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引文【秦淮旧迹，瞽女遗踪】

诗曰

阿房宫里称佳丽，谁识秦淮艳六朝

风袅绿杨穿画鹢，明月红粉步虹桥

沧浪夜夜闻鼉鼓，亭榭年年吹洞箫

最是八行书未尽，渡头又见酒旗招

        这是一首赞美秦淮的诗作，你说这秦淮在什么地方？是金陵城内的一条内河。这金陵地处江南，春秋时期属于吴国境内，战国又归了越国，后又被楚国占领，因为楚威王在这里埋金以镇国运，又叫做金陵。嬴政灭楚后改为秣陵，三国时期孙权又改名为建业，西晋叫做建康，东晋叫做丹阳，隋朝叫蒋州，唐朝叫州，宋代仍叫建康府，元朝称集庆路，至明太祖在此地建都，改为应天，今叫江宁府。秦始皇的时候，太史奏金陵有天子之气，那时嬴政刚自称始皇帝，满心以为整个天下是他赢家的一己之物，想传给子孙万万世。听到这话恐怕几千几万年后这里出生了圣人，夺了他家的天下，便急急忙忙出发南巡，想将龙脉掘断，把王气泄掉。从东到西挖了一条河，奖城分为两半，引水灌入河内，因为是始皇帝所建造，所以叫秦淮，有两句俗语说得好：

世无百岁人，枉作千年调。

就是他了

        这秦淮东有三十三个水洞，只通江源，而人不能从中出入；西有十八洞，设立水关，舟楫可以通行。有谚语是这样说的：三十三天无人走，十八地狱有人行。说的就是这些。起初不过是条河而已，直到吴、宋、晋、齐、梁、陈六朝，都在此建都，才繁华富裕了起来。到了明洪武建都之后，将城改建，外城绵延一百二十里，有十八个城门；内城一周六十里，有十三个城门。东面龙蟠西面虎踞，在其北面修建皇城宫室，又将秦淮河重新开凿，自南到北开到鸡鸣山下而止。鸡鸣山左面是古时的鍾山，形状如倾覆的舟船，又叫覆舟山，因蒋子文追缴叛贼到钟山下被杀，孙权在这里建祠祭祀他，又叫蒋山。山侧有台城旧基，建章宫，含章殿遗址，陈后主在此投井。山后就是玄武湖，山巅右边有梁武帝所创立的鸡鸣寺。此寺是宝志禅师监造的，占地不过数亩，里面迂回曲折，深邃如同名山大刹，至今有宝志禅师雕像，裹漆贴金，建造宝塔用来供奉。其左侧是明太祖建造的观星台。山下东面是太学，西面是帝王庙、功臣庙、蒋庙、高庙、城隍庙、关帝庙等十多处庙宇，金碧辉煌。两河岸边有“泮宫”，“泮宫”两个字是朱熹所写。 天下所以文庙之内的牌匾都是写明伦堂，唯独这里所书明德堂，乃宋朝文天祥所写。文庙旁边便是贡院，又有黄公祠、桃叶渡、邀笛步、十景墙。桥则有清溪、淮清、文德、武定、利涉、大中、上浮、下浮、珍珠、莲花、陡门、四象、笪桥等名，如一条飞虹横跨于河上，将一条秦淮河装点得十分富丽。沿河十余里楼台亭阁参次错落，千百处红花绿树点缀其间；河中涂绘精美的画舫楼船穿梭期间，从早到晚笙歌缭绕不曾断绝，天下百姓竞相传颂秦淮的繁华盛景。

        但凡过往的绅士生元、商贾仆从，无不在此买舟游玩，本地富贵的人自不必说，即便是那贫穷的屠夫小贩之流，哪怕典当衣物也要经常来游览一番，倘若有一人未曾来过秦淮，众人便称其为俗物不屑与之交往，因此此地游人如蚁，络绎往来。因此那两岸的楼台之中居住的大都是美貌女子，或在珠帘之内若隐若现，又或者在花柳之间彳亍徘徊，或吹萧抚琴，或唱新词艳曲，或倚栏杆媚态百生，或以歌声够人魂魄，或暗送秋波挑逗心神，或嫣然独笑令人生羡。引得这些游玩的游人浪子无不魂迷于美色之中，骨醉于九天之外，日日夜夜均是如此艳丽，无论春夏秋冬都不停歇。这便是秦淮河的一段佳话。

        后来明太祖朱元璋驾崩，皇太孙明惠宗朱允炆继位。燕王朱棣被恶秃驴姚广孝所蛊惑，从北平起兵篡夺了朱允炆的天下，改建文为永乐。朱棣恨靖难之役的诸位大臣不肯归附，于是大杀忠良之臣，男子老幼皆被屠戮，妻子女儿无论大小都被充作官妓，在城内城外建造了：重译、石城、鹤鸣、醉仙、乐民、集贤、青烟、淡粉、梅妍、柳翠、鼓腹、讴歌、南市、北市、清凉、来宾共十六座楼台歌榭，以分别安置这些女子，设立教坊司管理妓楼，隶属于太常乐籍。一年暴敛的金钱利润，交给宫中的金花库，作为后宫妃子脂粉的花销，这胯下的来的银钱美其名曰金花银两，填作妃子面饰。这十六楼是永乐皇帝造来渔利的场所，于其他的倡楼妓馆自是不同，入的门去彩绘的檀木雕梁，五彩的飞仙穹顶，琼楼玉宇奢侈之极，高高扬起的飞檐上神兽盘踞，精雕的门窗上菱花飘香。一入夜，大红宫灯照耀其间，女子手臂般粗的玉烛火光莹莹烨烨生辉，照耀着如同白昼。削葱般嫩白的玉手缓缓得斟着葡萄美酒，轻轻吟唱祝酒的歌词，曼妙的舞娘舞动着诱人的身姿娇声吟唱，光筹交错间丝竹之音在耳边徘徊，在这里朝夕爽心令人忘却归期。至于其中的美妓则数不胜数，真乃古今第一胜迹，也是古今第一奇政。

曾有一首诗赞叹十六楼道：

南北繁华十六楼，管弦吹动一江愁。

劝惩自有先王法，罪辱何须及女流。

陌巷花阵秦苑晓，歌台莺啭汉宫秋。

当年只为通商贾，不解而今有妓囚。

看了这首诗，便知道那时的光景了。

        直到嘉靖年间，这种风气稍微好转。然而又生出一种瞎妓来，说起来尤为可笑。你说一个女子生在世上，五官俱在尚且有丑陋不可直视的，况且少了一双眼睛，还能称得上漂亮入得别人的眼吗？至于妓女，媚骨全在目送秋波，眉眼传情，如果双眼紧闭还有什么狎妓的趣味？相传曾经有一人喜欢一瞎了一只眼的妓女，异常宠溺，为她赎身迎娶进门，众人都笑他娶了一瞎了一只眼的女子，当做是一件奇事来笑谈。这个人说：“我娶到我的夫人之后，看天下的女子无不多了一只眼睛。”这不过是一个人的痴情罢了，与喜欢吃疮痂的人有什么不一样。若有一女子双目皆盲，还有想与她亲近的吗？你知道那些喜瞎妓的为何如此，这其中是有个原有的。

        那时候的十六楼繁华盛景已经不复当初，又兴起了一个新的名胜来，叫做旧院，人们又叫曲中院。前门正对着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上，妓院场所鳞次栉比，进入旧院房室院落精美简洁，花木错落有致密而不臃肿，那雕花的阑干彩漆的画槛丝织的罗纬宛如仙境一般。园中盆景亦无凡品，尽是名贵奇葩，房内摆设俱是古物，书画非唐晋宋元不挂，器皿非官哥汝定不用。所焚的香必是凤饼龙涎之类的绝品，所烹的茶也是龙团雀舌之类的珍品；池中锦鲤粼光熠熠，架上翠羽鸣声啾啾。哪怕是一块太湖石也必定是瘦的可人赏心悦目，即便是数朵枝头娇花，也是鲜艳可爱。个个争艳献媚，家家斗胜夸奇。有客到则厚重的铜环大门半启，内里珠帘低垂别有趣味，拾阶而上则有异域名犬吠客，口吐人言的八哥唤茶。入得正厅则有老鸨相迎，仆从肃立两侧随时使唤，进入内堂轩阁浓妆艳抹的丫鬟众星捧月拥着当红的姑娘而出。稍微久坐则有肌肤在丝纱下若隐若现的女子想陪，靡靡之音充斥耳目。到了夜间吹笛抚琴丝竹弹奏，情情爱爱的曲目轮番上演，音声振徹云霄，喧哗热闹直到天亮。到了夏天天气炎热也边有一番奇佳景致，食过早饭，泡过兰汤，一阵清风徐来，满室的衣香体香。到了正午，还未长开的纯情少年，顶着偌大的油头，手提竹篮高声叫卖着逼汉草、孩儿菊、茉莉花，引得娇嫩的婢女卷起门帘，纷纷掷钱争相来买，有些则捉住少年的手腕往自己胸口摸，引得少年羞红了脸，纷纷嬉笑以此为乐。顷刻之间秀丽的黑发半漏的胸口如乌云堆雪，体香芬芳。请想一想在这种去处行动的人，以千金买一笑，以真金白银作缠头的，可是穷人做的来的。自然都是膏梁公子，富家子弟，或是官家的先生，亦或是有钱的阔佬。这几种人，不但会花几个钱，还要假装一个名士，嫖妓必定要嫖声名在外的妓女，睡美丽的娼人，好让别人羡慕他说，这名妓是某公子的红颜，那美妓是某财主的想好，他倒是也不是贪图美色日日要云雨巫山，只是要博一个识货的虚名罢了。

        要知道这名妓两个字可不是谁都能得来的，必定是容貌俊美非常人，文采技艺夺众，再有众人宣扬逢人便说，这才算得上是一个名妓。然而无奈沦落于花柳之地，身份下贱，那真的有名副其实的也未免自负，目空一切，必须美貌如同卫玠卫璧人，才华人品高过曹植曹子建的，才可以让她心悦诚服，这哪是有几个臭钱便能买她一夜欢好的？

        你想就算是一个丑陋的妓女也想接待一个美貌的男子，更何况是名妓，难道是酒囊饭袋之流能染指的？况且这种愚顽子弟，拿着老子鱼肉百姓来的几个银钱，仗着祖上显赫的爵位仗势欺人，就算他们的父亲亲自来只有财势稍次，尚且不屑一顾，不会正眼看他一眼。况且拿钱嫖妓不效仿《占花魁传奇》中万俟公子的，能有几个人。

        至于富家子弟，他祖上的金银财富是轻易赚来的吗？为富不仁这是财主们生前的官衔，死后的镒号，都是他盘剥穷人，日夜盘算，日赚一日积少成多得来的。你想这种财富和强盗抢劫有什么不一样，怎么会保的齐全长久受用？自然要生出不肖子孙替他花费。这种孽障身上穿几身虼蚤皮，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顶着一张糟了的肥脸，肥肚子里包了一肚子屎，腰里仗着有几个臭钱，眼里无一个大字目不识丁，谈吐言语恶俗臭气逼人，一举一动憨气令人耻笑。且不说贤愚稍有见识的人哪有不耻笑的，哪有不叹息的。当时有人叫他们为麒麟楦，一丝不挂。什么叫麒麟楦？有人假装麒麟，让裁缝做了一麒麟形状的外形，披挂在跛驴子身上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只真的麒麟一般。脱去假皮之后，仍然是一头蠢驴而已。这些人单看皮相，相貌白净肥胖，衣冠楚楚，就像个人一样，然而看其内在底里，与禽兽又有什么分别呢。请想一想这种人可能让名妓对他另眼相看青眼有加？再说这种捐官的先生、阔佬，自然都是有钱人做的，他弄得一顶乌纱帽不自己回想一下，我是一买货卖货的小贩，浑身铜臭味，本应该羞于存世，缩起脖子藏起来，唯恐别人知道他的庸俗不雅，谁知道全无忌惮毫不羞愧，意气风发得意洋洋，认为尚书宰相是他的囊内之物，傲然自得恬不知耻，终日鲜衣怒马携带俊俏的仆从恶奴，白天。横行乡里欺辱百姓，入夜则投向花柳之地，美酒羔羊。要知道这也不能怪他，你想他腰里有大把银钱，肚子里无丁点墨水，即不知道四书五经八索九丘是什么东西，又不了解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什么意思，终日无所事事，不教他吃喝嫖赌又能干什么呢。

        可怜世间有一种中不了科举的穷书生，三年秉烛十年寒窗，不能一朝得中便终身穷困，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控诉无门令人心酸落泪。还有无数有经世致用之才的学者，埋没于民间草莽之中，满怀治世策略的人，栖身于田野之间，真的是英雄气短。

正所谓：

来时顽铁生辉，运去黄金失色。

        说的就是这类了。可笑这些没有才学如同碑文无字的家伙，从小不受先生打骂，长大不受宗师教诲，仗着祖上遗留的金钱，托自己投了个好胎，竟然做起老爷来，执掌起权势来，八人朱花大轿抬着，鼓吹长班跟随着，仆从奴婢奉承着。乌纱帽盖顶，圆领官袍着身，玉带缠腰胸口绣花。愚痴浅陋的脑袋长在脖子上，虽然皇帝在上，然不知道皇帝比他尊贵。这等人如在云雾之中，捉摸不定，虽然想不自大但能办得到吗？这种人，所有人见了都想向他吐口水，个个听闻这种事觉得齿寒，更何况那娇滴滴的名妓，身边怎么能容得下这等恶俗的东西？

        只因为这种人在妓院内来往频繁，惹得那些名妓个个都厌恶起来，虽然不敢明面上直接拒绝，恐怕其耍泼仗势。有的在言语上戏谑讥笑他的，也有作诗写文嘲弄他的，也有以歌词代为讽刺的，也有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时间长了街头巷陌，人人都以这种事为美谈，这些追求新兴风尚，时兴的老爷们，既不能博得一个美名，反而填了几篇丑赞。弄的当真也不行，当假也不行，想留恋青楼而自觉无颜见人，想趁势使恶有没有理由。因此不约而同的都不敢轻易到妓馆中去。

        但是这些人是浪荡习惯了的，如那脱缰的野马，失了笼头的野驴，那里能闲的住？无可奈何之下不得思量退而求次。苦思冥想千万算计，在妓女里面想起一种瞎妓来，他的想法也是妙的很，这嫖瞎妓也是有多种好处，双目紧闭不能看我皮囊好坏，也没办法褒贬我，此其一。瞎女中识文断字的百无一人，任我一肚子粪臭，满嘴喷粪也只能说是公子说得好，此其二。白天风流一番，百文钱便可买的，夜里通宵作爱行乐，照例四倍，价钱又便宜，过夜费便省了一大笔，此其三。那瞎女以前接客不过是贩夫走卒之类的贫贱人，弹琵琶唱民间鄙俗民歌，只有吃烧酒睡破席而已。如今突然有显赫的老爷光临，犹如神人天降，公然让瞎女日间陪着，奢侈宴席摆设起来，夜里睡的是锦被软席，如此意外反差，任他怎么仗势发脾气，也只能是一味奉承，这是何等的舒心有趣，难道不比睡名妓快乐吗？此其四。因为有这四重美妙的地方，旧日被名妓说轻薄奚落厌恶的人，今日都易趣瞎妓了。况且这种瞎妓历来为人所轻贱，经年累月这胯下无法开门大吉，有时候有身上生疮的乞丐，秃顶的游僧来点缀点缀，只图几文钱来户口罢了，一概笑纳不会拒绝，今日遇到的都是肥马轻裘的豪客，真是如同一步登天，奉承不暇，虽然被人鞭笞虐待也觉得是一种荣幸，又怎么敢忤逆恩客？所以这些阔佬就更加喜爱这种瞎妓，疼爱如掌上明珠，宠溺如心头肉。

        还有一种更可笑的人，他原来是不屑嫖瞎妓的，今日看到这些老爷们如此钟爱瞎妓，疼爱如尤物，这种人不知道他们的苦衷，只是垂涎道“现在看这些富翁老爷们，都宠爱瞎妓，我是什么人，难道还不如这些老爷，怎能不领略一番瞎妓的乐趣呢？”也看瞎妓如同至宝，能够与瞎妓同席共饮欣欣然如上天赴瑶池的宴席，听闻瞎妓唱的一曲，高兴的如同聆听九天仙乐，得到瞎妓赠送的一件物什，如汉皋解佩［【传说周代郑交甫南游楚地，至汉皋台下，遇江妃二女。郑交甫心生爱慕，于是上前，向二女请求赠佩，二女遂解佩给他。而他离去刚走几十步，再看佩已不见，回顾二女，二女也杳无踪影。］得与瞎女共睡一塌，如高唐入梦【《文选》卷十九战国楚．宋玉《神女赋序》：“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楚襄王曾夜梦与神女会于巫山。后遂用为咏帝王艳遇之典。】使这些瞎妓的尊贵不啻于巫山神女，洛水仙妃，都踊跃示好阿谀奉承唯恐落于人后，见了瞎妓都尊称为姑娘，竟有甚者行跪拜之礼，口乎亲娘，因此瞎女的名称盛行一时，而名妓门前反而人头冷落门可罗雀。虽然是俗人有眼无珠然而也是当下时风如此，即便这样也不能以偏概全，也有那才貌双全感情至深的瞎女，但千万人中能有一人罢了。

摄于西子湖畔

        你说我为了叙述这样一段？因为当时有一个瞎妓两市姻缘的公案写在后文，所以用此段文字引出瞎妓踪迹来，不至于显得突然，让看官诧异，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