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 巴

文/月到西南

多年以后,面对李福军,刘仁柱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山猪的那个遥远下午。那时的刘家村是一个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泥巴和稻草的盖成的屋子沿着河道边排开,河水清澈见底。

每年三月刚开春,刘仁柱的父亲会带着一家老小,从南定河的上游来到村边的小溪地搭茅草屋,敲着竹凳子,挨家挨户的换粮食。他们从不乞讨,最初,他们带来了几百公里外大海里的海鲜,刘家村的人没人见过这些奇怪的东西,没人敢吃,他的父亲掀开围拢在嘴唇周围的胡须,手如抓雀,在众人面前,愣是把这些海鲜吃了下去。从此这味奇珍就在刘家村传开了,这海鲜也成了只有他们回来才会有的享受。

父亲常常挨家挨户的兜售此行的收获,他背着两个竹筐走家串户,左边的装的是要换的东西,有吃的,有用的;右边是收到的货物,,竹筐里东西从不重样,他也从不多要,等价交换,只要自己喜欢的东西。

但刘仁柱和他父亲不一样,他的想象力一向超出认知的边界,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他看到了货物交换里的商机,他想到可以利用这个信息差距来换到更多的货物。他的父亲是个老实人,当时就提醒他:“不能这么干。”然而那时的刘仁柱钻进了钱眼里,只以为父亲愚笨,对他父亲的话根本不放在心上,仍然拿着所剩不多的钱粮换了村民不少东西。

父亲上了年纪,腿脚都不灵便,早已不能像壮年时那样一趟趟跑,他本打算拿这比钱给一家人找个稳定的居所,却没拦住刘仁柱的一意孤行,“您老放心,很快我们家的钱粮就能堆到门外去了。”刘仁柱回到父亲的质疑。

此后的几个月刘仁柱费尽心思的想要证实他的想法。他挎着两个竹筐,沿着南定河自下而上,探访每一户住在河边的人家,连大山最深处的峡谷里他都没有放过。奋斗几个月唯一的成果是一匹瘸了腿的老驴,走起路来又慢又不稳当,就像他父亲一样腿脚不便。刘仁柱辗转了几个月,拿这匹老驴换了些玉米面,也就算对付这个冬天。

桃花开的时候,刘仁柱又跟着父亲来了。这次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带来了一盒盒的火柴和一台脚踏的缝纫机,给乡亲看得时候声称这是大山外最新的发明。他找了村里做衣服最快的一群大娘,让他们坐在村口的大树下做衣服,又把一根长香插在她的脚边。只要谁能做衣服比缝纫机快,他就把机器送给他,结果当然是没人能够比缝纫机快。

刘仁柱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想要利用南定河边漫山遍野的木头来做缝纫机。父亲再次试图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刘仁柱把缝纫机拆散,用来作为木头缝纫机的模板。父亲默默躲在房间的黑暗角落里抹眼泪,这台缝纫机花费了他这趟旅行省吃俭用攒下的的全部积蓄,他本来打算买了缝纫机给刘仁柱娶个媳妇,想等待合适的机会就颐养天年。

心大如斗的刘仁柱不会发现父亲的的难过,他像发明家一样全身心的投入到了木头版缝纫机的发明创造中。为了找到合适的木材,他常常一个人进山,一待就是几天,他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为了验证那种木材最耐用,砍倒了许多的大树,他亲自参与每一颗树的砍伐,结果其中一颗大树倒下的方向和预料的不一样,结果他躲闪不及整只右手断了三截,养了大半年才勉强能走动。

养病的这段时间,他没有闲着,每天待在父亲搭的茅草屋里,研究计算木质缝纫机的每个细节。他耗费了无数个日夜,终于把缝纫机的工作原理弄明白了,他把缝纫机里的每个零件和制作方法都规整的写在纸上,他催促着父亲按照他研究出的施工方案开始造木质缝纫机。

父亲在刘仁柱的指挥下,承担起了木质缝纫机研发的主要工作,他除了每隔几个月的货物交换,就在屋前的河滩空地上,按照刘仁柱的设计图纸,制作木质的缝纫机零件。虽然当时的器械都不先进,但父亲凭借多年的木工经验,还是把这些图纸上奇怪的东西都做了出来。看着越来越多的零件在父亲的手里成形,刘仁柱看了看缠满了破布的手,真想立刻好起来。

刘仁柱等了半年时间,最后丧失了信心。他站在父亲的对面哀叹他的错误,他发现他学会了如何拆缝纫机,但他不知道怎么去把这些零件重新拼成一个缝纫机的样子。

于是父亲又一次包容了他。他掀开用竹子搭成的床,从干燥的河沙里挖出了一个密封着的红皮箱子,这些稀有的礼物是他这辈子走南闯北的珍藏,是他勤勤恳恳的礼物。“这是我最后的财产,但你要记住每次只能取三块。”他把刘仁柱叫到河边,对比着箱子里的绝美玉石,教他如何分辨河滩上散落的玉石价值高低。

刘仁柱完全被父亲的学识折服了,他终于明白这些年父亲为什么不在意和村民的货物交换了。一个新的想法在他的内心深处扎了根,他想要通过这些玉石赚一波大钱。为了确保他的想法得以实现,刘仁柱在河滩边用竹子建造了一堵绵长的的竹墙,把河滩都包围在了里面,整个漫长的冬天他都把自己关在河滩里。他完全忘记了父亲的叮嘱,沿着南定河的上游一路寻找到下游,整日整夜不停的在河滩上寻找精美的玉石。

与此同时,他的父亲带着一家人在离他几十公里的大山深处为了给一家人建栋房子累的直不起腰来,他们砍树、垒石块、平整土地、种上玉米、小麦。然而毫无征兆的,刘仁柱带着收集到的玉石去到了父亲常和他提及的大城市,金钱就像不值钱的泥巴疯狂的在他的手里聚集,城市的灯红酒绿让他整个人都陷入到了一种迷醉的状态。

连续几个月,他像是着了魔一样,流连在各种娱乐场所,花的钱越多,聚集在他身边的人越多。终于,在第一场雪快来的时候,他从所有人的簇拥里解脱了出来。他究其一生都不会忘记父亲穿着野狼皮缝制的袍子,背后斜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站在赌场的门口的样子。

“爹,他们骗了我的钱。”

父亲再也无法忍耐。“收拾东西,跟我回家,”他满是失望的说道,“就这样吧。”刘仁柱仍然无动于衷,还在指责李福军骗了他的钱,父亲愤怒的把刘仁柱踹倒在地上,但他没有被吓到。他跑回了村子里,还把河滩边有玉石的消息告诉了村子里的人,召集村子里的男人跟着他沿着南定河搜集玉石。

无数精美的玉石从河沙里被挖了出来,村里人跟着刘仁柱来到大城市,从来没走出过大山的他们,彻底的迷失在了钢铁丛林里。他们称赞刘仁柱是和他父亲一样的好人,说他仅凭河滩的石头就让他们过上了一辈子没享受过的生活。虽然他们开始以为刘仁柱是骗子,但石头变黄金的话已经被实际证明了。为了表示感谢,他们为刘仁柱在村子里建了雕塑,村里老少见他都要称呼一声刘先生。

那段时间,父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他长期待在山谷的房子里,回河滩的次数越来越少,去年冬天,他还能挎着两个巨大的竹筐走村窜寨的换东西,可现在天才刚刚变凉,他走起路来就需要小女儿搀扶了。

实际上,自刘仁柱从赌场被救回来那刻起,他就好像被多年的顽疾压垮了。

这个走遍了整片山林的人是个睿智的男人,他一生艰难困苦,深邃的眼睛却能看透痛苦。他总爱穿黑白相间的狼皮袍子,暗红色的血液暗斑是这些年他走南闯北的烙印。他一生帮助了许多人,他聪慧善良,但也没有摆脱普通人的烦恼,他害怕走了后,刘仁柱无法照料家人。

刘家村的突然暴富,让南定河有玉石的消息迅速传开,来南定河找玉石的人越来越多,河滩上的玉石却越来越少。玉石总是有限的,但人心却是没有边界的。

被侵犯了利益的村民,放下了争抢玉石的矛盾,他们自发的团结在一起阻挠到南定河寻找玉石的人。村里的男人都上了刀枪棍棒,他们推举刘仁柱为团首,每天沿着南定河从上到下的巡逻,发现有外村人就暴力驱赶。

红了眼的人是感觉不到害怕和恐惧的,来南定河寻找玉石的人是,村里的人也是。刘仁柱是那种年轻有号召力的人,他指导人们如何应对外村人,建议他们要用武力威慑这些贪图利益的小人,为村子依靠玉石发家致富的方案出谋划策,他也亲自参加到巡逻任务中。

在新村子快要建成的时候,权力在握的错觉让刘仁柱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在日复一日的推崇里消耗殆尽,曾经那个勇于开拓的人,变成了一个醉心权位,生活懒散的人。但他带给村民的财富让他们对刘仁柱绝对信服,当他将磨得锃亮的柴刀指向一群被村民包围的偷玉人时,即使那些胆怯的村民也义无反顾的执行了他的命令。

刘仁柱对他的未来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只要保住南定河边上的玉石,他就可以做一辈子刘先生,据他的母亲说,这是他们刘家世代都没有的光荣。年轻时候的父亲也曾经被村民叫做刘先生,他翻越了无数的大山,给山里人带来了大城市里才有的东西。但刘仁柱的不一样,他让这些山里人生活得像大城市的人一样。

当父亲再从山谷房子里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警察到村里捉人。刘仁柱被拷在村口的大石磨上,像极了快要宰杀的羔羊,和他随行的还有一种村里的男人,他们排成一队沿着南定河慢慢的走远了。

南定河被冻住的时候,父亲也走了。按照他的要求,村里人把他葬在了河滩边的山坡上,太阳升起的时候第一道光总是先照到这里。他一生贫穷,走得时候陪在身边的只有哪个红色的皮箱子,里面装的是南定河边红色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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