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明三十度微弯腰，右手挠着头顶稀疏的头发，顺便悄悄抹掉额头渗出的汗珠，用满脸歉意回应着老板持续雷霆万钧的震怒。
二十分钟后，老板震怒累了，深呼吸缓了一下，走上前扶着王大明的肩膀：“老王，你是公司的老员工了，这样的错误下次不要再犯。就算我愿意包容你，公司其他同事也会有意见的。我是老板，要考虑公司每个人的感受，我也很为难。这样，你这个月的奖金就不要领了吧。”
“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王大明慌不忙点头。
下次注意什么呢？王大明没有问出口。
长期合作的供应商因为疫情导致进口原料不足产品延期交付，影响到公司一批电子器件开工。王大明作为合作对接人为沟通几乎跑断腿。
供应商两手一摊：原料都在海上飘着呢，我也没辙，按合同给你赔款就是。
疫情下，这样的情况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但领导总要找个人来背锅。
这次不走运的是自己罢了。
王大明笃信平庸的生活之道，不用太好，也不要太坏。他还有三年就满四十岁，在三线老家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妻子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没多久就结了婚，买了房。女儿在读高中，成绩还不错。
王大明认为，只要努力过，结果总会是好的。
日子像复写纸一样过去。要不是疫情给公司经营带来些许压力，王大明甚至觉得如今和十年前也没什么差别。
下班以后王大明来到两站地铁外的一家小酒馆。酒馆在回家地铁沿线上，酒馆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据说年轻时下海经商创办了一家跨国科技公司，名下一度拥有数栋大楼，后来在金融风暴中被合伙人坑害破产，回老家开酒馆。
酒馆兼营小吃，老板手艺不错，店里都是熟面孔——周边那些跟王大明一样的上班族。王大明几乎每天下班都坐上一会，在这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经营陈设如同在家一般放松，又不用担心被熟人问东问西。
王大明在吧台坐下，要了一杯啤酒和一碟花生米。
这个月没有奖金，得省着点。
今天是周二，酒馆里只有几位客人。
靠近门边有两位男士坐在同一桌，桌上只有吃剩的竹签，两人望着窗外聊天。吧台远处一位男士自顾自的喝着啤酒，身边靠着名牌公文包。角落里一位男士握着啤酒，不时掏出手机，看到王大明在看他，点头微笑，算是示意。
都是辛苦的人啊。王大明暗暗感叹。
老板端上花生米，刚炸好的花生米闪着油光，酥脆却不油腻。
二十多分钟，王大明方才吃完一小碟花生米。
回身关门时，王大明看到角落里男士的啤酒才喝了一点。
王大明进门时，妻子已经做好晚饭。
“今天这么早？”王大明把皮靴踢到一边。
“下午开家长会，你忘了？”
“哦哦，怎么样？”
“现在不让公布排名，会后我悄悄去找老师看的，全校190，比上次退步十几名呢。”
“十几名，下次努努力发挥好一点就行。”
“你看你这个人，咱们孩子不是跟学校里的同学竞争，是跟全省的人竞争，高考差1分多少人你不知道吗？”
“我哪儿知道去。”王大明小声咕囔。
“这样下去不行，我打听过了，班里前几名的孩子都找了家教，几个老教师组的班。”
“孩子每天不都上课嘛。”
“我们孩子上课，别的孩子也上啊！”
“行行行，那就上吧。”
“我看了看，孩子数学物理生物都差点意思，但是数学物理更急，先上着，每周一节，一小时六百。”
“六百？！”一小时比自己两天挣得还多！
“都是退下来的优秀教师，想约还约不上呢，我先报上了哈，别再让人抢了。”
王大明没吱声，但也知道不能反对。
第二天，王大明去跟客户沟通赔款的事宜，快到中午才回公司。
平日找个时间大家早放下工作开始议论午饭吃什么，可今天却不同寻常的忙碌。
小胡怎么在公司，不是刚做完一个项目去休假了吗？
莉莉在打电话安排面试，公司这么不景气还要招人？
小刘不是手机不离身的吗，怎么开始看行业报告了？
王大明伸长身子问旁边的老马：“怎么回事？”
老马压低声音：“早上老板通知的，月底裁员，就看这个月的绩效。”
王大明愣了一下，仔细琢磨：裁员，这个月的绩效。
除了裁自己还能有谁呢？
王大明回绝了同事的午饭邀请，失神地盯着电脑屏幕。一下午没说话，到下班时间逃一般地离开公司。
如果被人忘记，或许就不会被裁。
十几分钟后，王大明推开酒馆的门。
看到这么早有客人，老板有些吃惊。“来了？”
王大明点点头：“啤酒，花生米。”再不想说一个字。
过不一会，老板端出两杯啤酒。
王大明皱了皱眉。
老板在王大明面前放下一杯，又走向角落，放下另一杯。
原来还有一位客人，王大明这才明白，是那位一直喜欢坐在角落的男士。王大明心里烦闷，进门时倒没注意。
角落的男士看着王大明也有些讶异，端起啤酒坐到王大明身边。
王大明下意识地向另一边靠去。
“你好？”
男士热情地打招呼：“先生您好，今天来得很早？”
男士似乎比看上去还要年轻，有点像女儿喜欢的那些明星。
“是。”王大明敷衍回应，他现在不想说话。
“似乎有些烦心的事？”
“是啊。”
“是工作上的事？”
“唔。”他问的太多了。王大明不希望在酒馆里还有人打扰自己。
“最近形势确实不好，大家都很难，我请客。老板，来两杯你的私家精酿。”
“这怎么好意思。”
王大明酒量还不错，但是不知怎么，一杯啤酒下肚突然打开话匣子，和男人抱怨起工作的种种。
“这也不能怪我吧，又不是我让原料在海上飘着的，我要有能力，推也把船推上岸。”
“什么优秀教师能贵到这么离谱，但是不上又不行，都是孩子的大事。”
“公司里论资历、论能力，怎么也不是我，不就看我岁数大了好欺负。”
“我已经努力过了，结果不够好，也不能怪我吧。”
男士是一个很合格的聆听者，很少回应，保持着柔和的笑容。
店里其他客人陆陆续续进来，王大明才觉得有些失态。
“啊不好意思，让你听到这么多抱怨。”
“不会，我从您身上也学到很多，希望您努力之后有好的结果。”男士依然热情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是做什么行业的？”
“我是一个质检员。”
“啊，质检员，我们公司也有，检查产品的合格情况，是很重要的岗位。”
“您过誉了，是产品重要而已。”男士很谦虚地回应。
“抱歉有些晚了，我得回家，非常感谢，下次我来请客。”
“您不用客气，下次我们再聊，相信裁员不会发生在您身上。”
“多谢多谢。”
王大明离开酒馆，抱怨完好像心情也好了一些。
晚饭时，妻子又提起补课，王大明说好，没提裁员的事。
到月底还有一周多，王大明决定做出点成绩，老板会看在自己努力的份上高抬贵手吧。
他联系上一个多年不见的大学同学，同学公司手里有一批相同的原料。
“数量不用太多，能让我们撑过这段时间顺利开工就好。”
“大明啊，我知道你们现在有困难，但我们也得开工，不开工没有钱，公司上上下下没饭吃的呀。”
“嗯嗯，明白明白，要不你看，就给我们一小部分就行，价格我们再商量，晚上一起吃个饭？”
“唉行吧，晚上我们见面聊，我这可是看你的面子。”
一番软磨硬泡，王大明总算争取来一批原料。
第二天，公司依然是一片压抑，但王大明暗自得意：不知道这回不走运的是谁。
“老马？都这样了，小刘还没来？”
“小刘去谈单子了，大客户。”
“还谈？货够吗？”
“那能怎么样。”老马耸了耸肩。“老板找他谈话了，单子不谈下来人就滚X。”
王大明也被叫到办公室。
“老王，供应商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必须马上开工，不能再等了。”
“供应商自己解决不了，但我帮他们找了渠道，顺利的话这周就能送过去，下周开工，预计月底我们也能顺利开工了。”
“哟？”老板两眼一亮。“这事办得不错，我就知道还得靠你！”
王大明正转身离开，老板突然又喊住他：“对了，老王啊，考虑你最近确实很辛苦，这个月的奖金照常发放，要继续努力啊！”
“谢谢老板。”王大明深鞠一躬。
下班以后，王大明又来到小酒馆。
今天人格外多，吧台也只剩一个空位。
四下寻摸，角落里如往常一样坐着那位男士，王大明在对面坐下。
“上次多谢你款待，今天请让我来。”
“啊呀，昨天没见到您，工作还顺利吗？”
“是的是的，还不错。”王大明心情格外好。
“难关会度过的。”男士微微欠身。
“你最近怎么样？”王大明询问，但不论答案是什么，王大明相信男士都会保持笑容，就好像镶在脸上一样。
“产品有些问题，不过目前解决的还好。”
“那就好，产品出问题影响很大的。”
“是的，希望一切顺利。”
两人举起啤酒碰杯。
王大明拿着一摞文件去到法务部门签字，还没摸上把手，小刘打开门从屋里走出来。
王大明寒暄：“小刘？大客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小刘瞥了王大明一眼，一脸不耐烦。
“诶？我就是问问。”
“不关你事。”小刘推开王大明大步离开。
屋里法务部的老宋看到这一幕，向王大明招手：“老王，进来进来。”
“这怎么回事？”
“办离职手续来签字的，甭管他。”
“离职了？”王大明吃了一惊，小刘是公司去年招进来的高材生，虽然平时爱偷懒，但工作能力没得说。“不是谈着个大客户么？”
“大客户有啥用，开工都开不了，客户买西北风去？”老宋一顿，想起老王最近的遭遇，有些尴尬。“你来是要？”
“哦哦，有些材料还没来得及签字，你看看。”
“供应商那个事怎么样了？”
“找了些门路，给他们供上了。”
“牛X啊老王，这次裁员担心的恐怕是我们了。”
“呵呵。”王大明点点头。
跟我这瞎客气什么呢，再怎么裁也轮不到他。
老宋是老板夫人的姐夫的表弟。
日子又回到往常，王大明很满意，女儿补习班的钱先交上一部分，加上月底的奖金就够了。
月末最后一周，莉莉把打印的通知发到每个人桌子上。
裁员的正式通知下发了，王大明放在一边，今天还得问问原料的事。
连续拨打几次都没通，王大明有些不安。
“老王，还好吗？”老马打着手势低声问。
“哦哦没事，我还在问。”
“你看了没？”老马朝通知努嘴。
王大明这才拿起通知认真看：
受到内外部恶劣环境双重冲击，公司上财年营收轻微波动，为降本增效，公司调整部分员工工作。未来有机会，我们仍愿与大家一路同行，望理解。
怎么有自己的名字？
王大明赶忙起身：“莉莉，这个名单是不是搞错了？”
莉莉身边已经围了好几个同事：“哎呀老王，名单又不是我定的，你有事找老板说去。”
王大明推开办公室的门：“老板，这个名单错了吧？原料的事不是都解决了？”
老板一脸愠色：“老王，你还跟我提，公司上上下下都等着你开工呢，现在供应商还不给元件，我们怎么办？”
“不是啊老板，我已经给供应商找到原料了。”
“在哪儿呢？老马今天跟供应商联系了，上周根本就没有原料送过去！”老板把手中的笔一摔。“你倒是能吹！”
“我真的已经争取到了，我谈了好几天啊！”
“你争取了，结果呢，我要的是结果！”老板不耐烦的挥手。“我还忙着呢，你去找人事部沟通吧。”
王大明锲而不舍的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接通。
“哎呦，老王我这忙着呢，我才看到，怎么了呢？”
“实在对不住，我就想问问那个原料的事。”
“我这太忙了忘了跟你说了，那原料不能给你了，不好意思啊。”
王大明急得结巴起来：“怎么……怎么不给了，不是……不是都说好了！”
“没办法啊，我们这有个大客户，下了个大单，我这太忙了，下次我请客给你赔礼道歉，我先忙，回头再聊。”
断线音掐断了王大明最后的希望。
午饭后老马回来：“老王，你还没吃呢？”
“老马，供应商那边？”
“我问了，供应商说根本没人给他们送过原料。”
“我同学说会送的，我跟他喝了一晚上呢。”王大明百思不得其解。
“供应商偷偷告诉我，离职那个小刘去你同学那儿了，还把客户带过去了，你那同学哪还有原料富裕！”老马摇摇头。“你说老板不是亏上加亏。”
老板亏不亏王大明已经不在乎了。
王大明回过神来已经在酒馆坐下，老板还在准备开业。
“抱歉，太早了，吃的来不及做，要不先喝点？”
王大明机械地点点头。
“王先生，今天好早。”角落里的男士也坐到吧台边。
“是，你也很早。”
“您看起来不太开心？”男士的笑容让王大明有些厌恶。
“事情不太顺利。”
“不太顺利的事情常会发生，就像产品质量也会波动，我们会解决的。”男士向老板示意。“两杯啤酒，我请客。”
“这次……恐怕不会解决了。”
男士眉毛一挑：“为什么这么说？”
“我被裁员了。”
“我很遗憾。”男士轻声说。
睁开眼的时候，王大明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封闭的舱内，手脚都被铐住，面前是一个窗口，外面像是科技实验室。王大明试着挣脱，非常紧。
男士的笑容在窗口露出：“王先生，你醒了？”
“我……我在哪儿？”
“别担心，我们马上就会开始回收，您不会感到疼痛。”
“回收什么？我还要回家。”
“或许您不需要回家了。”男士在窗口摆了摆手，像在告别。“我是一个质检员。”
“是的，你说过，所以呢？”
“是一位人生质检员，您的人生没有达到我们的期望，您现在是不合格的产品了。”
“你在放什么X！你凭什么！”王大明奋力挣扎，但手铐太紧，他知道自己没有可能逃出去。
“我们会检验每个人的表现，对不合格的产品予以回收。”
“我怎么不合格了，我很努力的工作！都是那个傻X老板！放我出去！”
“很抱歉，我们只看结果，或许您下次会有更好的表现。”
男士从窗口离开，一阵滴声过后，王大明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