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九年 273年
三月,吳以陸抗為大司馬、荊州牧。
夏,四月,吳人多言祥瑞者,吳主以問侍中韋昭,昭曰:「此家人筐篋中物耳!」昭領左國史,吳主欲為其父作紀,昭曰:「文皇不登帝位,當為傳,不當為紀。」吳主不悅,漸見責怒。昭憂懼,自陳衰老,求去侍、史二官,不聽。時有疾病,醫藥監護,持之益急。吳主飲群臣酒,不問能否,率以七升為限。至昭,獨以茶代之,後更見逼強。又酒後常使侍臣嘲弄公卿,發摘私短以為歡;時有愆失,輒見收縛,至於誅戮。昭以為外相毀傷,內長尤恨,使群臣不睦,不為佳事,故但難問經義而已。吳主以為不奉詔命,意不忠盡,積前後嫌忿,遂收昭付獄。昭因獄吏上辭,獻所著書,冀以此求免。而吳主怪其書垢故,更被詰責,遂誅昭,徙其家於零陵。
九月,吳主悉封其子弟為十一王,王給三千兵。大赦。
吳主愛姬遣人至市奪民物,司市中郎將陳聲素有寵於吳主,繩之以法。姬訴於吳主,吳主怒,假他事燒鋸斷聲頭,投其身於四望之下。
泰始十年 274年
四月,吳左夫人王氏卒。吳主哀念,數月不出,葬送甚盛。時何氏以太后故,宗族驕橫。吳主舅子何都貌類吳主,民間訛言:「吳主已死,立者何都也。」會稽又訛言:「章安侯奮當為天子。」奮母仲姬墓在豫章,豫章太守張俊為之掃除。臨海太守奚熙與會稽太守郭誕書,非議國政;誕但白熙書,不白妖言。吳主怒,收誕繫獄,誕懼。功曹邵疇曰:「疇在,明府何憂?」遂詣吏自列曰:「疇廁身本郡,位極朝右,以噂之語,本非事實,疾其醜聲,不忍聞見,欲含垢藏疾,不彰之翰墨,鎮躁歸靜,使之自息。故誕屈其所是,默以見從。此之為愆,實由於疇。不敢逃死,歸罪有司。」因自殺。吳主乃免誕死,送付建安作船。遣其舅三郡督何植收奚熙。熙發兵自守,其部曲殺熙,送首建業。又車裂張俊,皆夷三族。並誅章安侯奮及其五子。
吳大司馬陸抗疾病,上疏曰:「西陵、建平,國之蕃表,即處上流,受敵二境。若敵泛舟順流,星奔電邁,非可恃援他部以救倒縣也。此乃社稷安危之機,非徒封疆侵陵小害也。臣父遜,昔在西垂上言:『西陵,國之西門,雖雲易守,亦復易失。若有不守,非但失一郡,荊州非吳有也。如其有虞,當傾國爭之。』臣前乞屯精兵三萬,而主者循常,未肯差赴。自步闡以後,益更損耗。今臣所統千里,外御強對,內懷百蠻,而上下見兵,財有數萬,羸敝日久,難以待變。臣愚,以為諸王幼沖,無用兵馬以妨要務;又,黃門宦官開立占募,兵民避役,逋逃入占。乞特詔簡閱,一切料出,以補疆場受敵常處,使臣所部足滿八萬,省息眾務,並力備御,庶幾無虞。若其不然,深可憂也!臣死之後,乞以西方為屬。」及卒,吳主使其子晏、景、玄、機、雲分將其兵。機、雲皆善屬文,名重於世。
吳比三年大疫。
咸宁元年 275年
吳掘地得銀尺,上有刻文。吳主大赦,改元天冊。
吳中書令賀邵,中風不能言,去職數月,吳主疑其詐,收付酒藏,掠考千數,卒無一言,乃燒鋸斷其頭,徙其家屬於臨海。又誅樓玄子孫。
大疫,洛陽死者以萬數。
咸宁二年 276年
帝得疾,甚劇,及愈,群臣上壽。詔曰:「每念疫氣死亡者,為之愴然。豈以一身之休息,忘百姓之艱難邪!」諸上禮者,皆絕之。
吳施但之亂,或譖京下督孫楷於吳主曰:「楷不時赴討,懷兩端。」吳主數詰讓之,征為宮下鎮、驃騎將軍。楷自疑懼,夏,六月,將妻子來奔;拜車騎將軍,封丹楊侯。
秋,七月,吳人或言於吳主曰:「臨平湖自漢末薉塞,長老言:『此湖塞,天下亂;此湖開,開下平。』近無故忽更開通,此天下當太平,青蓋入洛之祥也。」吳主以問奉禁都尉歷陽陳訓,對曰:「臣止能望氣,不能達湖之開塞。」退而告其友曰:「青蓋入洛者,將有銜璧之事,非吉祥也。」
或獻小石刻「皇帝」字,雲得於湖邊。吳主大赦,改元天璽。
湘東太守張詠不出算緡,吳主就在所斬之,徇首諸郡。會稽太守車浚公清有政績,值郡旱饑,表求振貸。吳主以為收私恩,遣使梟首。尚書熊睦微有所諫,吳主以刀鐶撞殺之,身無完肌。
八月,吳歷陽山有七穿駢羅,穿中黃赤,俗謂之石印,云:「石印封發,天下當太平。」歷陽長上言石印發,吳主遣使者以太牢祠之。使者作高梯登其上,以朱書石曰:「楚九州渚,吳九州都。揚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還以聞。吳主大喜,封其山神為王,大赦,改明年元曰天紀。
冬,十月,以汝陰王駿為征西大將軍,羊祜為征南大將軍,皆開府辟召,儀同三司。
祜上疏請伐吳,曰:「先帝西平巴、蜀,南和吳、會,庶幾海內得以休息。而吳復背信,使邊事更興。夫期運雖天所授,而功業必因人而成,不一大舉掃滅,則兵役無時得息也。蜀平之時,天下皆謂吳當並亡,自是以來,十有三年矣。夫謀之雖多,決之欲獨。凡以險阻得全者,謂其勢均力敵耳。若輕重不齊,強弱異勢,雖有險阻,不可保也。蜀之為國,非不險也,皆雲一夫荷戟,千人莫當。及進兵之日,曾無籓籬之限,乘勝席捲,逕至成都,漢中諸城,皆鳥棲而不敢出,非無戰心,誠力不足以相抗也。及劉禪請降,諸營堡索然俱散。今江、淮之險不如劍閣,孫皓之暴過於劉禪,吳人之困甚於巴、蜀,而大晉兵力盛於往時。不於此際平壹四海,而更阻兵相守,使天下困於征戍,經歷盛衰,不可長久也。今若引梁、益之兵水陸俱下,荊、楚之眾進臨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揚、青、兗並會秣陵,以一隅之吳當天下之眾,勢分形散,所備皆急。巴、漢奇兵出其空虛,一處傾壞則上下震盪,雖有智者不能為吳謀矣。吳緣江為國,東西數千里,所敵者大,無有寧息。孫皓恣情任意,與下多忌,將疑於朝,士困於野,無有保世之計,一定之心;平常之日,猶懷去就,兵臨之際,必有應者,終不能齊力致死已可知也。其俗急速不能持久,弓弩戟楯不如中國,唯有水戰是其所便,一入其境,則長江非復所保,還趣城池,去長入短,非吾敵也。官軍縣進,人有致死之志,吳人內顧,各有離散之心,如此,軍不逾時,克可必矣。」帝深納之。而朝議方以秦、涼為憂,祜復表曰:「吳平則胡自定,但當速濟大功耳。」議者多有不同,賈充、荀勖、馮紞尤以伐吳為不可。祜歎曰:「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天與不取,豈非更事者恨於後時哉!」唯度支尚書杜預、中書令張華與帝意合,贊成其計。
咸宁三年 277年
夏,五月,吳將邵、夏祥帥眾七千餘人來降。
冬,十二月,吳夏口督孫慎入江夏、汝南,略千餘家而去。詔遣侍臣詰羊祜不追討之意,並欲移荊州。祜曰:「江夏去襄陽八百里,比知賊問,賊已去經日,步軍安能追之!勞師以免責,非臣志也。昔魏武帝置都督,類皆與州相近,以兵勢好合惡離故也。疆場之間,一彼一此,慎守而已。若輒徙州,賊出無常,亦未知州之所宜據也。」
吳主以會稽張俶多所譖白,甚見寵任,累遷司直中郎將,封侯。其父為山陰縣卒,知俶不良,上表曰:「若用俶為司直,有罪,乞不從坐。」吳主許之。俶表置彈曲二十人,專糾司不法,於是吏民各以愛憎互相告訐,獄犴盈溢,上下囂然。俶大為奸利,驕奢暴橫,事發,父子皆車裂。
咸宁四年 278年
正月,羊祜以病求入朝,既至,帝命乘輦入殿,不拜而坐。祜面陳伐吳之計,帝善之。以祜病,不宜數入,更遣張華就問籌策。祜曰:「孫皓暴虐已甚,於今可不戰而克。若皓不幸而沒,吳人更立令主,雖有百萬之眾,長江未可窺也,將為後患矣!」華深然之。祜曰:「成吾志者,子也。」帝欲使祜臥護諸將,祜曰:「取吳不必臣行,但既平之後,當勞聖慮耳。功名之際,臣不敢居。若事了,當有所付授,願審擇其人也。」
七月,司、冀、兗、豫、荊、揚州大水,螟傷稼。詔問主者:「何以佐百姓?」度支尚書杜預上疏,以為:「今者水災,東南尤劇,宜敕兗、豫等諸州留漢氏舊陂,繕以蓄水外,餘皆決瀝,令饑者盡得魚菜螺蚌之饒,此目下日給之益也。水去之後,填淤之田,畝收數鐘,此又明年之益也。典牧種牛有四萬五千餘頭,不供耕駕,至有老不穿鼻者,可分以給民,使及春耕;谷登之後,責其租稅,此又數年以後之益也。」帝從之,民賴其利。預在尚書七年,損益庶政,不可勝數,時人謂之「杜武庫」,言其無所不有也。
九月,吳主忌勝己者,侍中、中書令張尚,紘之孫也,為人辯捷,談論每出其表,吳主積以致恨。後問:「孤飲酒可以方誰?」尚曰:「陛下有百觚之量。」吳主曰:「尚知孔丘不王,而以孤方之。」因發怒,收尚。公卿已下百餘人,詣宮叩頭,請尚罪,得減死,送建安作船,尋就殺之。
吳人大佃皖城,欲謀入寇。都督揚州諸軍事王渾遣揚州刺史應綽攻破之,斬首五千級,焚其積穀百八十餘萬斛,踐稻田四千餘頃,毀船六百餘艘。
十一月,辛巳,太醫司馬程據獻雉頭裘,帝焚之於殿前。甲申。敕內外敢有獻奇技異服者,罪之。
羊祜疾篤,舉杜預自代。辛卯,以預為鎮南大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祜卒,帝哭之甚哀。是日,大寒,涕淚沾鬚鬢皆為冰。祜遺令不得以南城侯印入柩。帝曰:「祜固讓歷年,身沒讓存,今聽復本封,以彰高美。」南州民聞祜卒,為之罷市,巷哭聲相接。吳守邊將士亦為之泣。祜好游峴山,襄陽人建碑立廟於其地,歲時祭祀,望其碑者無不流涕,因謂之墮淚碑。
杜預至鎮,簡精銳,襲吳西陵督張政,大破之。政,吳之名將也,恥以無備取敗,不以實告吳主。預欲間之,乃表還其所獲。吳主果召政還,遣武昌監留憲代之。
咸宁五年 279年
夏,四月,吳桂林太守修允卒,其部曲應分給諸將。督將郭馬、何典、王族等累世舊軍,不樂離別,會吳主料實廣州戶口,馬等因民心不安,聚眾攻殺廣州督虞授,馬自號都督交、廣二州諸軍事,使典攻蒼梧,族攻始興。秋,八月,吳以軍師張悌為丞相,牛渚都督何植為司徒,執金吾滕修為司空。未拜,更以修為廣州牧,帥萬人從東道討郭馬。馬殺南海太守劉略,逐廣州刺史徐旗。吳主又遣徐陵督陶浚將七千人,從西道與交州牧陶璜共擊馬。
吳有鬼目菜,生工人黃耇家;有買菜,生工人吳平家。東觀案圖書,名鬼目曰芝草,買菜曰平慮草。吳主以耇為侍芝郎,平為平慮郎,皆銀印青緩。
吳主每宴群臣,咸令沉醉。又置黃門郎十人為司過,宴罷之後,各奏其闕失,迕視謬言,罔有不舉。大者即加刑戮,小者記錄為罪,或剝人面,或鑿人眼。由是上下離心,莫為盡力。
益州刺史王濬上疏曰:「孫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若一旦皓死,更立賢主,則強敵也;臣作船七年,日有朽敗;臣年七十,死亡無日。三者一乖,則難圖也。誠願陛下無失事機。」帝於是決意伐吳。會安東將軍王渾表孫皓欲北上,邊戍皆戒嚴,朝廷乃更議明年出師。王濬參軍何攀奉使在洛,上疏稱:「皓必不敢出,宜因戒嚴,掩取其易。
杜預上表曰:「自閏月以來,賊但敕嚴,下無兵上。以理勢推之,賊之窮計,力不兩完,必保夏口以東以延視息,無緣多兵西上,空其國都。而陛下過聽,便用委棄大計,縱敵患生,誠可惜也。向使舉而有敗,勿舉可也。今事為之制,務從完牢,若或有成,則開太平之基,不成不過費損日月之間,何惜而不一試之!若當須後年,天時人事,不得如常,臣恐其更難也。今有萬安之舉,無傾敗之慮,臣心實了,不敢以暖昧之見自取後累,惟陛下察之。」旬月未報,預復上表曰:「羊祜不先博謀於朝臣,而密與陛下共施此計,故益令朝臣多異同之議。凡事當以利害相校,今此舉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一、二,止於無功耳。必使朝臣言破敗之形,亦不可得,直是計不出己,功不在身,各恥其前言之失而固守之也。自頃朝廷事無大小,異意鋒起,雖人心不同,亦由恃恩不慮後患,故輕相同異也。自秋已來,討賊之形頗露,今若中止,孫皓或怖而生計,徙都武昌,更完修江南諸城,遠其居民,城不可攻,野無所掠,則明年之計或無所及矣。」帝方與張華圍棋,預表適至,華推枰斂手曰:「陛下聖武,國富兵強,吳主淫虐,誅殺賢能。當今討之,可不勞而定,願勿以為疑!」帝乃許之。以華為度支尚書,量計運漕。賈充、荀勖、馮紞爭之,帝大怒,充免冠謝罪。僕射山濤退而告人曰:「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今釋吳為外懼,豈非算乎!」
冬,十一月,大舉伐吳,遣鎮軍將軍琅邪王人由出塗中,安東將軍王渾出江西,建威將軍王戎出武昌,平南將軍胡奮出夏口,鎮南大將軍杜預出江陵,龍驤將軍王濬、巴東監軍魯國唐彬下巴、蜀,東西凡二十餘萬。命賈充為使持節、假黃鉞、大都督,以冠軍將軍楊濟副之。充固陳伐吳不利,且自言衰老,不堪元帥之任。詔曰:「君若不行,吾便自出。」充不得已,乃受節鉞,將中軍南屯襄陽,為諸軍節度。
——《通鉴 晋纪二 武帝上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