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一本书去旅行 | 北婆罗洲的殖民往事

我相信没有小说能够将这样一个无种族王国的场面描绘出来。

——《风下之乡》


美国女作家阿格妮丝(Agnes Keith)在其畅销书《风下之乡》中的这句话,完美契合了我对于20世纪上半页的山打根的想象。

“风下之乡”原本是南洋水手们对于台风带以南所有陆地的称呼,英文原为复数(Lands Below the Wind)。阿格妮丝化用为单数(Land Below the Wind),特指婆罗洲北部这一带,也因此成为了北婆罗洲的代名词。

山打根,这座婆罗洲东北部第二大城市,人口不足50万,却是自然爱好者的天堂:不论你喜欢雨林还是大海,长鼻猴还是犀鸟,鳄鱼还是大象,都能在这里乘兴而归。

大海既把婆罗洲隔开,也把婆罗洲与世界连在一起。

——《风下之乡》

尽管对于中国游客而言,如今的山打根还不如中国一个小县城,但它也是见过世面的。

年纪大一点的中国人或许都是从日本电影《望乡》中知晓山打根这个地方的,并且对影片中那一条充斥着各国妓女的”花街“印象颇深,山打根当时繁荣的国际贸易可见一斑。

上世纪30年代,坐拥世界第一的木材出口港,山打根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富豪。各国贸易商、外交官、记者、打工仔、卖笑女也都在此工作或停留过,这些外来人口与当地的菲律宾苏鲁克人、巴瑶人、杜逊人、穆鲁特人……之间的冲突、交流、融合是一副引人入胜的画卷,却并不太为世人所知晓。

大众对婆罗洲的认知仍然停留在猎头族、大象、犀牛,而这并不是阿格妮丝在那里经历的生活的重点。她希望可以呈现一个丰富、完整的婆罗洲给世人。这正是《风下之乡》的价值所在,尽管,它也只代表了一个面向。

游子回来了,她希望告诉别人她所看到的这一切。可是这跟全世界的记者写婆罗洲一样,一不小心就把婆罗洲写成了仅仅有大象和犀牛,因为它们是如此抢眼。

——《风下之乡》

山打根原本是苏禄王国对华贸易的重要港口,与中国的紧密关联,使得华人族群至今仍是沙巴州仅次于马来人和原住民之外的第三大族群。18世纪起,英国、西班牙、德国在此争夺,1884-1945年,山打根成为英属北婆罗洲(即现在的沙巴州)首府。这就是为什么阿格妮丝可以和她的英国丈夫,时任北婆罗洲林业官的哈里-凯斯(Harry Keith)先生,在山打根度过那么一段美好而传奇的时光。

凯斯夫妇所经历的,正是山打根最黄金的岁月,这也是为什么她这本《风下之乡》能够流传久远。这位白人妇女在这片土地上的日常,描绘了那些身在前线的“帝国建设者”,那些处在巨大变革中的土著居民,那些身处国际局势漩涡中的各国外交官……那个各族文化在此交融、跳探戈一般你进我退的山打根,永远无法再现。

在这样一个距离故土千万英里外的地方,与这些来自不同的方向、又将去向各处的人们相遇,渐渐地,我们丧失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

——《风下之乡》

阿格妮丝于1934年抵达婆罗洲,当时凯斯先生已经在此工作了很多年,对这里非常熟悉。在夫人到来之前,凯斯甚至不允许在家里说英语,而是马来语,可见凯斯是多么地尊重当地文化。事实上,在阅读《风下之乡》的过程中,我一直更喜欢那位作为第三人称出现的凯斯先生,比起他感性多于理性、有时候太过啰嗦的夫人,我更为凯斯先生清晰的逻辑思维和正直的品格所折服。

窃以为,凯斯先生对婆罗洲的贡献要远远大过他的作家夫人。在他任职北婆罗洲林业官、农业部长、野生动物保护会长期间,他凭借自己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勤勉,做了大量林业保护工作,推动了一系列动植物保护法律和措施的出台。他也写作,不过写的都是有关婆罗洲生态系统的专著,不为外界所知。他甚至收集编撰了土著人濒临灭绝的”穆鲁特语“词典,拯救了一个族群和它的语言文化。为了纪念他对婆罗洲的贡献,有一种大王花的名字被命名为凯斯大王花。然而,相较于他所做的这些太过专业枯燥的工作,大众更乐于欣赏他夫人笔下带着殖民风情的婆罗洲生活。

当然,阿格妮丝对原住民的态度,即使在一名人类学家的眼里,也还算端正。在哈里生气吐槽说华人会比土著把这片土地管理得更好的时候,阿格妮丝会反驳说:如果土著什么都不做也能有吃有喝,我想不出为什么他们需要改变。她专门记录了一位被美国导演带到纽约经历了一个月“文明生活”的土著人的回忆:“我还去看了拳击和摔跤,拳击还可以,摔跤太野蛮了,我们这儿除非想杀人,一般我们不那么干。”额滴神啊,这个土著可是来自于以“猎头”闻名的族群!我不相信阿格妮丝是无心将“野蛮与文明”作出这种对比的。

每一名新统治者的诞生,都伴随着死亡。

——《风下之乡》

殖民者的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二战期间,山打根被日军夷为平地。阿格妮丝和儿子被监禁于山打根附近的布哈拉岛(Berhala Island),八个月后被转移到沙捞越州古晋附近的巴图令堂营(Batu Lintang camp),1945年被澳军解救。

释放后,凯斯一家搬到了加拿大。在这里,阿格妮丝写了她的第二本书,记录了他们在婆罗洲的监禁岁月。《万劫归来》(Three Came Home)于1947年出版,详细记述了敌侨和战犯们在被日军关押时期的经历,在那个时代迅速成为了畅销书。1950年这本书被拍成电影,克劳黛·考尔白饰演了阿格妮丝的角色。这本书我还没看,打算和作者一样,重返婆罗洲的时候再带上,寻找一下故迹。

在《风下之乡》的最后一部分,阿格妮丝还曾专门写到她与当时山打根的中国及日本领事家庭的深厚友谊。对她而言,这些人都是私交,都是好人。不知后来却被日军关押,她作何感想。私交和外交冲突,个人被时代所裹挟,挣扎不得。

1947年,凯斯一家重返山打根。1951年,她出版了自己关于婆罗洲的第三本书:《白人归来》(White Man Returns),记录了他们本次回到山打根后的岁月。1952年凯斯一家离开山打根,这一次,是永别。

气候就是这样:起初无法忍受,渐渐地开始忽略,然后变得舒服起来。等你要离开时,已经能感受到它的清凉。

——《风下之乡》

最后一段婆罗洲生活中,他们原址重建了自己在二战中被日军炸毁的家(1946-1947),命名为Newlands。在他们离开之后,这栋房子经历了数届租客,渐渐沦为空屋。在婆罗洲的战后木制殖民建筑中,Newlands罕见地保存得非常完好。2001年,沙巴博物馆联合政府共同修缮了此处,2004年开放给大众,成为了山打根市区内为数不多的旅游景点之一。

由于阿格妮丝名气更大,人们喜欢称这栋楼为Agnes Keith’s House。但我个人还是喜欢叫它Newlands。我们是在一月底的一个晴天下午进去的,门口仅一个保安,看了一眼门票后让我们脱鞋进去就不管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却开足了冷气,这得以让我可以安静且“冷”静地细细参观了屋内所有的陈设。由于是战后重建的建筑,我非常失望地没有看到《风下之乡》中描述的房屋结构,尤其遗憾没能看到那间在暴风雨天气中的避难所——书房。但这里展示了凯斯夫妇的很多工作生活,以及山打根那时的老照片和信息,也算值回票价。

从Newlands出来,站在隔壁(现在是一家很不错的英式下午茶餐厅)的草地上,就能够体会到为什么当时阿格妮丝不顾山下刚刚装修好的房子,非要搬到这座山顶上风吹日晒的小楼。前可眺望山打根港口,后可迎接苏禄海的海风,还有红毛猩猩不时来访,整个山打根还有哪里比这儿更适合一位作家呢?

It was a good life, it was a life of joy to remember, it was my first four years in Borneo; it was the Land Below the Wind.

——《Land Below the 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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