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 剥落

文 / 陆长君

近年来,我的耳边时而若有若无地回荡着一种奇特的声音,我的眼前,也时常幻出一片如梦的景象。


那是一片萌生于我心沃土的荒野:此地绝径,芒草丛生,满目看去只得见一片乳雾迷濛,而在望不尽的梦阶尽头,却隐隐立着一座建成于不知名的远古时代的老屋。


它是我俗世课业的监工,亦是我短促生命的严父,它兀自缄默的零落在这片人世之外的荒野里,矗立在我那条汹涌跌宕的命途之畔,任凭它的信女几历陵谷沧桑,只是冷眼旁观。


可时至今日,光阴流转,日居月诸,我看到时间的亿万只蚁使开始一点一点攻占它、蚕食它、侵略它,在那亮如白玉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爬寄着数不清的黑色虫点。


时间越久,虫蚁便爬得越多,像是蔓延全身的病毒。


于是,直至今日,当我看着它的时候,耳边便开始响起了那种声音——噼噼啪啪,细如虫呓,伴随着蚁牙撕啮硬物的细碎,如墙皮剥落、亦如坚壳崩裂。

后来,它光鲜考究的墙壁开始现出无数细密的裂隙,它开始凋零,苍白的漆屑扑簌簌落的像大把雪片,可蚂使却犹不知怜悯,越涌越多,如死神散出的魍魉鬼差正在跟猎着一个满腹草枯的流浪者。


再后来,我依然任由着它在一片几尽枯萎的水乡泽国之中被肆意肢解,摇摇欲坠。而我,也依稀在一片茫茫璨璨的白炽灯影之下,听到了自己灵魂剥落的声音。


我自然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它是我上帝对我的恩赐,是我怀开疆扩土之勇毅、一口一口衔堆而起的独居宫宇,它是我向这冰冷人世宣战的坚实堡垒。它是我的异域秘境,也是我的荒野丛生。它拥有着一个让我为之神往了整个孩提时光的名字:文学殿堂。


可近年来,我却不得不开始习惯看着它一点一点剥落,而我亦深知,行将一同化为尘土的,还有我苦守多年的一抹英灵——我的本我,和自我。


或许,于一个曾自命不凡、莫问天高的生你来说,最残忍的事情并不是一朝骤绝,却无零光片羽的时光去向人间抒送更多精妙的心音。而是任由她辗转颠沛于现实与梦的惊涛中,任由她看着自己心底的那簇火种,在一次又一次不得已的罔顾之中垂垂而熄。


至今依然记得年少之时,我曾懵懂地喊出“想成为一个作家”这句话之时,父亲那双爱怜又蔑然的眼睛。


我曾经那么讨厌那个目光,因它让我自鉴出彼时的无知与懵懂,因它勒映出的我,永远是一副不知人间愁滋味的孩子形容。


可近年来我却开始懂了,“缘何这格外珍视价值的时代却加速了真正的价值的消解速度”这一悖论。


或许鲜少人知觉,或许大多人业已知觉,只是无计可施罢了。我们的时代总是在消解价值的同时又在试图开掘价值,这好比一壁给濒死的癌症病人注射毒品又一壁给他输送营养液一样。存在与灭亡或许从来不该是一对反义词,因为灭亡是纯粹且壮烈的,而存在,更多时候却是苟延残喘却又无可奈何的。


要么允它重生,要么任它死亡。


我曾见过太多这时代消磨价值的同时却又苦心培植价值的戏码,我猜你也是。

最精美的词句往往流浪在尘垢最多的角落,最盛大的情节永远不得全尸。摘得金座冠冕的历代“巨著”向来拥有惊人相似的结构体系,合该播种明慧的学术圣殿亦不得已以自绝之式跃向滚滚洪潮、自我阉割。(听到某国内最高学府停招创意写作研究生之时,我真真默然了许久,同样的情绪,出现在多年前得知教育部把鲁迅的作品从教科书中剔除的时候。)


用金钱去伪饰拙劣,用谎言去吹捧低装。正如我内心那座已垂垂开始剥落的文学之殿一样,在这物欲横流的年代里,真正被消糜殆尽的不啻是一颗一颗固守自真的本心,还有一座一座有心者呕尽血泥衔就的宫宇。大白话也可著书立说,阅读变得日益浮躁,而那些终其一生熬煮一腔明慧以期为真正愿解钗伏地的读者们谱写出一片水乡泽国的人们,他们的灵魂又当归往何处去?或许,每一个在转世之际接承下上帝之礼、才在此世可撰就出通髓之清明的精妙文字的人们,早已从生命的信使沦落成时代的流民、浪人。真正的文字,或许早已灭绝在与功利的那场战争之中,一败涂地,死不足惜。而如今鲜少的那些文字征伐者们,不过是一个一个固执又老朽的守墓人罢了。


我亦开始明了,缘何这披着金丝裘氅的时代跛行至今,却愈来愈少见性灵的使者虔诚起笔,去为终生芸芸谛写生命的梵音?明明、肥沃的郊野原该是萌育真纯百合的乐园,飞速前腾的经济原该是文化与慧思植牢虬根的净土。可如今,当意义亦幻出油腥实体,沦为市场砧板上称斤叫卖的一块红鲜尸块;当价值的古老神像已为囚为塑,默而任人在其素容僧裟之外铸起向欲扬旌的金面帝王;当物质世界因人类的情甘献祭而日益丰腴,却无人会解那灵魂深处最为朴素的脉动;当魔绚华瑰的霓虹灯影正恣意操纵着一具具麻木疯癫的皮囊,又有谁还能留意到乡野里那一镜清波款漾的水泽,正泛出多少“主义与流派”都诠解不清的动人微芒?


而我呢,我亦曾怀揣着无端痴妄,意欲逆这腥潮而行,去驻守我心中的那片无人足玷过的僻野。


也曾苦苦忍做了十年的文字奴隶,也曾愿效苦行伏地之僧,纵便脚下的土壤再贫瘠,也要守住文字的尊严。而如今,我的圣堂业已现出剥落凋敝之象,生活像是赶撵我的训奴鞭,如若说水泥城市是压榨梦想的磨盘,那么困境生计便是刑杀虚妄的鬼头刀。当心中的飞鸟找不到一片栖落的实土,那便只能任它化薄云流散。


当我意识到我开始为了供养生存这一暴虐冷血的奴隶主、而不得已去无限制的挤压写作时间之时;当我意识到成为作家如今已成为成人世界的一话笑料之时;当我亲眼窥到价值也可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包大装之时,我听到我心中的圣堂开始剥落。


忙碌是性灵之杀手,而麻木却是生存之良药。


我如今,是那么艳羡那个写书的女子,她说:文字即叛变。她说,文字是她的天堂。


依然怀念着昔日那个热血而无知的自己,而如今我已渐渐直不起脊梁。


落籍文字国度者,每一个都该是自我放逐的勇士。


如果未来,我与文字这一年少情深的恋人终有割袍断义的那一日,请你们代我告诉昔日那位曾馈赠过我珍礼的慈悲神佛,请他抬抬手,将我变成一颗平平无奇的诗种,去落植入一颗蓬蓬纯粹的心中。到那时,纵便我深知日后将面对现实的鬼爪将我生生掏出抛去冥狱,我也依然愿意在有限的浮生里,去帮助一个眉眼澄净的孩童聆会文学的梵音。


“每一个不被珍爱的人生,都该高傲的绝版。”


敬文学,敬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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