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师——漠

  我战斗的目的不是为了胜利,我战斗的目的......

  他蓦得转过头颅,死死地盯向西方。

  远处的斜阳在地平线上划过一道浅柔的痕道,那深沉的地面下,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他紧了紧手里的长棍,面容坚毅而冷硬,“仅仅只是我需要去战斗而已”

  1.

  叮~当!房间里持续回荡着敲击声。

  是铁锤敲击石头的声音。

  这是一个负责打磨石雕的房间,空气很闷,灰黑的粉尘在房间内化作一条畸形的苍龙,残恨的冲向那名瘦弱的男子。

  “他叫漠,来自一个叫中山的地方。两年来,我没有见他主动与别人打交道过,很孤僻。”策怜悯的看着那个头发凌乱男人,说道。

  漠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我想起了家门前那棵坚韧不拔的树,苍劲的树。

  苍龙凶狠的撞向漠。苍龙化为了一地散沙……

  粗壮的身躯化为一堆石粉,在地面上依旧不停的挣扎。

  “阿漠,人我带过来了,符合我的要求,家庭状况……”策挠了挠头,瞥了我一眼,“和你略有相似。那么,依旧是一个月的实习,可以的话,就留下吧。”

  今天不算燥热,我却感到空气越来越闷,密闭的窗户将一切粉尘都锁在了小屋里。我能感受到漠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离,如刀一般。

  这把刀,想要在我身上一直割下去吗?我抬起头,直视着他!心脏似有一道强力的电流经过。

  一幅口罩被他递了过来,我接着,心底却并不平静。

  黑瞳。没有眼白,整个眼睛都是漆黑色的。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黑瞳的人,第一次是在十七年前,我老家的村子里。

  2.

  应该是七岁,一个凛冬。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安静地眺望远处的绿林。我家住在农村,门前有两棵树,他们不算粗壮,在那个冬天里,连保护身上叶子的能力都没有。

  天很寒,让我清醒的很。

  一段有序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清脆而不杂乱,是大人敲门的节奏。我的朋友们在敲门时会叫我的名字,会胡乱的拍打,他们很少来。

  我打开院门,那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低垂着眼眸,披散着长发,衣着单薄,站在两棵树之间。一时之间,我有些分不清他是树是人。

  “小兄弟,你家里有多余的米吗?我不要多…”他的声音虚弱而低沉。

  我看了眼他手里的袋子,里面有一点米,不多,大概两三斤的样子。这点余粮,会让他饿死在这个冬天。

  这是第一次别人主动寻求我的帮助,我的心底有一种愉悦的情绪。我没有吃过百家饭,却穿过百家衣,在我出生后的那一段时间。

  那时衣服还不是一件消耗品,亲戚们拿出一块块布缝纫出新衣物,代表着对新生命的接纳与善意。

  “当你发现以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生存下去的时候,记得抬起头把目光挪向四周,那些站在你身边的人。他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双手,在等待你的求助。”某个声音曾经对我说过。

  他是需要我帮助的,我给他舀了两碗米,为这个世界回馈我的善意。

  这可以让他撑过去两天,我当时心里充满了道德优越感,像是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随即开始好奇而仔细地打量他,想要看看这个可怜人是什么样子。

  黑色,满是漆黑色的瞳孔,我的世界里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光。

  他怎么是这个样子的?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胡思乱想。

  “谢谢你”

  他笑,笑得格外恐怖。我没有说话,只是匆匆地关上了门。

  我有些不安……

  “黑瞳啊。”爷爷缓缓点头,目光有些失神,“严格来说,你应该叫他舅舅。”

  “他命不好,家里大人不成器,不事劳务,终日赌博,没过三四年,照顾他的母亲就服毒自杀了。”爷爷放下烟竿,长叹一口气,“父亲没有管他,后面又给他奶奶养,但奶奶没过两年也犯心脏病死了。他面相不好,人们都说他是灾厄。 ”

  “我不喜欢这个定义,没有人有权利凭自己的言语去定义一个人。”爷爷收起烟竿,站起身子朝我招了招手,我心领神会的拿着板凳跟了上去,“他活下来了,那时所有人都排挤他,他却依靠自己活了下来 ,很可怜。”

  “他不是坏人,至少对你而言不是。”奶奶把菜端上了桌子,补充一句,“小凌,你小时候被一群坏孩子欺负,他那时拿起棍子恐吓走了他们,他保护过你。”说完舀了一碗米饭递给我,我抬起头望向奶奶,只看到莫名的笑意。

  这位黑瞳流浪汉,看起来格外恐怖的人,这个被人从小便被排挤的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恰恰相反,他保护过我。我心里默念着。

  3.

  “你不用怕我。”

  漠把工具依次放下,衣服上面早就已经沾满了粉尘,他戴了眼镜,一副镜片偏黑色的眼镜,这让他漆黑的瞳孔看去正常很多。

  “我很忙,不会主动伤害你的。”他的指尖划过石像的每一寸,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去看着这幅作品,“你知道我们这个职业的工作是什么吗?”

  我有些茫然……

  “我们按照设计者的要求,将一块块材质不等的石料,打造成他们心目中的样子。”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声音忽地坚定起来,“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可以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不是只有那些光滑无瑕的石头才可以展示自己。粗糙冷硬的花岗岩也有机会去展示自己,比如这块福鼎黑。”

  自我实现吗,在那一瞬间我有点可怜他,旋即又开始可怜起自己来。

  漠是一个真正懂雕刻的人,我观察过他雕刻的手法,不像是在制作一尊雕像,像是在释放某些东西。

  比如这尊广目天王。

  身穿铠甲的神像。面目狰狞,左手持塔,右腕盘龙,一副睥睨众生的样子傲然挺立。

  漠面无表情,眼眸深处藏着宇宙最深处的黑暗,注视着神像那模糊而诡异的脸庞。灰尘逐渐弥漫起来,不一会儿,就包围了整个厂房。

  这是雕刻必须经历的环境,他的每次修整,都像在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

  “你胳膊受伤了,雕刻也会受伤吗?”

  漠的左手腕上,一道两公分的伤口赤裸裸的摆在那里,血液伴着石粉潺潺流出。

  他不在意的撇了一眼,“用力过猛了,这块石头里有杂质。是铁,你以后自己雕的话要记得注意这一点,每一块石材内部都会有杂质阻碍你,你要小心。”

  不远处,一群工友向外走去。“该下班了。”

  太阳很大,是个炽热的夏天。我跟着漠一路出门打卡,迎着一路冷漠而富含敌意的目光。我有点不舒服,转头看向一众高高在上的神像,基督西方神,寺庙的东方佛像,好一个闽南。

  我的心底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漠,你有信仰吗?”

  漠没有在路上回答我这个问题。“你知道吗,人其实并不在乎自己信仰的是对是错,他们信仰,是为了缓解孤独,当你想把那位虚假的真神毁灭时,就会引起他们的疯狂反弹。”入门后,他脱下自己不算干净的工服,单薄的衬衫下面,一道道伤疤若隐若现。“面对真实时,他们很会掩饰自己。”

  “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雕石头吗?”他站在门口,擦拭着胳膊上那道不算深的伤口,眼里仿佛藏着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天边一抹残阳如血,涂染在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身上。

  4.

  秋深的黄昏。漠病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咳嗽。定定的望着手下完成一半的雕像, “小凌,这一尊给你来做,好吗?”

  这是道教的神像,叫酆都大帝。部分结构被打出了形体,下半部分依旧被包含在石头内。

  地上有几口浓痰,灰黑色的。

  我答应下来,这对我来说是难得的机会,下一次不知道是多久之后。

  “形体、结构、姿态”,我想我是一名雕刻师,“区域、轮廓、线条”。整个世界在我的眼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在我的手下,一个充斥着蓬勃生命力的家伙,会诞生吗?

  “你不能一直离得那么近,过于注重细节会让你失去对整体的把控。小凌,你要松弛有度。”沙哑的嗓音传来,漠坐在门口。门口的灰尘小一点,他看上去又瘦了,背驼着,我想起了水边的歪脖子树。

  “嗯。”这是漠第一次用心指导我,在之前,我没有参与过对棱角的雕刻,只是去感受。

  天色渐暗,屋内的视野也不再开阔。自漠一步步指点后,我便没有再犯过什么明显的错误。

  漠先生,今天人很不错。

  石雕厂北方两公里是一座古城,一座靠海的古城。

  “小漠,你不要跑快!要摔倒!”漠停了脚步,看着。

  是一个女人在呼喊她家小孩。那小孩不听,欢喜的拿着树枝去同朋友“打架”,“小漠,你莫忘记去年腿是怎么摔的喽。”

  那小孩步子慢了下来,他回个头,只是傻傻的笑。不一会儿,跑到了漠的眼前,好奇的看着他“叔叔,你的眼睛好黑,像我姐姐一样藏了好多东西!”我身躯一震。

  “叔叔眼睛一直都是这么黑,你姐姐也这样吗?”小孩歪头思考着,似乎在回忆什么,“不是的,她说她戴的是美瞳,而且没有你这么厉害,你是全黑的!”

  漠不禁笑了,我也笑了,小孩也跟着笑了起来。

  5.

  天气冷了下来,我昨天给自己加了一床被子,是羽绒被。

  那尊神像被我雕完了,酆都大帝,在漠的用心指导下,这并不难。

  在夕阳的傍晚下,我又一次的看见了那个孩子……

  “小漠!你放手吧!拿着那把宝剑,只会让你陷入到你承受不了的风波里!”

  “承受不了?”小莫惨然一笑,他看着这群曾经朝夕相处的朋友们,“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了,如果再失去它,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让你们见识一下我领悟出来的新剑法!一剑斩断万红尘,三千塞外兵断魂!断魂剑法!”

  小漠劈下手中的树枝,呆傻的叫喊着。

  “啊!好强的剑意!我挡!”另外一人如此说到,将手里的“宝剑”朝小漠的兵器下方挥去。

  咔嚓——半根树枝落下,小漠望着手里的半截木棍,久久未语……

  半晌后,他终于开了口。

  “我战斗的目的不是为了胜利,我战斗的目的......”

  他蓦得转过头颅,死死地盯向西方。

  远处的斜阳在地平线上划过一道浅柔的痕道,那深沉的地面下,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他紧了紧手里的长棍,面容坚毅而冷硬,“仅仅只是我需要去战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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