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头对我说:“喜欢啊,是朝露,是清风,是脸颊红红,是千千万万人中再也装不下其他。”读过书的人说话都不一样,喜欢都能说出花样来。再爱我也只能说出句我喜欢你,而已。
明天是他们大婚的日子。我无数次幻想过他会和怎样的女子共结连理,是举止优雅的大户小姐,是同行唱曲儿的小花旦角,还是相夫教子的温婉姑娘?思来想去,却想不到会娶这样一个普普通通平凡至此的读书丫头。
我从小便和张筱认识,那时他还不是声动京城的名角儿,我也还不是风月场里的台柱子。我们都是孤儿,小时候一同要过饭流过浪忍过寒冬腊月挨过饥肠辘辘,人间的疾苦大多也体验过。小时候他便喜欢曲艺,经常悄悄的站在戏园子外偷听,那些我看似无味的咿咿呀呀的长声慢调,张筱入迷极了。我知道他向往着唱曲儿,向往着梨园。与这些传统古板的曲艺相比较,我更喜欢活泼艳丽的流行歌,那身穿旗袍婀娜多姿的精致女子更加吸引我。
后来张筱拜了个师父学曲艺,问我要不要跟着一起,我心里不大愿意,但能和张筱待在一块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我说好。之后,每天早起晚睡练基本功,张筱特别努力,实打实的练功,唱曲儿,我则能逃就逃,能躲便躲,我不爱这个东西,便不想学它。每次被他师父抓到我偷懒,张筱都替我扛挨打的棍子,久而久之,我便不学了,留在那给他们做做饭,洗洗衣。日子虽苦,总也好过流落街头。
张筱第一次登台唱戏是十四岁,唱了一出《长生殿》。眉清目秀,声如暖阳。下台后我兴高采烈拉着张筱说,你可以赚钱了,再不用过苦日子了。张筱摸摸我的头,笑笑没说话,眼里藏着我有些看不懂的东西。
没多久他师父得急病走了,还没立稳台场的张筱倍受排挤,冷眼嘲讽什么的全都是。人心就是这样,见到比你好的人落下来,能踩一脚便踩一脚,这样好像衬托的自己高人一等,给自己辛苦的生活一点慰藉。安顿完师父后事,张筱说他现在还不成气候,他要出去闯荡闯荡历练历练。他说知道我不爱好这个,不用一直跟着他,人生那么长,要去追随自己想做的事情啊。他把那几场唱戏的钱留一点当路费,其余的全给了我。
我问他还会回来吗?他说当然啊,这里还有他向往的东西。他说希望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都可以变成自己向往的样子。
一晃八年过去了。
我已是风月场的头牌歌女,锦衣玉食我也有,金银财帛我也有,每天各色的旗袍不停变幻,表演着我所爱的歌曲舞蹈。我想我成为了儿时羡慕向往的女子。虽然艳丽但有些着孤独。
听说梨园请来了位角儿,人长的好,唱功也了得。第一场戏便惊了很多人,一试嗓方得满座惊堂。由此吸引了京城很多人来听,一时间名声大噪。我向来不爱听这咿咿呀呀的戏,便也没太在意。
我唱歌大都晚场直到深夜,早上便不大早起。那天不知怎的天蒙亮就醒了,睡也睡不着,穿衣下楼,到街上走走。很久没有见到朝露晨阳了,早上到处走走蛮舒服的。不知不觉走到了从前学艺的老师父家门口,从前的往事历历在目,那时候啊,都是小孩子,又天真又执拗。正看得出神,迎面走来一个提笼遛鸟的男人,停下望我微微一笑。
“张筱!你何时回来了。”眼前他身着长衫,折袖提笼,在那一站,颇有些艺术老先生的味道。
“有些时间了。现在在梨园唱曲儿。”说着张筱晃晃手中的鸟笼。
我们推门进到师父院中,这里的一切都没变,那棵我们喜欢的大枣树还在,小时候总爬到树上摘枣子,为此没少挨过师父打。我们坐到树下,说说这些年自己的生活。
张筱说这些年走了很多地方,学了很多东西,见了很多世面。以前他们排挤嘲讽我,我也理解了,毕竟那时候我也的确心气高,性子硬,能力跟不上,出去历练历练这些年,差不多稳重点了。
他说的那样轻松,好像讲别人故事一样。唱曲儿学艺哪有那么简单,都是苦工夫,
我都知道,他不过故作轻松罢了。我说,这样很好啊,我们分别前的约定实现了。你回来了,进了梨园当角儿了。我也在唱歌了,都长成了希望的样子了,以后啊就不愁吃穿有钱花了,多好啊。
他摸摸我的头,笑笑说,几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有吃有喝有钱花就心满意足了。这几年不见,漂亮多了。在外的这些年,还真是蛮想你。
我低头不语,还好头发披着,看不出我脸红。张筱说,下午来听他的戏吧,看看长进了没有。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进梨园听戏。只见台上,一袭长衫,一把折扇,一方桌子,潇潇肃肃,爽朗清举,声如暖阳,温润,余音绕梁宛如高山流水婉转悠扬。是那出《长生殿》,第一次登台的曲目。时隔八年,腔调成色圆润自然了太多。张筱唱曲儿和旁人的感觉不一样,他清冷又温柔,即便旦角,妖娆而不媚俗。听他的戏,没有一丁点的风尘俗气。
我不大喜欢听戏,可是张筱的曲儿,我却极爱的。自从听了《长生殿》,我经常来梨园听他唱,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样样他都会。他伤怀时能唱飞花落故觞,潇洒时可讲兵过瓦岗,他有他自己的唱法,独立台毯之上,仿佛能看到心中的阔澜与傲气。
我向来觉得声色犬马虽不错,但作为职业终归是差了些,唱歌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勉强过活。张筱不一样,我能看到他对曲艺的热爱和尊重。他说不愿再被人说唱戏的是下九流的行当,他说曲艺有曲艺的傲气,并不是为了取悦达官显贵大户人家的技,他说要让梨园离了这风尘气。日子一天天的过,来梨园听他戏的主们渐渐的也客气的称张筱声角儿,私下也听闻张老板张老板的叫了。
他眼中藏着的东西我现在才懂了一些。可是有些晚了,我身处在风月场中,这么多年了,如何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呢。张筱和我不是一个高度的人,他心中的壮阔和理想很宽很高,而我只不过是个物欲的小歌女,在这乱世中得一分安静小天地便足矣。
看着张筱慢慢成为声震京城的名角儿,逢人尊他一声张老板,我心里也欢喜。他是照进红尘的一束光,也是云中惊雷振聩响。也有地主老爷曾想纳我为妾,也有书生少年想娶我为妻,我一一回绝了。不少人问过我到底在想什么,这样的行当还想遇到个什么良人。我次次不语,得过小楼明月,翻过大河汤汤。只见大浪淘尽,有少年人长身玉立,站在我心中央。
我喜欢张筱,从小便是,只是从未提过。他的心思在哪里,我总也看不清楚。
自打张筱回来也有五个年头了。中意于他的姑娘我也见过不少,张筱却从不领情,清清冷冷拒人千里。我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是要温婉如窗前白月光的,还是热烈如带刺红玫瑰的,他总是笑着说不急,缘分还没到而已。他也问我过为何还不嫁人,这青春饭吃不了几年的。我这辈子不嫁人了。有烟有酒有老友,挣够了钱就出去走走,看看大山大河,岂不更自在逍遥。每次便这样答他。“你总是这般任性爱胡闹。”笑笑揉揉我的头。从小到大,这摸头便是我所有的温柔寄托,他手是芊芊柳,遇见之后步步都难走。
明日张筱就要结婚了。和我眼前这个普普通通平凡至此的小丫头,他们如何相识,不过小丫头进城听了几出戏,这便要成婚了。婚前张筱拜托我定要照顾好丫头,给她穿最美的嫁衣,画最好看的胭脂。这个天真平凡的小丫头,张筱喜欢了什么呢。或许经历真的会重塑一个人,包括他的审美与选择。你若炙热,便会爱上月光。等到寒冷就会更爱太阳。世间并不都要才子配佳人,这样的普通丫头也许最适合他。
小丫头一口一声叫我姐姐,说我又漂亮又妩媚,这么多年和张筱那么般配怎么没有在一起呢。“明天结婚得是你,现在脑子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姐姐不喜欢那么柔的男人。”我敲了下她的头。这一生围城不过两方寸,也曾有过他指尖温存,便够了。
在这乱世中没有钱没人撑腰何以活下去,我虽为歌女清倌儿在这世俗道中也难免被红尘浊了身,如何能独善其身片叶不沾身啊。我身处深沟,他身居高楼。张筱那般璀璨的人我远远望一望便好。
像小丫头说的:“遇见他之前,春是闹春,夏是懒夏,秋是悲秋,冬是凛冬。遇见他之后,春为纸细雨石板同他三千墨发,夏为瓷瓶青梅破冰互碰叮当作响,秋为晚霞红枫落叶赠他十里风光,冬为红炉幽雪一笔纸短情长。”
张筱啊,你适合世间所有的情话,我想说万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今后只能祝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天下无风尘。
你走也是诗,躺也成文怎有烟火浊了身。我糟糠也食,五谷也认跳一场花旦笑捧。
本文章转载自公众号:声声慢道
未经许可不准擅自复制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