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来兮

嘉元三十二年元月,大宣国迎来第一场雪。

城楼上,他俯瞰整片山河。虽披有狐裘,但寒意不知为何仍能刺穿骨髓,冻结他整颗心脏。

那年的雪也像今日这般下得紧,她一身与周遭皑皑白雪几乎融为一体的素衣,手捧玉玺对他说,“这片江山便是我呈上的寿礼。”

那日,正是他的生辰。

想到这里,他踉跄几步,终被身后的宫婢及时扶住。凛冽的寒风吹过,他清楚地感觉到胸腔处的那块东西上出现丝丝裂纹,而后化为灰尘,随风湮灭。

他突然冷得厉害,觉得没了她的世界,孤独的让人害怕。

那个名字,是他的禁忌——

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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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光明媚,杏花纷飞,室外不住地响起啾啾的鸟叫声。

檀香微袅的书案前,她翻阅书籍的手一顿,眉尖微微蹙起,“寻儿,去关了门。”

身后的婢女心中懊恼,竟忘了自家主子喜静。她急步走过去,却撞上从外入室的人,不免气恼,正要抬头责骂,但当见到来者何人时,面色大惊,慌忙跪地,“奴...奴婢见过皇上。”在久久未得到回应时,她抬眼偷偷瞄了一眼男子,见男子的目光始终落在书案上,也就知趣合门退下。

来兮不曾抬头,手中的朱笔在书上重重标记,“你来了。”

“见我不行礼的怕只你一人。”陶慕归走过来,坐在来兮旁。他瞟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含笑道,“兵法?真难为你一介女子看这种书。”

“女子为何就不能读了?”来兮合上书,未曾看他一眼,而是起身去泡茶。

一时间,屋内一片寂静。

来兮看了一眼沉思的慕归,而又转头出神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杯,直到热气氤氲她一脸水汽,她才回过神来,端起茶走向慕归。

当来兮将手中的茶递给慕归时,他终于开口。

“近来蛮夷频频来犯,边境告急,我想——”

“世上怕是再无第二人如我这般了解你了。”来兮打断慕归的话,“不然我读这兵书有何用?”说着,来兮行礼,“臣想领兵作战,望皇上应允。”

慕归久久看着跪地的来兮不语,终是起身扶起她,“准!”

来兮不再看他,而是转向窗外的阳光。

岁月静好。

来兮初见慕归时,他什么都没有,就连慕归这个名字也是后来她为他起的。

那时来兮只有十六岁,整日进出丞相府随下人一同施粥救济穷人。而有一个男孩总是来的比任何人都早,所以他总能最先领到刚出锅的热粥。

直到有一日,丞相府的人找到男孩说自家小姐要见他,而男孩斜眼瞧了一眼来者,叼了根狗尾草,“是她来见我,凭什么让我去找她?”

当下人添油加醋说尽男孩各种粗鄙无礼时,;来兮什么也没说而是出府亲自去找他。

“我来只是想问你,酷暑寒冬,你为何不曾中断,日日早到领粥?”

男孩含笑看着来兮,眼中少了轻浮,字字认真说道,“为了活下去。”

来兮笑了,那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笑,也是以后对他来说极其奢侈的笑。她说,“跟我回去,如何?”

她两眼弯弯,虽没有其他女子那样娇媚,但他仍沉溺在那个眼神中。

那一天,他没有犹豫与她回府。

即使在后来,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这个叫来兮的女子。   

在大宣国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征那天,他没有到场相送。但她却派来寻儿告诉他,她会带着他的兵回来。

那一夜,他独自一人在偌大的宫殿中,醉得一塌涂地。

第二天,前线传来她昨日夜袭蛮夷驻地,首战大捷。此消息一出,朝堂一片哗然。

慕归看了一眼垂帘后的人,笑道,“现在还有何人再对孤当日的决定有所怀疑?”

以徐太后为首的几位老臣面面相觑,终无奈拱手跪拜,“吾皇圣明。”

再望身后,垂帘后的人不知何时离开。

慕归微眯双眸,她的能力他从未怀疑。

早就听民间流传,丞相女儿天资聪慧,三岁便晓得百家姓,而十四岁更是读遍各种晦涩难懂的史书。为此,先皇很是宠爱来兮,三天两头邀进宫中一聚。

在来兮十五岁那年,因以父之名奏章一份,替先皇解决当时危及政权棘手的问题,先皇知晓后,龙颜大悦,遂在来兮及笄礼上将一半兵符赐予她,掌控大宣十万精兵。

这等辉煌事迹,恐怕放眼前后百年,也无人能及上来家之女。

直到一日慕归看见来兮踏进丞相书房,他久久愣在原地。从那天起,慕归起得比府中任何人都要早,他开始阅读大量书籍,在后院日日练武。这种疯狂的行为就连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直到后来,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只不过是想有一天站在这个姑娘身旁不会自行惭愧。

叁       

果不其然,徐太后等人蠢蠢欲动,几度让慕归在朝堂之上难堪。

这一切,他不动声色忍下,只是心中一片荒凉。

自从来兮离开后,在朝堂上他果真孤立无助,任由宰割。

所以当白将军请求让慕归在众官中为自家女儿寻一好夫婿时,慕归笑着说,“不知将军觉得孤如何?”

那一刻,慕归的脑海中闪过那张冷漠严肃的面孔。

距来兮离开,已有一月。

五月初,繁郁的玉兰花中,慕归换上新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他有些恍惚。

鞭炮锣声中,慕归看到宫婢牵来的那个人时,心疼得无法呼吸。

他等来的,不是他的姑娘。

慕归看着眼前女子,在喜庆的大殿上一脸温柔笑意,但背在身后的指尖却狠狠攥进掌心中。

“恭喜皇上,臣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慕归闻声身子一僵,手中杯中的酒洒出几滴。他稳住呼吸,转身望向殿门处的人,“丞相为大宣立了汗马功劳,何来恕罪?”

她一身盔甲,看似瘦弱的身子却散发出男子无法相比的英勇。

“为何不派人来通报一声丞相今日带兵回朝?”

来兮没有接话,而是急步走来端起酒盏,看着慕归身旁打扮端庄美丽的女子,笑了笑说,“皇后温婉可人,倾国倾城,是世上一等幸福女子。”说完,来兮仰头一饮而尽,而后行礼,“臣告辞。”

慕归看着来兮挺直身板,骄傲离开。

先皇寿辰那天,来兮出人意外地带慕归一同随父进宫,丞相为此与来兮争执了一番。那是慕归无意中听到的,他在书房外听见来兮的声音,“父亲,你我明知他的身份又何必掩藏一辈子?当初我带他进府和父亲知晓后出奇没有干涉皆是因为这个原因。如今皇后势力强大,而太子又愚蠢是烂泥扶不上墙,其它皇子与各门阀都有联系,唯有他。倘若我们扶持,那么这对丞相府有利。”

慕归没有再听下去而是缓缓离开。

当初我带他进府就是这个原因。

来兮的这句话在耳边久久环绕,慕归痴痴的笑着,最终抬头望着天空紧紧闭上双眼。

原来是这样啊。

最终慕归还是进了宫。席间,来兮离开。紧跟着,先皇找了个理由走出大殿。

看着那个空座位,慕归紧锁眉头。

宴会结束时也不曾见来兮回来。慕归一言不发回到丞相府。来兮在房间安然看书,仿佛不曾发生过什么。

慕归默契地并不多语,转身离开。

一炷香的时间,当宫中侍卫涌进丞相府跪满一地,同喊“恭迎三皇子回宫”时,慕归下意识地看向来兮,她依旧一脸平静。

“殿下有事可进屋说。”来兮抬眼,不等慕归有何反应就一人先去书房。

“你如今可感到高兴?”来兮端起茶杯浅饮一口。

“姐姐何出此言?”

来兮眼神突然凛冽,“当初你故意现出皇上赐给你母妃的玉佩,这是皇宫之物,我当然要查。自然,你的身份不就水落石出吗?”

慕归笑着,“姐姐冰雪聪明,最初接我入府不也是知晓我身份吗?再者今日寿宴,姐姐带我进宫也是有原因。所以,我们各得其所。”

来兮愣了愣,而又恢复神色,“就算回了宫,你也活不长的。”

那是一则皇家秘辛。先皇极其宠爱慕归的生母淑妃,因而遭到徐皇后的嫉恨。在淑妃分娩那天,皇后买通接生婆,致使淑妃大量出血而亡。可当接生婆的手伸向襁褓中安静入睡的小皇子时,她最终心软,用一死婴替换了慕归,并偷抱出宫抚养,直到临死前才肯告诉慕归这一切。

“那就要看姐姐愿不愿意慕归活下去了。”慕归死死盯着来兮的双目,可让他失望了,来兮眼中冷清如水,甚至接下来说出的话让人心寒。

她说,“你的死与我何干?”

慕归看着来兮,最终仰头哈哈大笑,“姐姐今日离席告诉皇上这一切无非是想让我顺利成为皇子,好日后帮衬丞相府,”顿了顿,他靠近来兮耳畔,咬牙切齿说道,“慕归在这儿起誓,来日若登上皇位,必保丞相府世世昌盛。”

来兮抬了抬眉毛,仍用她冷淡的眼神看着慕归,“成交。”

那一天离开之际,慕归心中那个愿望愈加强烈。他终有一天要亲手降服这个骄傲清冷的姑娘,哪怕付出所有。

直至进入宫门,慕归也未曾回头。

进宫后,果真如同来兮所说,慕归所受的待遇甚至连一个下人都不如。

在夜深人静时,他发疯的想念那个岁月静好的午后,她一身素衣来找他。

多可笑啊,他心里想。他要将这段回忆刻在骨子里,时刻提醒自己一定要成为强者,好日后将这一切都还给她。

可是他忘了,不管将来他有多受人敬仰,她都是唯一那个见证自己所有屈辱的人。

第二天,太子陶珏找到他提议要切磋切磋武艺。

陶珏乃徐皇后之子,平日蛮横无理,目中无人。慕归看了看陶珏手中的长鞭,点点头,“请皇兄赐教。”

当陶珏手中的鞭子落下时,慕归硬生生挨下。他知自己已成为徐皇后眼中刺,所以他只能忍气吞声。当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时,他也不发一声,只觉得身上粘稠的液体会污了往这儿走来的那个人的衣裙。

“太子不怕欺凌同室子弟的事让皇上知道吗?”

声音中仍带着威严,慕归笑了。他就不明白了,一个女子为何会比男子要厉害。

陶珏看了一眼来兮,轻蔑一笑,“这宫中还没有人敢得罪皇后。”

来兮眼中带着讥讽,斜眼看向陶珏,“那你看我究竟有没有这个胆量。”说着,她夺去陶珏手中的辫子,毫不客气挥向陶珏。陶珏笨重地想躲想逃,却总能被来兮堵了去路,挨了一鞭又一鞭,惨叫声此起彼伏。来兮从小受父亲派来的将军指导,身上的力量自然要比寻常女子大。所以当皇后赶来时,陶珏皮肉绽开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他躺在地上呻吟着,一副只剩下一口气的模样。

“皇后莫恼,我也只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望着皇后看向她猩红的双眼,来兮平静说道。她将手中的鞭子扔在脚下,“皇后还是快快扶殿下回宫上药,否则留下疤痕可就不好了。还有——”来兮逼近皇后,蹲下身死死盯着对面的皇后,“望皇后多加管束皇子,否则该让别人说是皇后管教无方了。”

在皇后杀人的眼神中,来兮环顾四周,抬高声调一字一字说道“从今往后,若再有人不把三皇子放在眼中,便是与我丞相府为敌。”

慕归含笑看着来兮,尽管心中提醒自己她是顾全大局,不想所费的苦心付诸东流才出手相救的,但原本疼痛难忍的伤口却在此刻仿佛生出朵朵小花,温柔舔舐着伤口。

自从那以后,宫中的人果然对他客气了许多。慕归心中冷笑,这世道本就是强者生存,倘若来兮没有手中的兵符,恐怕那日她未必能活着走出皇宫。

一年后,皇上崩。

出殡那天,皇后悲痛欲绝,但当众位大臣商议立君时,皇后全然没了先前悲痛的模样,而是面无表情道,“珏儿虽不再是太子但仍为嫡长子,理应继承皇位。”

陶珏不久前因调戏民间女子且常常流连青楼之地被先皇知晓,先皇大怒去除他太子身份。

“皇上遗旨在此,谁敢造次?”

众人望去,正是刚走进来的来兮。来兮冷眼看着皇后,“恐怕让皇后失望了,皇上特立三皇子为君。”

皇后脸色一变,抢走来兮手中的遗旨打开一看,不禁连连后退。

“不知皇后再有异议?”

徐皇后不甘看向来兮,但很快得意笑起,“不知这位皇上可有玉玺?”见来兮微微一怔,皇后仰头笑起,“当年徐家扶持先皇上位,先皇答应将玉玺由我管理。想必你比我清楚,若一个皇上没了玉玺,还算什么皇上。”

“你想要什么?”来兮冷冷问道。徐皇后敛起笑容,微眯双眸,“垂帘听政,辅佐新皇。”

“好!”来兮毫不犹豫答应,“太后最好不要食言,想必纵使太后权倾朝野也不会想与我鱼死网破。”见徐皇后默应,来兮转向众臣,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奉新皇之命为相辅佐新皇。望众臣齐心协力,协助新皇开创盛世。”

“臣望皇上成全,允臣辞官回家。”

慕归坐在皇位之上,深锁眉头,“爱卿不知说这番话是为何?”

来兮又是恭敬一拜,“回皇上的话,臣不过一介女子,只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尤其是在这场与蛮夷交战中,臣更想只过安逸的日子。还望皇上能念及臣往日所作功德,允臣卸官回家。”

慕归看着来兮。良久,他挥挥衣袖,“准!”

“谢皇上。”

见来兮起身再次行礼,垂帘后的徐太后轻笑一声,“丞相走好。”

来兮毅然转身走出大殿,没有看这里的任何一人。

慕归注视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攥紧的手缓缓松开,竟一手的汗。

果不其然,徐太后一党又再次猖獗,肆无忌惮插手所有事物。而徐太后更是利用手中玉玺,肆意借皇上之名发布旨意。

慕归听着心腹汇报宫中近日所发生的一切,并不言语,而是转动扳指冷笑,眼中射出的狠戾让人为之心寒。

三日后,徐太后终于按耐不住率兵宫变,轻而易举扫除障碍,直逼他所处之地。

在徐太后推门而进那刻,慕归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惊恐,而是故作疑惑,“不知太后此次带兵来孤这儿欲何为?”

徐太后看到慕归的神情,虽心中不解,但仍冷哼一声,“皇上这位子怕是坐久了吧?”

慕归勾了勾嘴角,走进徐太后,微眯双眸看向她,厉声喝道,“怕是太后活腻了。”

徐太后大惊,连望身后,跟随的士兵全被涌进的侍卫击毙在地,而自己已被团团围住。

“孤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慕归低头看着那些尸体,淡淡说道。徐太后狰狞一笑,“你莫非忘了我手中有玉玺吗?”

“你还敢说这玉玺现在还在你手中吗?”

门被重重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前几日辞官了的来兮。“多亏太后耐不住性子逼宫造反,才给来兮这么好的机会彻查太后寝宫。”

“你们联合起来下圈套。好狡猾!”

来兮冷哼一声,拂袖义正言辞道,“你插手政事,结党私营;心怀不轨,谋害先皇;买通接生婆,害死皇上生母。这三宗大罪,要你十条命也不足为惜!”

徐太后闻言颓然倒地i.处置完徐太后等逆党之后,慕归踏上城楼,静静眺望远方。

“皇上可有心事?”

慕归转向来人,“只是感慨罢了。”

已经是元月,寒风夹着雪花让人寒意彻骨,但来兮仍旧一身素白的单衣。慕归解下狐裘披在来兮身上。

“若我没有记错,今日是皇上的生辰。”来兮接着说道,“那这片江山便是我呈上的寿礼。”说着,来兮拿出玉玺,呈在他面前。

这种霸气的话,再无第二人敢在他面前说了,这种霸气的女子,他也再未见到第二人。

“还有一件事,”见慕归收回玉玺,来兮盯着他的双目一字一句说道,“请皇上允我辞官。”

“丞相糊涂了?徐氏已被制服,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我要成亲了。”

慕归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出声。

“我不想做什么丞相,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子。那日在朝堂上说的是我的肺腑之言。”

慕归转身捏住来兮的双肩,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子捏碎。他狠狠看着她,吼道,“你怎么可以嫁给比人,我不允许。”

“我早已将兵符与官印交给皇后。”来兮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但他清楚地看到她微微皱起但稍纵即逝的眉头。

慕归放开来兮,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他问道,“从你见我的第一眼你就知晓我的身份才带我回府,是不是?”

只要她说出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只要她否定一切,那他宁舍弃所有也要与她此生永不分离。

“皇上不是在五年前离府那天就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吗,为何还要明知故问?”

慕归连连后退。他猩红着双眼看着来兮却什么话在此刻也说不出。

如果说当年离开这个姑娘凉了他的心,那么今日她便是在一刀一刀剐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好,孤允你辞官。”慕归笑着逼近她,最终在她耳畔说道,“不过,我会让你体会到我今日这般滋味,你会不久之后来见我,来求我。”说完,慕归哈哈大笑,一脸恨意离开。

来兮大喜之日,慕归派兵抓了新郎,遣到边疆作战。

当看到那人时,慕归摔了殿内所有的东西。

他没有想到,她嫁给的竟然是一介将士,而且还是个瘸子。他怎么能想到,心高气傲的她宁愿选择一个瘸子也不肯多留一丝温柔在自己身上。

当宫婢打扫完残局,她终于来了。

慕归记得来兮曾说过自己最讨厌艳丽的颜色,当时他没有这么觉得,可当她穿着那身红色刺眼的嫁衣来找他时,他突然极度厌恶起这种颜色了。

来兮依旧是那张风淡云轻,不起一丝涟漪的面孔,这让慕归心生恼火,“来人,将她拖下去赶出宫。”

“你为何非得这么做?”来兮终于肯抬头望向他。

慕归走下阶梯,缓缓走向来兮。他面带嘲讽,“想不到往日叱咤朝堂的女相大人竟会选择一个瘸子为夫,真是可笑。”

“在我眼里,他胜过世上任何一个男子。”见慕归脸色一变,来兮扑通跪地,“恳求皇上放阿钧回家,他身体不便,会丧命在战场的。”

阿钧,你要陪在我身边?慕归心中冷笑一声,她叫得可真亲切。

来兮紧咬嘴唇,狼狈朝地磕头,“还望皇上成全。”

当妖冶的雪花在地板上绽放时,慕归终于忍耐不住扶起来兮咬牙切齿道,“你竟然为了他求我。来兮,你的骄傲,你的尊严呢?”

“这不是皇上想要的吗?”

慕归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瞬间?”

来兮抬起头,笑了笑,“从未。”

慕归仰头大笑,而又猩红着眼睛看着她,“那他呢,他有什么值得你爱的地方?”

“皇上永远不会知道。”

“好!”慕归闭上眼,深深呼了一口气,“从今日起你要陪在孤身边,负责孤的起居。”

“只要能换阿钧回来,我什么都愿意。”

慕归狠狠看了一眼来兮,终是拂袖离开。

当看到来兮一声不吭做着各种她从未做过的事务时,慕归心中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舒适。在他眼中,她本有更广阔的天地实现她的雄心壮志。

自来兮来后,他再没有去任何一个妃子的寝宫,他会让她看着自己入睡。

慕归知道她心中其实不愿意,但他还是第一次庆幸自己拥有的权力,至少可以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已经很多年,慕归没有像如今这般安心入睡,但他仍会半夜惊醒,直到惊慌看到她依旧在殿中这才放心接着睡觉。

慕归觉得,纵使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却离不开这个叫来兮的小女子。

这日,来兮并没有什么异常。与往常一样,她沏好他最爱的龙井茶,替他研好墨。直到做完所有事情,来兮才对他说,“去城楼上说说话吧。”

那时慕归只有惊诧和开心,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城楼上,风吹起来她的裙摆,吹动她的发丝。

良久,慕归听到一个哽咽的声音响起,“他死了,对么?”

慕归大惊,她怎么会知道那个男人战死沙场的事情。

“来兮,我——”

“他死了,对么?”来兮缓缓转向他,死死盯着他的双眼。

“对,他死了。”慕归如释重负说道。

那一瞬间,来兮面色惨白,呆滞的表情让慕归感到从未有的惊慌。他连忙将来兮揽入怀中,轻声哄道,“你还有我。”

“他怎么死了呢?”

由始至终,来兮一直喃喃重复这句话,她不肯看慕归一眼,毫无生机。

这句句话语最终刺痛了慕归,他松开来兮,捏起她的下巴,满脸恨意说道,“你就那么爱他吗?”

“你知道阿钧那条腿是怎么没了吗?”来兮终于肯看慕归。她说,“那是因为在战场上,他替我挡去毒箭,我本该死的。”

滚烫的液体滴在慕归的手背上,灼伤着他的肌肤。他惊恐松开手,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每封信都说你很好。”

“陶慕归,所以说无论如何你都比不上阿钧!”来兮嘶声歇底地喊出这句话。

慕归愣了愣,他从未见过她有这么大的反应。是他弄哭了他的姑娘,可是他连抬手擦去她的眼泪的勇气都没有。

城楼上,瘦弱的她在风中摇摇欲坠。

“为何这一世偏偏遇到了你。”来兮凄然一笑,“这一世早已注定我不能与我爱的男子厮守到老了。”

接下来,慕归眼睁睁看着她从城楼上跃然跳下。甚至他都不曾碰及她的衣角,就眼睁睁看着她就像一朵开得正绚烂的花却在一瞬间凋零。

一千五百四十八个阶梯,他仿佛用尽一生的时间走完了它。

慕归目不转睛看着血泊中的她,心想她是那么一个干净的女子怎么会容忍这么脏的东西沾在自己身上呢?他匍匐过去,用衣袖拼命地擦着她身上的血迹,可越弄越脏。

慕归低头望着怀中的女子,突然想起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那时候,抚养他的张姨没钱治病逝去,整整哭了一天的他饥寒难耐,但因没钱安葬张姨而硬撑着身体去上街乞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给他的只有冷眼与辱骂。

绝望之际,他抹着眼泪准备离开,想着不如同张姨一起入了地下,这样就永远不会感到寒冷与饥饿了。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淡青色的姐姐蹲下身,塞给他一袋碎银,并掏出手帕细心替他擦拭眼泪。由始至终,女孩不曾说什么,只是派身后的人好生安葬张姨。做完这些后,女孩便离开。

后来他打听了很久,才知道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姐姐是丞相最小的女儿。

自那以后,他开始每天在丞相府早早等候,只为见她一面。

直到有一天,丞相府的人找到他说她要见他。那时他心里雀跃,但担心只是空欢喜一场,就装作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

最后,她亲自来见他。当她问自己为何要日日早到领粥时,他努力控制住快要开口的话而是用另一个答案一本正经回答,也多亏这个答案,让她最终下决心带他回府。

想到这里,慕归轻声说道,“我不曾告诉你,其实我怕冷,怕天不亮就打着瞌睡到丞相府。只是当一个人成为自己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时,原来可怕的东西也就成为一种享受了。”

他都不曾讲这些话告诉她,她怎么可以离开呢?

慕归抱着来兮,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空,笑着说,“这样也好,你终于能与你爱的男子在一起了。而我,也不会因你而备受折麽了。”

那天,慕归抱着来兮一步一步走回寝殿。

眼角不停流下的液体是什么,慕归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那个叫来兮的女子残忍地带走了慕归整颗心。

来兮

在跃下城楼的那刻,她在想什么呢?

她早听过家中老人说过,在人死的那一瞬间会想到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和事。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闪现的是他的模样。

她这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

幼时,两个哥哥不懂事总是让父亲动火。当父亲无奈叹气时,懵懂的她捧起书。这一举动让父亲甚是高兴,遂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没有人会知道,她是有多厌恶那些枯燥的文字,想与伙伴放纸鸢踢毽子,可是看到父亲难得欣慰的笑,她只能全力以赴做得完美。

所以,她开始不再喜欢看天空,不再喜欢肆无忌惮嬉笑,不再喜欢屋外明媚的阳光。

于是,她被民间吹嘘的越来越完美,越来越不真实。

当皇上龙颜大悦将兵符赏赐给只有十五岁的她,她的名字更是推上巅峰。万人艳羡下,她不禁迷茫,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后来,她为了那个叫慕归的男子又被迫与那些勾心斗角的官员打交道,与心狠手辣的徐太会斗智斗勇。于是,在朝堂上,她成了众矢之的。

久而久之,她忘了自己喜欢安静看书,喜欢简单生活。

最后,她上了战场,她忘了自己也是一介女子,也会怕血,也会怕疼。

没有人记得,她其实只是一个女子。

直到一次她背部受箭,一个皮肤黝黑的士兵慌忙闯进军营送药,那个男人看着鲜血直冒的伤口,竟然吓得语无伦次,一直重复问道,“你一定很疼吧?”

那一瞬间,她哭了。

终于有人知道她也会疼啊,明明就连她自己也忘了自己会疼啊。

那个叫李钧的男子在一次战役中替她挡了一箭,在军医不得不截了他受箭的腿时,他乐呵呵地安慰她,“你没事就好,一个女子不应该受到这些。”

那时候,朝中传来消息,那个男子要与一个白姓女子成亲。

那日,她没来得及卸下盔甲就急忙赶到布置喜庆的殿堂。她望着那个男子却发觉一腔的话无从出口。她忍着背上的伤忘记军医叮嘱她忌酒。那时她什么都没想,只觉得他的喜酒她不能不喝。

当火辣辣的伤口裂开时,她只是看着那个幸福的女子心中一片悲凉。她为他上场杀敌,他却安心抱美眷。

就在她终于放下一切灰心准备离开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时,这个温顺的男子突然变了,或者说现在这副狠戾的样子才是他最真实的。就是这个男子狠心的毁了她活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眷恋。

跳下城楼,她想到的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随下人出府施粥。空闲时候,她看见一个男孩温柔地哄着一个丢失母亲比他还小的小乞丐,他甚至将手中一口都不舍得吃的粥喂着小乞丐,直到小乞丐的生母跑来哭喊着将小乞丐揽在怀中时,她清楚地看到男孩的眼圈红了又红。

看着男孩,她突然觉得他笑起来眉眼好看,让她心生喜欢。

她带他回府。那时她并不知道她带回的男孩真实身份,直到父亲看到他脖子挂带的玉佩才大怒让她将可能给丞相府带来祸灾的男孩赶出去。

那夜,她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认真地说道,“女儿不曾求过父亲什么,唯有这次,我要帮他。”

他最终还是留在府上,而这一切她并未告诉过他。

来兮闭上双眼,听到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想到她为他起的那个名字——

思慕于君,愿与君归。

慕归。


古风沐沐作者:妃娣。射手座,在读中文系,虔诚用文字编织梦,十年如旧,往后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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