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璨璨】【上】

一只眼睛留给纷纷的花朵

一只眼睛永不走出铁铸的城门

01

天,碧澄如洗。

璨璨看着头顶的太阳。七月的午后,太阳浓缩成了一个极小的白点,在璨璨眼里,只有太阳,跟别人口中说的是一个样。

璨璨想,这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太阳。

她摸索着拿起搁在石桥护栏上的小匕首,缓缓推开鞘,握紧手柄。丫鬟铃铛被她支使着去前街买柿饼了,等她看见自己浑身是血的模样,会哭的吧?她会后悔以前碎嘴自己的闲话吗?璨璨嘴角泛起一个轻轻的冷笑,无论如何,她是受够了。

璨璨狠下心,双手握住匕首手柄,狠狠向自己的右眼扎去。


璨璨想,这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太阳。

刀尖触到眼皮的一刹那,她听见身旁有声冰凉的叹息。然后肩被人重重一推,她一个趔趄,松了手。匕首应声落入河里,她正要探下身去看时,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姑娘可是在找落入河里的东西?”

璨璨回身一看,就见一汪挺拔的白湖,在她眼前漾开,湖边还有一簇黑色水草,也是柔柔的,随风摇曳。恍惚间,璨璨还以为桥下的水流到了天上。

 “姑娘别怕,”那人说,“我只是想帮姑娘找回失物而已。”他合上折扇,抬起两只手放在璨璨眼前:“姑娘请看,现在,我左手上有一杆纯金制的笔,右手上有一杆纯银制的笔,请问姑娘掉落的,是哪一杆呢?”

 “公子恐怕是弄错了,我素来大字不识一个,身上又怎会带着杆笔呢?”璨璨低垂着眼,转身欲走,“还请公子去别处寻找失主吧。”

 “姑娘莫急,”那人拦道,“敢问姑娘掉落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自己绣的荷包而已,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只觉得掉了可惜。”

 “哦?”那人言语里似乎有些笑意,“原来瞎子也会绣荷包吗?”

璨璨的脸霎时白了:“公子为何口出恶言?”

 “姑娘若不是瞎子,怎会没看见我其实两手空空呢?”

璨璨一时语塞,知道自己是被人耍了,羞怒交加,又念起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匕首,更是委屈。

 “可惜了这么一双动人的杏核眼……”

 “我不是瞎子。”璨璨厉色道,“我是白石河上三里明家之女,再敢胡说,当心我叫爹爹取你首级!”

但到底是理亏的。

她的手颤颤巍巍地去扶桥栏,脚下却被石子一绊,径直跪了下去。桥面被太阳晒得滚烫坚硬,璨璨的膝盖刚触地,立时就磕破了,血珠渗了出来。

尖锐的疼痛刺穿心肺,眼泪还未掉下来,她便听见一阵铃铛乱响。

 “小姐!”铃铛丢下柿饼,急忙伸手扶起她来,“小姐,铃铛不是叫你别乱跑吗?”她疑惑地觑着璨璨的神色,又扭头看了看旁边的人,心下一惊,急忙行了个礼:“齐公子。”

 “你姓齐?”璨璨虽然鲜少出门,但齐家之名大抵还是听说过的。家大业大的齐家,族里出过不少文臣武将,现在有几位仍是如今朝中的大官。齐家是货真价实的名门,相较而言,白石河上三里的明家,不过是托先人的福,在这一带稍有名声而已。

璨璨这么细细一思忖,还是觉得先道个歉比较好。

谁知,还没等她开口,齐家公子拱手作了个揖:“在下齐言恩。以前只听闻明家有一位未出阁的漂亮小姐,没想到明小姐竟如此威风,让在下不禁颈下一凉,不知小姐,仍要在下的脑袋否?”

璨璨听得他语带揶揄,顿生不悦,道歉的念头烟消云散。

 “小姐,你到底跟齐公子说了什么呀!”铃铛却是一跺脚,急忙向齐言恩赔不是,“我家小姐就是这样,自小脾气古怪,被夫人宠着长大的,要是有冲撞了齐公子的地方,还望公子勿怪。”她一边拉着璨璨向齐言恩赔礼,一边责怪道:“小姐,铃铛是违了老爷夫人的命才带你出来的,你要是再生事,铃铛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璨璨别过脸,脸色苍白如纸。

 “回去,”她不动声色地命令道,“铃铛,送我回去。”

“小姐慢走,别再摔了。”齐言恩在身后道别。

 “齐公子,”璨璨听见他还话里带刺,恨恨地转身,“璨璨是女子,肚量比针小。今日之辱,璨璨记一辈子;另外,我不是瞎子,这件事,也劳烦公子记一辈子!”说罢,她匆匆离去,铃铛到底怕她又摔着,只好赶着搀扶她。

璨璨听见后面“哗”的一声,知道是齐言恩折扇打开的声音。


02

从白石桥到明家府邸不过几步路,璨璨看着大门外两头浑浊的、像山峦一般起伏的石狮子,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十八岁的生辰。按理说,她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媒人也登过好几回门,可是碍于这眼疾,父母始终不敢给她找个正经人家。

璨璨活了十八年,这眼疾也就跟了她十八年,并不是完全看不见,只是所见之物,都像是透过一层浓雾般,朦胧而畸形。

璨璨三岁那年,明家门外来了个据说是通晓神鬼的道士,为她看过之后,说,这是有秽物在她眼里遮挡着。他留了副方子,说只要坚持吃下去,那秽物总会有自行消失的一天。可是那一天到底多久才来,谁也说不清。璨璨就抱着这点渺茫的希望一直吃着药,这一吃,就是十五年。

没有尽头。她想,何苦来哉?

 “小姐,”铃铛堵在她面前,脚腕上的铃铛一响,这铃铛是铃铛从服侍璨璨的那天起,就绑在脚上的,怕璨璨找不着自己,一直不敢取,“小姐,进门之前,铃铛有话想问你。”

 “铃铛,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璨璨眼睛一冷。

 “铃铛不敢。铃铛只想问问小姐,小姐为什么支开铃铛,一个人去了刀匠铺子?小姐去拿了什么?小姐又想做什么?”

 “你跟踪我?”璨璨盯着眼前一团模糊的艳影,“我想做什么,还轮不着你来过问。”

铃铛不依不饶:“小姐,铃铛跟随小姐多年,自问服侍得体贴周到,没有半点有愧小姐的地方。小姐若真就这么去了,置铃铛于何地?夫人会怎样对待铃铛,小姐想过吗?小姐当真就一点主仆情分都不念?”

 “我当然知道,”璨璨抬起下巴,凝视着眼前两颗晶莹的黑珍珠,那便是铃铛的眼睛,“我死了,母亲一定会将你卖到那花楼里去,你不是一直想找个好归宿吗?铃铛,我成全你,好不好?”璨璨说罢,弯了弯嘴角。

 “小姐就算不为铃铛想,也至少为夫人想一想。”铃铛抓住璨璨的手臂,“夫人养育了小姐十八年,小姐就能舍下夫人吗?”

璨璨推开铃铛,跨进了门。

她回到她的小院,花开得正盛。

用璨璨的眼睛看来,那就是一簇簇的精灵,舞动在她的红墙之上。这双不中用的眼睛,惹她掉过多少泪,也会慈悲地让她看见一些美。

可是,璨璨想,我要美何用?


她回到她的小院,花开得正盛。

晚饭时,父亲照例不在。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与父亲的距离就这样疏远了。她怀念以前总是带她外出游玩的父亲,母亲说,父亲是公务繁忙,可是璨璨知道的,整日面对一个瞎子女儿,谁都会倦。

如果我是个男子就好了,如果我眼睛看得见就好了。

璨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碗,不知不觉,又滚了两行泪。

母亲为她做了碗长寿面,璨璨接过后玩笑似的说道:“要那么多的寿命来干嘛?我这幅模样,早早死了不是更松快些?”

 “胡说八道些什么!”母亲戳了戳她的脑门,“我让铃铛去煎药了,你记得,再过半个时辰就喝。”

 “还喝呢,喝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

母亲叹了口气:“谁知道有用没用,总得试试。”

 “那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

 “你少说这种话,对神明不敬,”母亲叱责道,“我问你,你今天是不是又出去了?那么热的天,在家歇歇不好?偏跑出去,仔细你的眼睛!”

眼睛,又是眼睛。

璨璨长长地吐气,什么时候,能再不听到这两个字就好了。

母亲是唯一一个相信她还能好起来的人。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她。但母亲的爱,却正是压在她身上的山,她厌倦了每日每夜为自己的眼睛小心,厌倦了母亲时刻的叮咛,厌倦了那碗她不得不捏着鼻子灌下去的汤药。

何必非得捧着那么微弱的希望过活呢?

在刺向自己右眼的那一刻,她想,要么死掉,要么瞎掉,只要别再让她喝那碗药,怎样都行。看不见有什么不好?世上还有那么多瞎子,不都还好端端地喘气吗?

日子总是难捱而无聊的。母亲其实不喜她出门,倒不是觉得女儿家非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是她怕璨璨的眼疾拿去被人说道。那么美的一张脸,那么美的一双眼睛。美丽总是招人恨的,如果让人知道有了残疾,传出去了指不定被怎么编排。悠悠众口难堵,别人不说,就是铃铛,跟明家下人们议论起小姐的病、小姐的脾性来,也是常有的事。

璨璨听话,平日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只是偶尔憋坏了,才到石桥边看看景,看看行人与流水。在璨璨眼里,行人是一群流动的霞光,流水却是一片静止的汪洋,贴着岸边生长的野草盎然茂密,零星缀着几朵小花,璨璨看不真切,只觉得是林中几只黄莺、翠鸟。

夜色渐浓,远方的夕阳散尽了最后一抹色彩。璨璨听得铃铛又与几个下人丫头在暗处说着自己的闲话,璨璨心如明镜,知道铃铛看不起自己。她不禁泛起一抹苦笑,趁铃铛没注意,从后门偷溜了出去。

她其实无处可去。

眼前的路总是顿生波折,她当初花了好多心思,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摔倒——母亲是不准她闭上眼睛,像盲人一样拿根棍,一路敲敲打打,靠声走路的。

她有时候也想,真瞎了反倒省事儿。

不过几步路,铃铛要来寻她总是寻得到的,璨璨提起衣裙,走上了石桥。


03

 “又见姑娘了,”背后有人笑道,“在下与姑娘真是有缘。”

璨璨听声,不情不愿地冲来人行礼:“齐公子。”

齐言恩将手中折扇“哗”的打开:“不知姑娘可看得清这桥下的景?”

这话说出来有几分不善,璨璨却是无动于衷:“璨璨恐会搅了公子看景的雅兴,先行一步。”说罢转身欲走,却被齐言恩的折扇拦在身前。

 “姑娘可是讨厌在下了?”

 “如果我说是呢?”

齐言恩收回折扇,向璨璨一拱手:“今日惹姑娘不愉快,是在下的罪过。只是在下确实是想帮姑娘来的。”

 “你如何帮我?”

 “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道理?”

 “我不识字的。”

 “无妨。”齐言恩端详着她的脸,“姑娘只须知道,‘大象无形’一句,说的是这天地最美丽的景致,往往不会拘泥于固定的界线与形状。我这样说,姑娘可懂得?”

 “这些难嚼的诗词,与我何干?”璨璨静静地看着齐言恩,夜风有些凉了,齐家公子的白衣长衫被风一吹,漾成一汪湖水。

 “姑娘此言差矣,如果在下所料不假,姑娘的眼中,想必能够看见这‘大象无形’。”

 “你如何知道我看得见什么?看不见什么?”

 “因为在下知道姑娘不是真的瞎。”齐言恩的语气柔软了几分,“真瞎的人,对周遭的事物总归是害怕的;而姑娘你,”他似乎是笑了,“你却是在信任。”

 “胡说八道。”璨璨顾自去看桥下河水,河水是一条漆黑的缎带,直直通向远方。

“因为姑娘的眼里看得见美来,”齐言恩离她近了些,“看得见美的人是不会害怕的。”

璨璨不理他。

 “姑娘不妨试一试,如何?”

 “怎么试?”

齐言恩从他怀里掏出一捧东西,揭开面上的巾绢,露出一把匕首与一杆笔来。“这匕首,是姑娘白日掉落的那把,我找了回来;这笔,是一位好友所赠,稀贵的镶金狼毫笔。我带姑娘去一个地方,到了以后,姑娘自己选择,是要匕首,还是要笔。”

 “你要带我去哪里?”

齐言恩却不答了:“姑娘考虑一下吧。”

他收起折扇离开,留下璨璨在原地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河水是一条漆黑的缎带,直直通向远方。

璨璨其实有些惊慌,除了这石桥附近,这些年来,她再没去过别的什么地方。如果铃铛来寻不着她可怎么好?迟迟不回去,不是又叫母亲担心了么?

不过一刻的工夫,齐言恩牵着匹俊俏的畜生走过来:

 “姑娘如果信得过在下,就请上马吧。”

璨璨犹豫了片刻,摸了摸马儿温顺的毛,冲齐言恩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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