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新厌旧的时代,一片橙树林的命运

冰糖橙的故事

01

家庭承包制以后,在一个叫桃湾的地方,有了我们的三亩坡地。坡陡,还有石头,开出梯地来就很窄而弯曲,梯与梯隔着很高。垦那地时,我还小,母亲用了平常背我的红布带,一头缠我的腰,另一头拴在树上。他们挖土,撬树根,码石块,我在一旁爬玩着,用小棍子搅土坷垃,偶尔也抓些土来吃。新翻的红壤,混了草木受伤后的青苦味,是很新鲜而香甜的。开梯都是腊月农闲时候,到了近午时,父亲就点燃了堆积的茅草和棘刺,我们在火边烧些红薯和糍粑作饭。间或有几块开山时挖出来的葛根,一些葛藤疖子里藏的肉虫,都烤着吃了。吃完了,拍拍手,又是挖和砌,直到山间麻黑,才担着树根和我回家去。

到正月里,梯地就开成了。父亲去集市上买了树苗,据说是冰糖橙,赶在雨水前种进地里。这些小橙树是用枳树做砧木嫁接过来的。爬着白色细纹的灰绿色主干上,还残留着当初手术扎上的透明油纸条儿。枳树是坚实苦涩,满身利刺的树,从嫁上去的橙树“和子”的芽眼里长出的新枝叶却柔嫩而宽厚。枝条上仍是有刺,但是一种软软的黄绿色,不吓人了。这时候,是还无法想象它们会结出怎样的果子的。但这些小树带了橘柚族特别的曲折深沉的气味来,这气味于是渐渐据稳了整面的梯地。

头几年里,小树只是静悄地生长,将修长的满是叶片的手臂,颇惬适地伸向周围还很宽绰的空明里。它们较少生病,但有一种绿色的大肉虫喜欢来吃叶子。这虫子有很多对短短的肉足,身体两侧各生着一行像眼睛的圆点,如船舷上的小窗,大概是用来吓唬敌人的。因其矮胖,且屁股后翘着一根细小的尾巴,乡人叫它“猪崽虫”。我小时候颇害怕这虫,不是怕它咬,它并不能攻击人,却是怕它身上的软。在这之前,我是不知道软竟也会那样不可受的。不过也捉杀过几只,破开了,肚里是一包绿色的浆汁,发出冲鼻的橙叶气味来。除了给橙树捉捉虫,一年施一二次肥,我们便不怎么管。倒是更注意树隙间的空处,各类的瓜菜都好种的。头一年是种辣椒和西瓜,因为它们在新土上长得好。往后就不论,豌豆,蚕豆,花生,玉米,混杂着种起来。我那时自然冀望年年都种上西瓜,但因为我过于热切地追求,而发生过从梯边跌落的险情,后来就绝不种了。在繁盛的夏天,橙树淹在蓬大的草本农作物的海洋里,不为我所经意。直到万物枯落的秋冬时节,橙树静默沉着的身影,忽然在荒索的梯地上坚定鲜明地存在起来,才又使我惊讶地驻足。

02

在第三或是第五个年头吧,有几棵树开出花来了。花朵很小,细看之下,却觉那白花瓣也算厚实,中心伸出来精致的淡绿色的蕊丝和茁壮的花柱,像是对着那清新的春日,发出着什么,又要求些什么。这样过些日子,花瓣和蕊柱都渐次地脱落,余下底部一点黄豆大小的东西,微微有些发胀似的,在顶端,还能辨出有小小的脐眼。我们自然是高兴的,在那一小点东西上,就看到秋天圆大而红黄的果实了。我于是对那几棵树格外地爱起来,特别地憋了几次尿去浇灌它们。但橙树却并无感动的样子,枝间的小果一连几日也没有显示出变化。我觉得了冷落,热情就投向别处去,剩下橙树在那里,沉默而又似乎颇自信地育着它的果子。等我偶尔想起,再去看时,果子已大如小盅,青色,紧硬,表皮很是粗糙,这是中夏时节的事。橙子的熟期,要到农历的九月,果皮由绿而渐黄,最后有了橙的本色。据说这果子在枝上多留些日子,最好是给霜掠过,会十分的清甜。但那样很耗母树的元气。我们便在果子红得完全时收获了,剪在箩筐里,有大半筐,透散着极好的香气。那年的秋冬,我们又开着别处的坡地,于是可以去山上时,带着几个橙子充作凉水了。冰糖橙浑圆而大如拳,果皮紧贴着瓣,不如蜜桔之类的好剥。最好是用刀子划开,我那时常因剥橙子而指甲盖撕离了指肉,十分的疼。橙瓣很结实,细看那瓣中的组织,一粒粒如宝石的莹剔。咬破了,齿间流溢出一泓微酸而甜的汁水,而且似乎真有一种冰糖的清凉。

橙树挂果后,我们的照料就殷勤些了。果子下来后不久,要给树喷上清园的波尔多液。冬天一过,即开始给橙树施肥。在树与树之间挖一条横沟,填上牛粪,撒上化肥,有时还给一些榨油剩下的渣饼,再覆上土。这样只等春雨降下,将肥力带往土壤深处。沟是不能挖得离树太近的,以免过浓的肥料烧坏树根。橙树还小的时候,施肥不是难事,等它们长大到两棵树的枝叶相挨在一起,这个差事就苦了。我们得带上锯短了把的锄头,在树冠底下匍匐着工作。这时,树上的刺就变成了很大的困扰。它们刺我们的后颈窝,在我们的手背上拉出一道道白印,有时,树枝冷不防像鞭子一样抽到脸上,在冷天里格外的疼。春节前后,如果有日暖的晴天,处处的果园,都能听到锄头挖土的声音,衣服蹭着枝条的声音,看到橙林间翻露出的深红色的地土。人们将厚衣服脱在地头,在园中进行得越来越深。锄头挖进土里的好听的声音,于是在山坡和池塘上空荡激得深沉响亮。而橙树却显得特别严肃,像是为着什么事深深打算的人,一一都伫立着。

春雨下过,园地里长出嫩草,橙树也发芽了。对长得足够高大的橙树来说,这些嫩芽不可留,要尽早抹去,不然耗费养料,不利于结果,也影响树形。然而这些芽窜得极快,忽然就高高地立在树顶了,一年里,抹芽要进行好几次,需费去很多工夫。橙树开花后,为了保花坐果,要喷几次农药。虽然花落后见了小果,看上去也坚实,倔强,泛着亮光,却也不保险。有的长着长着,到了算珠,拇指头大小,甚至更大,不知为何就落了。这些落下的果了,也被收拣起来,晒干了可卖给药铺。但我们是不想叫它们去做药的。一整个夏天,绿色的果子隐在绿叶间,不大容易看得出来,只是默然地成长。这个时期的工作,是要清理疯狂生长的杂草,还要给果子喷上几次药,预防着锈皮虱,介壳虫之类的问题。另外要防的是暴雨,雨水过多,橙子容易裂口,然而这其实是无从防起的。

03

橙子熟了,便引了外面的卡车来。卡车停在路边上,卡车的轮子,比我们的个头还高。车子散发着柴油味,我小时候很喜欢闻那味道。人们在路旁收割了的田里铺上了稻草,稻草上堆着等待过秤的橙子,还有更多的从橙林里剪下,放在竹篾箩筐里,正从园里挑来。我们孩子在橙林里跳闹着,把橙肉瓣儿抛到空中,然后张开嘴去接。又跟着挑橙子的大人奔到马路上来。就见到腰上缠着很鼓的腰包的男人,往往还有脸上施了粉的女人,手里捏着塑料圈,是用来量果子大小的。他们皱着眉头,沉着脸,看着从箩筐里滚出橙子来,不时弯腰挑出小的扔到一边。他的手下人在一旁监督着过秤,在小本上计数。过了秤的橙子,就连筐浸到一个装了药水的大缸里,略略一过,码进铺了稻草的车厢里去,药水便顺着车厢滴嗒着。司机则隐在驾驶室里,放出磁带声来,有时从驾楼上跳下,眼泡浮肿着去草窠里撒尿。这样的装车往往要到天黑。路旁烧起火来,大人们打着电筒,计较着帐目。最后,汽车的灯亮了,射进对面漆黑的松林去。它吼叫起来,从那弯曲的山路上慢慢爬走了。

我们回到家里,拉亮灯,就看到了父亲黯然的脸。橙子的价是贱的,一年的劳动,结果分明了。父亲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小叠钱,仿佛是要让大家都看到似的捋一捋,然后就那样在手上拿着进里屋去了。我们也觉得了一种失意弥在空气里,但终于到灶前,升起晚饭的火来。

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冰糖橙便这样一年年地开花结果,同人一样生活着过来了。然而,事情总在变化,这些年来,橙子的品种越发地多起来,人们的爱好也变幻得更快。村里的橙树,被锯下,嫁接,又锯下,已经历了好几番了。终于,我父亲也说,那些冰糖是老了,而且单是一家还有这老品种,也不好卖。锯了吧!看能不能嫁上新品种去,不行,就都挖了算了。我知道这是迟早的,然而心里一种无名的痛楚升起来。半晌,我说,可以留下几棵吗?父亲说,那你去看看,留哪些棵。

我闭了眼,默了一阵,垂头说,锯了吧,锯了干净……

这就是我家的冰糖橙的故事。

你可能感兴趣的:(喜新厌旧的时代,一片橙树林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