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记雪泥鸿爪,化命运于无痕——苏轼的人生哲理

北宋嘉佑三年,是三苏首次入京的日子。

他们由阆中经褒斜,如凤翔,次长安,出关中,至渑池。餐风宿露,路途遥远,举步维艰,到河南崤山时连马匹都累死了,只得换成驴一路颠簸行进,还好有佛寺可供投宿。他们在老僧奉闲舍中的题诗壁上挥毫泼墨,作诗留念。

那时他们刚开始被进京的路颠沛得晃了心神,却有着属于自己的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关于济世救民的志气。


三年后,便是北宋嘉佑六年,苏轼再一次来到渑池。

昔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初见了政治漩涡的模样,也接触了官场倾轧的现场。重回旧地,心境大不相同。面艰险而增从容,念无常而倍深情。苏轼收到苏辙所作的诗之后,和诗作答,《和子由渑池怀旧》应运而生。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知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写下这首诗时,苏轼刚结束大宋应届生的身份,得到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作——到陕西凤翔做签判。弟弟苏辙千里送别,将他送到郑州,而后沉默地骑上一匹瘦马,在深秋的风中独自回返,那时的场面,给苏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日后二人倚窗向月对酌时,把酒言欢话往昔时,不知是否会再度想起当时的景象。


在苏轼的世界观中,天空万里无云,万里飞鸿偶然在雪泥上留下爪痕,接着就又飞走了,那痕迹牵连着过去与未来,偶然和必然,往来不定,当年的旅途艰辛,也化作对今后岁月的勉励,毕竟二人已经是金榜题名,比起他人来讲已经幸运太多。


与大部分科考失意的古代学子不同,苏轼与苏辙兄弟二人第一次离蜀进京便联名进士中第,名震天下。科举过五关斩六将过程中的心酸苦楚,旁人倒是尝了个透彻,这兄弟二人却是凭借过人才华顺利走过人生第一关。那时苏轼名列第二,主考官便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这位可爱的主考官胸襟甚广,奖掖后进,毫不掩饰自己对苏轼的赞赏之情,曾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后生可畏,而对如同春笋般清新的后生,慧眼识英才的欧阳修却希望能够主动为苏轼让出路来,让这颗星在朝廷中早日璀璨。苏轼兄弟第二次入京后,参加了“贤良制科”的考试,在一二等均为虚设的情况下,苏轼考入三等,苏辙考入四等,欧阳修又大喜,说“苏轼昆仲连名并中,自前未有,盛事!盛事!”欧阳修老人家总喜欢用重复的二字短语来表示心中感叹,可叹苏轼兄弟二人的少年得意并不能预见到之后如同魔咒般重复着的贬谪命运。


再跌宕起伏的命运,也能被苏轼化为养分滋养着生命的藤蔓。无论是谪居黄州时“孤舟出没风浪里”的形影相吊,还是官居徐州时“道逢醉叟卧黄昏”的风物情怀,亦或是困锁牢狱时“与君世世为兄弟”的凄然诀别。


于是,那记忆中的雪泥鸿爪能够以有痕入无痕,是偶然,也是必然。


在寻常的日子里,苏轼更多的是与弟弟苏辙和诗。与不善言辞、性格冲淡平和的弟弟相比,苏轼更有幽默天赋,也不忘在才华遮掩下调皮地流露自己的毒舌才能。左迁岁月漫漫,身量较高的苏辙始终生活在矮小的房子里,苏轼不忘作诗笑话他,“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身屋打头”。然而苏轼也有被调侃的一天,还是因为容貌。苏辙生来一张圆脸,身为兄长的苏轼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一张长脸,额头扁平,了无峥嵘之感。在民间传说中,苏小妹曾经作诗亲手笑话自个儿的兄长这一容貌特色,俏皮道:去年一滴相思泪,今春不曾到腮边。虽是来源不明的用文艺的方式调侃才子的长脸无疆,而能流传千古,也让苏轼这位大才子在“竹杖芒鞋轻胜马”的阔朗豁达之外,更接了几分地气,消逝在历史深处的面容也愈发可亲起来。


这滴被民间传说所调侃的,总也无法滴落的泪,在苏轼的贬谪岁月中,也确确实实地没有滴落,就连泪盈于睫的这个过程,苏轼都迅速地省略而过。他屡感穷困而爱好美食,知晓寂寞而充满个人魅力,疲于调任却也能尽快适应新的就职环境,总能够在看似最黑暗的时候,做出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反应。“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大约苏轼是觉得天地悠悠,所经所历的不过是鸿飞千里行程中的暂时歇脚吧。所以来去不定的迷惘被颠沛流离之中产生的达观所灌溉,如同冬夜微火,始终在寒冷中点燃着希望一点,心灯一盏。


正如《和子由渑池怀旧》中的语句所说,曾经的老僧已然辞世,曾经的痕迹尚有留存,如今伴随着兄弟二人的是未知前路漫漫的命运。人生无常,如梦如寄,那些风云变幻中的刻骨经历,最终也要在释然后成为雪泥鸿爪,仿若无痕地融化在命运中,继续伴随着苏轼。从名动京师开始,走过开封与凤翔,走过杭州与湖州,走过乌台诗案,支撑他走完波澜壮阔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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