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残魂

    晚来天欲雪,皎皎月夜盈流光。

  恢恢大殿外,细枝寒梅伶仃而立,淡黄蕊瓣裹入了剔透的碎冰中,玲珑可人,暗香幽浮。池中与空中的皎月相对无言,锦鲤在暗石中鱼尾一搅,快结冰的池中,月影温柔地漾了漾涟漪。

  静谧雪夜,殿外檐角的朱红灯笼轻轻摇晃,殿内炭炉烘暖,烛影昏黄。

  狐裘大氅绒绒地搭在肩上,足边火光温暖倦人,手中的暖炉活络了体内的血,全身都被裹在柔软之中,不知寒为何物。

  可赵匡胤此刻的心寒得掉了冰渣。

  他像一尊威严的雕塑一般,坚毅英俊的脸庞在烛光下棱角分明,锋利的眉眼间,剑眉微蹙,流露出隐隐的煞气,那是是属于从伍多年磨砺而来的军人的锐芒,以及九五至尊山海一般的威魄。

  “哥哥?”清朗柔软的声线带着笑意轻轻响起,一如既往,令人如沐春风。

  那是一张柔和的面庞,如玉般莹润,温文尔雅得像个女孩,像极了他的母亲,却有着一双与父兄一模一样的剑眉,锋利如刃。

  赵匡义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好奇为什么哥哥不说话一样,笑靥明朗,眼眸明亮。他端详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这张脸,专注而仔细,似乎想把他的烙进心里,深深地藏起来。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羽,一字一顿拖得有点长,像是怕不小心吹灭了烛火,脸微微凑上前,深深的望进了哥哥的眼睛。

  偌大精致的宫殿,此刻如同孤荒的坟茔,一片死寂,幽绿悚然。

  兄弟二人眉目相似,都有着一双明亮星眸。可相对凝视间,有一双眼睛瞳孔紧缩,渐渐的灰暗下去,变得黯淡灰寂,像是一片雪后的荒原。

  “哥哥!”

  那年盛春媚野,夭桃灿漫,稚嫩的少年蹦到眼前,肤白胜雪,干净得像一团天边的云朵。他眼眸明亮,小小的身体像是有无限的能量,永远精力旺盛。

  “哥哥,爹爹说,你要去从军?哥哥要去打仗吗!”小匡义兴奋地拽住他的衣角,笑得咧出一口大白牙。

  少年一袭修身武袍,身形欣长,挺拔如长矛,俊秀英朗的面庞带着盈盈笑意,似是无奈这稚童,低沉的嗓音极尽温柔:

  “我的匡义啊……哥哥……”

  “哥哥!”

  耳边翻桌碎盏的巨响粉碎了记忆,那张温文尔雅得俊脸倏地放大,漆黑的瞳孔像是要把他吞噬。

  “说话……”赵匡义脸色变了,深沉的眼底翻涌着愤怒和刻毒。

  周遭的一切远离了他去,静的嗡嗡作响,弟弟的怒吼朦胧而无声。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坚实的胸膛中有力的跳动,擂鼓一般的急促和强烈,鼻尖细微的脉搏也在玩儿命地搏动,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每一块肌肉都在紧缩着抽搐,但偏偏一动不动。

  这具身体,已经快崩溃了。

  浓烈的甜腥翻涌而上,赵匡胤的身体剧烈地一抖,腥红热血喷了赵匡义整个胸膛和颈脖。

  赵匡胤伏在桌案上,贪婪地大口呼吸,浑身冰冷。

  赵匡义没躲,像是定在了原处,他死死的盯着哥哥,身体和呼吸也在微微颤抖,眼底的暴戾瞬间消散,翻涌起了复杂的情绪。

  “哥……”他的呼吸粗重了起来,声音却细微若蚊。

  他颤抖地的呼吸着,紊乱的气息夹杂着陌生的血腥味。舞文弄墨的年轻王爷从来不知世上居然有如此粘稠的味道,浓烈得侵袭了整个颅腔和大脑。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眼神恍惚地看向趴在桌案上的人影,稳了稳颤抖的手,复杂的眼神里,快意和刻毒又翻涌而出。

  他突然笑了起来,阴冷的目光像是淬了毒,死死的盯着那双暗淡的眸子,颤抖的气息让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此刻的他活脱脱又变成了个一疯子:

  “哈哈哈……”他疯狂的冷笑,“死……死了?”

  若是世间有恶魔的话,现在就蛰伏在这具清秀的皮囊中,透过这双明亮的瞳孔,残忍地窥伺着这大千世界。

  “死了好……死了好!哥哥……我的哥哥啊哈哈哈……”他失声狂笑,像是巨雷暴雨催林枝,那么癫狂,那么激烈,他享受这种痛苦的快感,心脏都快被拧爆一般的灼热。

  他一把薅起哥哥的领子,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迁都!!”他疯狂的大吼。

  “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你为什么去找匡美!为什么?你想干嘛?啊!哈哈哈……哥哥我问你……你想干什么!你去找他你是想干什么!告诉我!”

  他已经近乎丧失理智,狂吼伴随着杯碎盏裂的破碎声。

  然后静得落针可闻。

  赵匡义曾经见过濒死的野兽。那奄奄一息的丛林之王,每一根毛发都被浓血渗透,每一根利齿都被撬断,唯一不变的,是那血淋淋的眼眸,或者说,一颗岩浆般永燃不息,百淬不碎的钢岩之心。

  所以,哥哥的呼吸令他安静了下来。

  青筋暴露的白皙的手,重新开始微微的颤抖,暴怒的余波还在脸上,嘴唇却渐渐变得苍白。

  赵匡胤嘶哑的呼吸夹着血腥味,艰难而细若游丝,颤抖着,却十分绵长,就像被自己一刀捅进喉咙的那只畜生。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向弟弟,终于看见了那双眼睛。他太熟悉了,曾无数次专注的端详,早已深深烙在心里。

  他艰难地拉了拉嘴角,原本荒芜的眼中渐渐风起云涌,喷射着灼人的暴怒,和嘲讽:

  赵匡胤:“我的……匡……义啊……”

  “我的匡义啊……”低沉磁性的嗓音温柔似水,带着无奈的笑意。

  那年密林茂树,天高雁蹄,正是兵戈利金的肃杀之秋。

  赵匡胤:“哥哥在,匡义不怕。”

  少年缩在哥哥坚实的怀里,微微颤抖,哭成了一团。

  哥哥轻轻拍抚着他的背,柔声哄道:

  “死了……已经死掉了,你且看,”他指向不远处一坨血毛模糊,“死了。”

  小匡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埋在哥哥肩上,怎么也不肯抬眼。

  “死了就好,不怕了。”哥哥轻笑道。

  小匡义偷偷露出一只眼睛,恰好对上那道血淋淋的视线。令人悚然的怨毒和暴怒,灼人又冰冷的锐芒的如刀一般直冲他刺来。

  赵匡胤看着弟弟的眼神,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何等地心意相通。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低沉,令人毛骨悚然。

  赵匡胤:“哥哥死了……”

  赵匡义瞳孔紧缩成针。

  那双挽长弓,降烈马的手突然发力,揪起他的领子狠狠一甩,赵匡义的背撞在墙壁,像是被拍碎了一样。

  赵匡胤:“好为之!”残破惨烈的嘶吼如雷贯耳。

  一柄精致的玄玉斧破空而至,呼啸射来,如利箭一般,带着嗡鸣钉在墙壁上。

  紧贴着赵匡义的额角。

  粒粒血珠汇成小流,和冷汗一起顺着光滑的脸颊淌下来,他却浑然不觉。

  拜山般的身影终于倒下了,只有那灼热的眼神依旧不熄。

  他突然疯了一般大哭着扑上前去,毫无意义地大声嘶吼,汹涌的眼泪裹挟着磅礴的悲伤,心脏像是炸开了一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本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自以为任何东西也没法打动他,他自以为任何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冷静,理智,残忍,至始至终。

  他自以为已经成功了,可为什么会这么难受,为什么心脏会疼成这样,为什么冷漠了十几年的自己,会哭成这个样子。

  他只知道,这柄玉斧完全可以劈进他的脑袋的。

  赵匡义:“哥……别……”他颤抖紧缩的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含糊的呜咽出几个话音,“我……我去……拿……”

  哥哥!别死!我错了!我去拿解药!别死!求你别死!我错了!

  怆然的刺痛像要捅穿心脏,他发出来从来不属于他的,绝望的嘶吼。

  怀中熟悉的身躯坚实而温暖,那双眼睛又渐渐变得黯然而荒芜。他眼前像是闪过些许残破的画面,意气风发的背影,穷迫潦倒的流浪,血染黄沙的壮烈,戎马倥偬的叱咤,万人山呼的激荡,少年剑眉星眸,将军英魄如矛,帝王威凝八荒,还有身旁的他,一如既往地清秀温雅。

  “匡义……”赵匡胤气如游丝,凝望着那张痛苦的脸,安详而温柔。

  赵匡义嘶哑的尖叫,癫狂地像个疯子,又像个手足无措地孩子。

  赵匡义:“哥哥!”

  赵匡胤:“好为之……”

  赵匡义:“别……”

  我的匡义,哥哥不想怪你,既已如此,便不要再辜负。

  好好做吧。

  他还记得多年前出征时的前一天,他的匡义已经出落成长身玉立的少年,二人默然无言,在雪夜中温酒而伴,唯有嘴角温柔的笑融化了心尖离别的愁雪。

  皎月盈盈,寒梅暗香,弟弟如墨的眸子中带着笑意,修长玉指拈起小盏,声音清朗如雪:

  “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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