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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冥界劝谕师。
工作职责就两个：
劝轮回结束的人喝下孟婆汤；
劝喝下孟婆汤的人再入轮回。
1
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
我照旧提前半个小时到劝谕室。室内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机，我那两个保安搭档早就到了，正在看综艺节目，其中一个乐得哈哈大笑。
九点一到，正式上班，我示意他们关掉电视，做了个深呼吸，磨磨蹭蹭地按响了手边的“在岗”按钮。
接下来，系统会为我随机匹配八十个轮回结束的新亡人，这是今天的劝谕人数。六分钟一个，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加班在所难免。
“请996号客户前往514劝谕室。”
不吉利的数字。
我烦透了996，偏偏劝谕师就是个天天都要996的职业。
我坐在一张黑色长桌靠里的位置，身后站着两个保安，圆脸叫冯超，尖脸叫陈峰，都是彪形大汉，胸大肌、肱二头肌几乎要撑破他们的衬衫。
我就在这里劝谕新亡人。劝服的，自己主动喝孟婆汤；劝不服的，保安帮忙灌孟婆汤。
劝服谈何容易，大凡是个人，一辈子过下来，总有些爱恨纠缠。爱的想重来，恨的要报仇，不管爱恨，全都不想忘记。
所以既然允许强灌，为什么非得浪费口舌劝谕呢？
刚入职的时候，我对这个规定颇有微词，在食堂吃饭时跟同事聊嗨了，一不小心大声嚷了出来。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东南西北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盯向我，整个食堂似乎被人按了暂停键。
我愣了数秒，感觉脑后冷风嗖嗖，顾不得咽下鼓满腮帮子的那口饭，猛回头一瞅，见桌子不远处的过道上，站着一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
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领导，忘川部部长，也就是新亡人口中的孟婆。
那个月末的总结会上，孟婆说完散会，刚走到会议室门口时，突然转身返了回来。
“各位，再耽搁三两分钟，还有件事儿我得补充一下！我发现咱们有些同事，到这会儿还没明白忘川部是干嘛的——”
她略一停顿，双眼扫了一圈会议室，吓得一众员工鸦雀无声。
我明白那是说我呢，识趣地将头埋进胸口，忧心会被当众点名批评，战兢兢地等了老半天，才听她继续说：
“干嘛的呢？就是要让别人高高兴兴地喝掉孟婆汤、让别人心甘情愿地再入新轮回！这是大政方针，必须全面坚持不动摇！可这汤是咱们强制灌下去，还是别人自愿喝下去，在上边的评估考核表里可是天差地别。实话跟大伙儿说了吧，和各位的绩效直接挂钩。
“现在这个时代，服务必须以人为本，以前那套来了就给人强灌孟婆汤的做法行不通！新亡人就是咱们的客人，客人来了，酒肯定要吃，这酒就是孟婆汤。咱们以礼待人，先敬酒，敬酒不吃，才能请人家吃罚酒。这样客人不投诉，上边没得挑，各位也能多拿点绩效奖金，一举三得，明白吗？”
底下齐声大喊：“明白！”
从那以后，绩效奖金就成了我劝谕客户的根本动力。
2
屋门嘎吱一声响。
进来的是个又瘦又高的中年男人，胸前衣服上印着“996”三个数字。
这人长得黢黑，地中海发型，戴一副黑框眼镜，一双眼睛急切地望向我，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难缠的主！我心里嘀咕着，示意他坐下。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我对面，嘴上没闲着，愣生生地说：“我不喝孟婆汤！肯定不喝孟婆汤！”
这是我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也想求个开门大吉，我强压下心里涌出的不耐烦，挤出了一脸职业假笑。
“为什么？”我问。
“我女儿才六岁，刚要上小学。我老婆要接送她，没上班，我这一死，她们可怎么过？我得回去找她们。”
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满目哀求地盯着我，他这是想尽快打动我，好为自己争取孟婆汤的豁免权。
“孟婆汤谁都得喝，区别只是主动喝还是被动喝！”
我不想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因为那完全是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
“我不喝，死活都不喝……”
中年男人不断重复这句话，算是自己给自己打气！
我故意不去瞧他，随口说道：“别着急，先报一下姓名吧！”
劝谕师得自己带节奏，不能跟着新亡人的节奏走。
中年男人碰了软钉子，停下唠叨，报上名字：“程远。”
“年龄？”
“三十五。”
“职业？”
“压力容器设计员。”
“哦？”这个职业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我还以为你是程序员呢！”
程远苦笑：“干技术的都差不多。”
我顺势问：“很辛苦吧？”
“太苦了！”程远坐直身子，双眸跳动着怨恨的火焰，“就说这个月初吧，有个非常着急的改造项目，是两台蛇形管式的加热器，两个月内必须出设计方案和图纸……”
程远正要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见我一脸迷茫，意识到自己说的内容太专业，尴尬地停顿一下，又说：“反正就是很紧急的活儿！客户要求贼多，半个月时间就让我改了七八版方案。我每天上班下班，天总是黑的，多少日子没见过太阳了！昨天晚上十点，我忙着修改第九版方案，突然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漆黑……”
“猝死！”我给出结论，“工作也不用这么拼命吧！”我拿劝自己的话顺带劝劝别人。
“可是不拼命怎么赚钱……”
“程先生，你有这个觉悟非常好，那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工作是你自己找的吧？合同是你自己签的吧？加班是你自愿……”
“我那是被迫自愿！”程远急忙否认。
“哦，那也是自愿啊！”我的话不咸不淡。
被迫自愿加班这种事儿，我不比他经验少。
“你看啊，只要活着就会有迫不得已，可你已经死了啊，为什么还要记着这些破烂回忆呢？”
我乘胜追击。
程远愣了片刻，呢喃自语，似乎在细细咂摸这句话。
我看了一眼时间，还剩两分钟，抓住机会，再进一步：“这种事情还能怎么办？忘记呗，忘了就可以重新来过！”顺手将桌边的蓝瓶饮料推到了程远面前。
那就是孟婆汤。
3
程远半张着嘴，怔住了。
我跟两个保安的六道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呼吸的声音会将他从当前的状态给惊醒。
“是啊，纠结个什么劲儿！”
程远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桌上的汤瓶，踌躇了片刻，终于伸手拿过饮料，轻轻一旋，拧松了瓶盖。
这一刻，劝谕室静得只剩下脑子里夏蝉一样的耳鸣。
突然，屋门敲了两声，开了小半扇，挤进来一个女人脑袋，低声说：“曹劝谕，看时间该到我了，可以进来了吧？”
我吓了一跳，瞥一眼程远，见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赶紧摆手让女人出去。
女人抱歉地点点头，正往外退，身后猛地冒出个男人，狠狠推了她一把。女人身不自主地撞门而入，脚下不稳，跌在地上。
男人站在门口骂道：“你个贱人，以为变个模样，老子就认不出你了吗？敢给老子戴绿帽子，看老子不弄死你……”
女人扭头怒视男人，不甘示弱：“哼，你活该！我是你老婆，又不是你养的阿猫阿狗，凭什么整天打我？一会儿我就喝孟婆汤去投胎，忘了你个狗日的，看你还能打着谁！”
上个轮回的架都吵到这里来了。
两个保安措手不及，陈峰赶紧扶女人出去，冯超慌忙将男人拉到远处。
劝谕室旋即恢复平静，程远却突然炸了，大吼道：“我也结婚了啊，我家庭美满，有老婆有女儿，多幸福啊！我不能忘了她们，我不喝孟婆汤，绝对不喝孟婆汤……”
“靠！”
我咬咬牙，活生生将这个字压进了嗓子眼。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我调整好状态，面带微笑。
“可是喝不喝孟婆汤，你都不会是以前的你了！你进入下一个轮回以后，出生地、家世、相貌必然还会发生变化，你的人生会重新开始，即便你还记得女儿和老婆，又能改变什么呢？”
程远似乎没听明白，一脸懵逼地摇了摇头。
我耐心向他解释：
“假设你现在就入轮回，刚好去的还是中国，长到经济独立少说也得十八年，那时候你女儿都二十四岁了，她缺少父爱的那段最困难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你再去找她能干嘛？给她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撒盐吗？”
程远激动地直摇头：“不，我不会，我怎么会伤害……”
“还有你老婆，那时候十有八九再婚了，她会有自己的新家庭，你找到她以后，如何自处？”
“她不会的……”
“不会？你已经死了，还要让她为你守一辈子活寡吗？”我摇头笑道，“就算她对你一往情深，没有再婚，可是你十八岁的时候，她也该有五六十岁了吧？你们要怎么相处？不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真会待她像年轻时那样好吗？”
程远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嗫嚅不语。
“何况按概率来说，你有很大可能去不了中国。你要是生在发达点的国家还好，要是生在撒南非洲或者南太岛国，经济又差，离中国又远，兴许一辈子都买不起一趟飞往中国的机票！那时候你明明知道老婆女儿就在中国，却只能天各一方，那不是自己找罪受么，图个什么？”
程远失魂落魄，满面泪痕。
我趁势落篷：
“程先生，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一双眼盯着蓝色汤瓶，暗示他，那东西才是解脱的法门。
“可是……”程远涕泗滂沱，语声哽咽，“可是我做不到啊！”抬眼望向我，抽泣道，“曹劝谕，大不了我不认她们，就陪在她们身边，默默帮她们把什么事情都打理好！”
深情厚谊！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答话。沉默了片刻，我从办公室抽屉里取出一面备用的方镜，伸手递给程远：“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是你记忆中的自己吗？”
程远接过镜子一瞧，满脸错愕。
“怎么回事？人死了连相貌都会改变吗？”
“不，这才是你本来的模样。你根本不叫程远，‘程远’只是你轮回时的一个角色……”
我还没说完，程远冷哼一声打断了我：“曹劝谕，为了让我喝孟婆汤，你真是什么瞎话都敢说啊？我是谁我自己会不知道吗？直截了当说了吧，我不会喝孟婆汤！”
我摇了摇头，十分无奈。
我并没有骗他。他的名字叫袁成，已经参加过七次轮回，“程远”就是他第七次轮回时的名字。只不过轮回之前会清除初始记忆，所以他早就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要让他想起真实身份，首先得喝孟婆汤移出他脑子里关于“程远”的轮回记忆，而后才能顺利导入他的初始记忆。
这就是我正在努力的事情，然而此刻的袁成显然不会配合。
两下无语，劝谕室寂若无人。
就在这时，两个保安悄悄走了进来。
陈峰戳了戳我的右肩，低声说：“十分钟了！”
我明白，超时了，劝谕袁成的希望十分渺茫，该放弃了。
“强制执行！”
我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4
两个保安从我身后腾腾地走向袁成，他们虬结的肌肉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干嘛？你们要干嘛？”
袁成是个瘦高的麻杆，一看就没打过架，身子下意识往里倾，想离保安远一点。可惜哪能躲得开！他眼见形势不对，正要拾身往外跑，却被冯超两手往双肩一搭，死死摁在了椅子上。
袁成左手右手撑住椅座，还想挣扎起身，冯超哪容他反抗，将他双手分别绕到椅子背后，口袋里拽出一根绳索，把他两只手腕并在一起，极为熟练地打了个花结。
“王八蛋，我一定会去投诉你们！”
袁成破口大骂，那两条腿像是练过无影脚，蹬得桌子噼里啪啦乱响。
陈峰即刻俯身，结实的右臂一下子将袁成飞来蹬去的两条腿并排箍了，夹在腋窝之下。
袁成鼓劲鼓得满脸涨红，却一丝儿都动弹不了。
冯超腾出一双手来。右手拿了汤瓶，拇指一弹，瓶盖咣啷一声飞射而出，左手往袁成脸颊使劲一捏。
袁成咬紧牙关不松口。
冯超冷面不语，手上又加了几成力道，直捏得袁成满口鲜血、张大了嘴。
袁成只得愣怔怔地瞧着冯超将孟婆汤一股脑儿给自己灌了下去。
彼时我就坐在位子上，目睹了一场司空见惯的强制执行。
再瞧袁成时，只见他眼泪、鼻涕、鲜血，满头满脸，早就昏睡了过去。
冯超和陈峰抬人离开时，我随口问道：“袁成这次回去能休几天假？”
陈峰说：“五天。”
我点了点头，心里暗暗盘算，五天后我就该劝他再入轮回了。
事实上，入轮回的不是人，而是灵魂，说得科学一些，应该叫作意识，而且是那种没有任何记忆残留的空白意识。
人间婴儿出生时的那一声啼哭，就是空白意识与肉身的首次结合。
所谓轮回，其实就是同一个空白意识在人间一场又一场的循环演出，而人间所有新生儿的空白意识全都来自冥界。
简单来说，轮回就是在冥界征用某个人的空白意识，再将这个空白意识赋予人间将要出生、尚缺意识的婴儿。
冥界提供空白意识的人叫轮回演员，人间接受空白意识的人叫轮回角色。
袁成就是冥界的轮回演员，而“程远”是他第七次轮回时的轮回角色。
轮回角色在人间生活期间，轮回演员的肉身必须二十四小时激发为工作状态。这个过程极耗身体，所以轮回演员的薪资不错，但许多人为健康考虑，在数次轮回之后，都会选择退出这个行业。
袁成参加过七次轮回，说起来也不算少了，五天休假之后，他会不会选择退出呢？
这是劝谕的第二个阶段，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头大。
5
第二天一早，我刚走到514劝谕室门前，就被守在门口的陈峰拦住了。
他将我拉到一边，悄声说：“正看节目呢，昨天那个叫袁成的就来了……”
我瞧了一眼手表，还不到八点半，有点紧张地问陈峰：“他不愿意轮回了？”
陈峰摇头说：“他想现在就轮回！他说家里老母亲瘫了，老婆得照顾老人，还有一儿一女两个不大点的孩子，每天药费、学费、生活费开销太大了，一天都不能休息！”
我听明白了，这种人根本用不着劝谕，他们就是生产队的驴，不会让自己歇着的。
我推门进去，靠门位置果然坐着袁成，见我进来，他起身微微躬身问好。
我点了点头，回到工位。
“姓名？”
“袁成。”
“年龄？”
“三十二。”
“确定今天就要进入第八个轮回吗？”
“确定。”
“袁成先生，接下来是例行问答，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否。对话将会录像存储，与合同具有同等法律效力。”我看向袁成，“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
“袁成先生，你将按照合同约定出演本公司的轮回角色。这意味着，在轮回角色存活期间，你的身体将会保管在本公司特定的工作容器，你的意识将会被清除为空白状态，并将赋予于轮回角色，而你本人的初始记忆将由本公司代为妥善存储。以上内容你是否已经知晓并同意？”
“是！”
“袁成先生，你的工作时间即为轮回角色的寿命存续时间，换算关系是工作二十四小时等同于轮回角色的一年寿命。本公司将按月计算你的工作时间并支付相应酬劳。以上内容你是否已经知晓并同意？”
“是！”
“袁成先生，你的空白意识会在演出期间写入轮回角色的记忆。当轮回角色死亡时，其记忆仍将存储于你的意识之中，这会对你恢复本人初始记忆造成不利干扰。为了确保轮回结束时你的初始记忆能够顺利恢复，本公司有权在劝谕无效时，强制使用药物使你的身体进入合宜状态以移出轮回角色的记忆，并代为妥善存储。以上内容你是否已经知晓并同意？”
“是！”
“袁成先生，当恢复本人初始记忆以后，你有权重新决定是否参加下一次轮回演出。当你决定退出时，你有权带走所有记忆，包括本人的初始记忆和历次轮回角色的记忆。当你恢复全部记忆以后，请你谅解本公司在移除轮回角色记忆时不得不采用的某些强制措施。以上内容你是否已经知晓并同意？”
“是！”
“好！”我将桌子上冯超早就准备好的两份合同推到袁成面前，“如果没有异议，就请在合同签字页上签名！”
袁成笔走龙蛇，很快签完了合同。
我收回属于公司的那一份，吩咐道：“冯超，带袁先生去轮回演出组！”
6
袁成离开时才八点四十，十分钟就拿下一单，真是爽啊！
趁着还没有上班，陈峰又看起了电视，一阵一阵地哈哈大笑。
“这人我追了好久，搞笑得很！”
我一抬头，见他看的正是我们公司推出的综艺节目【“人世轮回”二十四小时真人直播秀】，袁成这会儿去投胎，搞不好很快就要上电视了。
屏幕上好几个人，我问：“你说的是哪个？”
陈峰笑着指道：“就刷手机看小说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