力，他们怀着大爱和宽容去生活，危难大劫当头愿意冲在前面，不怀分毫杂念。”
“是，人间有黑色魂魄，这些黑色魂魄固然可恨，终究会受到该有的轮回之苦，但也正是由于这些个黑色存在，才让人觉得光明有多么的美好，神人是多么可贵。坏人好做，好人难当，可是好人还是比坏人多。这么多年了，每次遇见金色的魂魄，我都怀着无尽的尊敬和痛苦，我何尝不想像你说的那样给他们增添阳寿啊，可是我不能，我们有我们的规定，我们也只是个收魂者······”
那晚的师傅是我从来都不曾见过的模样，似乎醉了，但又好像没有，眼角带着隐约可见的晶莹。
夜早已过半，身旁的婢女也在我的允许下早早地回房休息，伴着酒水我陪师傅坐了好久，他在说，我在听。他说了好多好多话，让我解惑，令我深思，教我发省，戳破了我的孤勇，也让我真正认清了现实。
（7）
工作仍一天天地干着，医院里要收的魂魄越来越少，整个人间少了些许绝望的气息。
我靠在医院的墙边看着抢救室外的一群人发呆，师傅让我在这儿等着，不知道要干什么。眼前的这群人裹得严严实实，他们相互拥抱，相互点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背影很瘦小可浑身饱含的能量竟让我心生感动，觉得伟大。
没过一会儿手中的魂魄感应器的响声就打断了我的发呆，顺着感应器的指示，魂魄在抢救室，嗯？难道里面的人没有抢救过来吗？
我快步穿过房门走了进去，却被门内的场景震撼了——一群人围成一圈看着躺在地上的那个跟他们一样装扮的男人，有人在哭，有人跪在男人身边按着他的胸口，疯狂喊着他的名字，床上的人紧闭双眼阳寿还在。惶恐和绝望爬满了所有的墙壁，占据领地肆意喧闹。那个魂魄泛着金光，摇着头流着眼泪去扶正在救他的那些人，他想要擦泪，想要拥抱，可怎么也触摸不到。
男人转身看见了我，笑了一下，眼眶里存着的泪也落了下来。“世人都说来索魂的黑白无常都舌伸八尺，奇丑无比，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满腔的复杂。
“在我走之前，能不能再让我多看他们几眼啊，我是要走了，接下来辛苦的就只剩下他们了。”他依旧笑得很开朗，除了不舍没有丝毫恐惧，仿佛知道我来自哪儿，他要去哪儿。
“你是人间的神吗？”看着他满身金光，我还是问出了声。
“我？哈哈哈，不是，我只是个普通人，和我的战友们一样，我们都是医生。”
“是你们在救人吗？不怕死吗？
“怕，也不怕。只是在这场疫情面前，我们不能怕，如果连我们都怕了，那谁来救人，谁来战斗呢？嗯······就是有点对不起我的家人，我的女儿还小，当初出门前还说要等我回去，我不是个好爸爸，她从小到大的愿望一次都没有实现过，这一次也实现不了了。”
“那你要是走了，人间该怎么办。”
“会好起来的，我的战友们还在奋斗，好多同志都还在一线，死了我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比我更好的人，他们在守护人间，在拯救人间。更难的事我们都扛过来了，这一次仍旧不怕。哈哈哈倒是我享福了，前面几天几夜没合眼了，这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男人仍然在笑，他的笑起来真好看，金色的魂魄散发着温暖，带着乐观和善良，我想我是哭了，不过我的脸上没有哭的表情，眼里也没有泪流出来，尽管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涌出来，胸口像裂开似的，嗓子眼憋得生疼。但哭是失态的，我想，灵使在魂魄面前不能流泪。
这场大劫似乎过了很久，我收过执迷不悟的黑色魂魄，遇见过普通的透明魂魄，就连碰见的金色魂魄也越来越多，他们是医生，是护士，是警察，是志愿者······我说他们是人间的神，他们都摇头否认，声称自己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
我去了好多地方，听到过不同的声音，看遍了人世间的真情冷暖，善恶有别。我逐渐理解了师傅那晚说的话，也发现了，人是有多层面的，有的卑劣污浊，颠倒是非，有的黏黏糊糊，纠缠不清，有的高贵，有的无聊，有的敢爱敢恨，有的唯唯诺诺，人是如此，人生亦是如此。
但很奇怪，形形色色的人在一起分外和谐，每次当我以为人间撑不住的时候，总有人挺身而出，也总有人甘愿追随。也许，这就是与阴间最大的不同吧，我想，在大灾大难面前各种颜色的灵魂聚在人间，有加油打气的，有献出一力的，有不怕牺牲的，有伸张正义的，饶是弱小也撑起了人间。
（8）
小院里的婢女们偷偷讨论说我变了，我装作没有听见从一旁走过，不再跟她们耍闹。师傅也会偶尔欣慰地看着我说我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没有人问我是否还幻想人间模样，我也闭口不再提及。
收魂路上碰上了六哥哥，他笑着说我成熟了不少，我笑着寒暄。末了六哥哥问我，如果这场大劫过去后最想干嘛，我想了一下回答说想看看人间真正的样子，六哥哥听罢笑得更大声，说我还跟小时候一样。
是啊，那是我一直以来渴望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次疫情多久才能结束，但我有预感会有那么一天，我能看到人间的车水马龙，灿烂的阳光，会动的流云，清脆的鸟鸣，叫卖的小贩，还有充满生机和笑声的广场，那都是我梦里人间的模样。
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等到那一天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就回去跟爹娘讲讲人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