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一)

    施应岑永远穿着整洁到一丝不苟的校服,坐在并不显眼的座位上,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但从其中爆发出的能量却与她的神情格格不入。她不会转笔,不像大多数人一样把中性笔夹在指间成圈旋转,而是用标准的握笔姿势执笔不动。她抬起头来看人永远是先将目光毫不拖泥带水地放在你身上,紧接着似乎在等你先开口,判断无用后再没有波澜地埋下头去。

    施应岑主动抬起头说话时,她是整片空间里最响亮的声音,不论主题是什么,她总能巧妙而准确地保证她的目标能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思,这也许可以被称为一种天赋。

    她坐在长阶上面对着墙,没有人看到她的神色。选择略过她继续前行的其余人不免揣测她在思考何事,好奇之余又暗暗为她叹惋。

    她手里攥着一个标准规格的秒表,看起来像是从哪个十分专业的田径赛场里拿来的,白色绳子折绕几圈缠在她显得稍瘦却极富力量的手腕上,拇指按着圆形显示表右上方的暂停键,随时准备下一回计次。

    她常常发起一场谈话,却很少插入一场谈话,除非她整颗心被话语中心所吸引,从自己的世界里短暂地脱离,用最难以忽视的音调毫无芥蒂地加入你的对话,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

    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在过去显得更为明显突出。百分之九十的沉默之外只有歇斯底里的黑白双色,久旱的土地代表巨大的痛苦撕裂你的神经,从你的双耳缓慢渗透你的感官,她的颤抖向来隐藏得很好,但一旦被人窥及便是拽你到炎热沙漠,每一处感官都与她共鸣;过于沸腾的河流暗涌着难以言喻的疯狂,对你展现着过于热情的一面,无法停止的大笑如同把你和她一同操控,在银丝细线下狂笑不止,面具后却只是一张说不出话来的凄寂面孔。

    她哭时眼泪把你淹没,笑时让你跌入深渊。她本人则被隔离在深渊之底,一边发疯般地怒吼着无人听懂的话,一边换着神态观看坠入深渊的人、深渊岸边的人、远远眺望的人。

    施应岑的目光是从深渊提纯的冷热交替,你决不可能将它们分开,她的两种极端情绪早就在地下看不见处紧紧缠绕在一起,汲取彼此的养分,贪婪吞噬对方,连她自己也不能分开。被她的目光锁定,你被陡生的枝蔓束缚,将你未出口的言语尽数封缄。

    以上是我在看到分配表的瞬间不受控制地翻涌出的回忆,此处戛然而止。




    事实上我早就知道接下来的宿舍分配安排,在两个星期之前。

    但我很想拒绝。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其实我对十三班诸君了解甚少,除了特定的几个近友外并无他人。而施应岑便是茫茫多之中的一位,微妙地介于熟识与陌生之间。

    至少我认为别人作出的评价必不能先入为主。

    上学期看到她独自坐在一栋楼的长阶上,面朝墙似乎在比划着什么。我很好奇。

    “哦,她经常这样。应该是情绪不太好。”旁边的同学这样说。

    这位同学和施应岑已经是长达两年半的舍友,如果自全班同学里挑一位评价最可信的,我必然认为是她。于是我很快补充出了一个经常情绪失控的暴躁形象。

    但仅仅是情绪不稳而已。

    施应岑看起来是好接近的类型——即使这看起来很矛盾,但事实如此。我还在十四班时就和她说过话,而她过分的热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没事吧?这是怎么摔的?”我被她膝盖边的伤口吓了一跳。

    “啊!没事没事!嗯……让我想想,我来给你演示一遍吧!”她立刻放下肩上背的帆布袋,就着两级台阶要给我重演案发现场。

    我赶紧说不必了。

    施应岑的确是个好相处的人,分配宿舍的徐老师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告诉我。

    这我倒也明白,但是任谁离开已经知根知底的老友都会不适应的吧,我想。

    “啊……对不起,”她在我走进407时正低着头,沉闷的气压令我停在了门口,好在她很快就发现了我,“我只是因为换了舍友有点不高兴,不是因为你。对不起。”

    我很惊讶她这么直接地说出来我们相同的心声,马上回了一句“没关系”。

    最初和施应岑同处的几天,我们的关系十分和谐。我控制着说的话既不太多也不太少,堪堪维持在刚刚相识的正常同学水平。

    但与前舍友的不同是很快就能感受到的。

    她总是在我探寻地问“要不要休息”的时候跳起来扑向开关把灯关掉,再说一句没问题。我说应该让我来关几次,也不好让她一直坚持。

    “可是我离灯近啊,所以应该是我关灯,没关系。”她理所应当地说。

    我谢过了也就先搁在一旁,等着下次再说服她。

    四月,天气逐渐热起来了,尖利的光线迫不及待地跃进窗口,点亮了一串晶莹。二模就在眼前,一整楼的气氛都泛着紧张气息。然而即使如此,加之返校后的单桌安排,也没有使十三班真正安静下来。

    刚到的那天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瓶饮料,瓶身有每个人的名字,我不由得感叹这主意出得实在新奇,循着我的名字就找到了座位。

    林葭就在我正右边。

    其实过了一整个冬天,再算上久居家中的两个月,我本认定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显得有些惫懒松弛。但林葭还是老样子,从我目光扫过她到坐在她身边,她也没有抬头,忙着写些什么。

    “这就有作业了?”我转头打趣。

    林葭不和我一般住在学校,她曾说她拼命写作业就是想回家了多看会儿手机。即使我没有相信——毕竟最近这样的说辞已经被认为是一种掩饰努力的借口,我还是点头道了声羡慕。

    “没有……”她下意识回答后才一愣,然后和我打招呼。

    我没有继续打扰她,看着在人还没到齐时显得有些空的教室,落入繁杂思绪。




    初到十三班虽是过了半年多,记忆还是很深刻。

    周六晚上应新班主任要求,我与艾宁来到学校开了一次小型会议,大概是告诉我们一些十三班的具体事宜。我和她全程对视,无声地交换眼色。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次会议就是专门为我们做心理建设工作的。

    艾宁和我在十四班待了两年,如今十二、十三班抽调了一些人到高中本部,需要从其他四个班选取两到三人填充空白——而我和艾宁在几次大考里的综合排名位列一二,经过商议后我们决定一起行动。

    “我们要相依为命了哦。”我假装寂寞地叹气。

    艾宁笑着点头,她的金边眼镜在夜晚中闪过微光,映出一如既往温暖的眼眸,似一汪深水。

    讲话的老师姓江,既是十二、十三班数学老师,也是整个年级的负责人,年级级长。

    “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江级推了推眼镜,切入正题,“在这两个班,压力非常大。”

    这我听说过,也亲眼见证过,并且这也是我方才犹豫是否转班的理由。

    我见过许多回他们抽尽全身力气,疲惫到呼吸微薄的模样,从操场那边提着一口气走来;他们连着上五六节课,到六点四十才从教室出来,远处模糊不清的面容上只有疲倦——无休止的疲倦;他们有整个年级最严苛的班主任,施以最强的压力,被置以最严格的要求,使我仅仅远观都感到恐惧。

    何况那段时光才只是这场旅程的开始。

    毫不夸张地说,这两个班级是旁人眼中辛劳的代名词,而我则根本不敢想他们曾会有多累。

    艾宁与我不一样,她对学习一向付诸所有,专注之程度令我咂舌,因此我并未担心过她会不适应新环境。反观我,只想要轻松、不断在投入和松懈中挣扎,一切就并不乐观了。

    抽身其外,我不住地忧虑未来。

    最终这个早晨到来,我却在移动桌椅上犯了难——直到有人走过来帮我。

    她有很白的皮肤,温柔的目光,几绺碎发分开垂在脸颊两侧,向我打了一声招呼。

    ——天哪,她好漂亮。

    这是我不加掩饰的第一想法,足以证明它的真实。

    挪完位子,我才看到我们是同桌,而她则显得很开心。

    “我几乎没和女生坐过同桌。”她悄悄说。

    老师并不想耽误太多时间,于是让我们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便要继续讲课。

    “大家好,十四班,方舟。”

    “十四班,艾宁。”

    艾宁的话依旧比我少。

    接着一阵小声的躁动响起,我听见一句“久仰大名”。

    虽是有些夸张,我也大致明白原因。十三、十四班唯一相同的任课老师——语文老师,曾经对我的作文表示了一定的认可,听以前在十三班的韩棋说,我有被提到过。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不着边际地乱想。

    坐下来的时候,我迎着面对上了一个人的目光。

    安静的、淡漠的、将可能爆发的情感深藏其下的目光。

    她似乎并不太在意周边发生的事,却又像强迫自己似的关注着,挂上不变的表情。

    我又看向座位表,记下名字。

    ——施应岑。




    “我觉得我周围的气氛有些奇怪。”我想了想,说。

    “奇怪?”舍友反问,“排斥你吗?不该啊。”

    我说:“不,不是因为我。但是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和林葭成为同桌的第三个星期,我才知道一件事——我的前桌,何意还,与她有一些“奇怪的往事”,舍友描述道,“但是我也只知道这些,什么事情还得问十三班的同学才行。”

    等等……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还真是。

    何意还在去年就说过自己喜欢林葭,而且实证至今从未变过。

    我恍然大悟,原来电灯泡竟是我自己,不声不响地发亮。难怪他们两人一直不对话,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刻意,这才为我造成了气氛奇怪的感觉。

    我趁着课间趴在桌子上发呆,慢慢合上眼。

    也许这时的我,还没发现悄然出现的涌动暗流,仍在蝉的鸣叫里填塞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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