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皇拿着两根油条,不知放在那儿好。油条是用老婆刚卖了鸡蛋的钱从路过的小贩那儿买的。他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把油条吃下去。金灿灿的油条冒着一股香气,他忍不住咕咚咚咽了几口口水。“我夜里要用它来压药,”他对跟他一道歇下来的人说,“我还从没喝过那么苦的药,比一扫光还苦。”他把油条拿在手上,受着一股甜蜜的折磨。他知道这两根油条最终还是会进他的嘴,进他的肚子。还未收工,他不能把油条送回去,又不能把它放在地上,满地都是蚂蚁。他想把旧夹袄脱下来放在地上,再把油条包在里头。不行,衣服脱不得,天有些冷了。
“瞧,你家晓放学回来了。”正当希皇一筹莫展时有人说。他朝背后一望,果然见他的小儿子正一个人低着头磨磨蹭蹭向这边走来。“晓,过来!”他叫了一声,儿子抬起头望着他,站住了。他举起油条,儿子一愣,撒开腿飞跑过来,书包在背后飘了起来。跑近爸爸,儿子呼哧呼哧喘着气,仰望着爸爸手上滴着蜜的油条,满眼放光,大声高叫:“爸,我放学了!”希皇突然把脸一垮,“这不是给你吃的,你娘的,别流涎!——给我把油条带回去,放在米缸里!”他哈下腰,打量着油条,犹豫了一会才把它交给儿子。“你给他吃一点不行哪?”旁人说。“细伢就不能让他们养成好吃的习惯—-再说,他长大了吃好东西的日子还多着呢!”希皇一边回答一边对儿子说:“拿好,一回去就放在米缸里,我夜里要压药的。”儿子点着头,眼盯着父亲。油条的香气使他漫了一口口水,一张嘴口水就会流出来,所以他只有哑巴似地不住点头,肮脏的小脸上一双黄黄的眼睛不断紧张地眨巴。“你要动了一点……你是知道老子的狠气的!……我回来看。”孩子望着父亲,他想母亲总是在他不听话时说:“鬼来了,鬼来了!”他从未见过鬼,猜想鬼大概就是父亲这个样子吧:两眼凶狠,嘴很尖。他有点害怕,用力咬着嘴唇,又点了点头。“快回去,”父亲又头一点一点地说,“记住!敢动一点,你是晓得我的!”
晓用双手捧着油条,慢慢转过身,望着远处,走了几步,猛地把满口的水一下咽到肚里,听到“咕”的一声下去,然后回头看着父亲。父亲已捡起了锄头,正盯着他。“你给我放好!动了一点……”晓斩钉截铁宣誓似地高叫:“爸,我一点也不动!”说完快步朝家里走去。
他左手拿着油条,眼望着前面远处,强迫自己一下也不看它。那香气直冲鼻眼。这样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他咽下好几口口水后之后终于忍不住看了它一眼。油条变得很大,那包它的半张破报纸已被油染花了,那油又透过乌亮的报纸沾在他指头上。他回头望了望,父亲已被松树挡住了,他又四处望望,没人。于是他用右手拿着油条,舔起左手指头来。黑黑的指头甜津津的。他不断地舔着,直到那沾油的地方变得白净净的,才又换了右手指头舔。又舔了半天,直到右手指也显得比别的地方明显的白净才罢。这时他才细细打量着油条,看到油条向上翻腾着金灿灿的香气。他把鼻子凑到挨近油条,猛地、深长地吸着那香气,舒服极了。
父亲吃什么好的是从来不让他们看的。有一次父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杀了,叫娘炖了,一个人坐在桌边吃。他刚从外面走到门口,见三哥在桌边一动不动地站着,象条狗看人吃东西那样,死死盯着父亲。父亲正用筷子把罐子里的肉一块块抠出来,然后提起罐子来哗哗啦啦倒汤,那香气烟一样冒起,散开,冲过来,搅得人肚子里翻江倒海。三哥大概是被那香气熏晕了,木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本想叫三哥一起出去玩,可那香气太浓了,焊住了他的双脚。他被粘在地上,脚动不了,口开不了。他不敢上前也不能走开。父亲把肉倒好,撕咬了一块,也睁起一双狗眼望着三哥。三哥还是没动。三哥后来说他当时根本没望父亲,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望什么。可父亲却望着他,突然停住不嚼了。“你过来。”父亲和和气气地对三哥说。这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小步。父亲说不定发了善心,会夹一块肉给三哥,叫他拿到一边去吃;父亲还会赏一块给他,说不定比给三哥的一块还大,他是老末嘛。他又朝屋里挪了挪。三哥痴痴地挨近了父亲。“砰!砰!砰!”父亲突然抓起桌上的黑烟斗,飞快地砸在三哥头上。他拔腿转身就跑,听到父亲在后面吼叫:“大人吃点东西,你还有意见?!嗳?!……”三哥抱头哭嚎着跌跌撞撞跑出来。他们已知道好东西都是该父亲吃的,母亲总这样说,没有父亲就没有他们;再说,父亲有病,该吃些好的。唉,要是我也病了该多好!……
他又咕咚了一口口水,又望了一下四周,没人。“试一点!” 一个声音说。“别!别!”又有个声音说。“试一点,只试一点,决不多动。” 于是他用小手指掐了一根油条末端的一点点,放进嘴里。顿时,他感到那一点甜味向四面散开,散得满身都是。这时他看到油条那头已露出一点白色的肉来了。又一股口水涌起来。“再试一点点,试试那根。” 于是他又将那根油条的一头掐了一点点放进口里。可口水象浪头一样,一阵一阵的越来越凶。那一点点父亲是看不出来的, 他一边想,一边又在另一根上夹了一点点放在口里。这回他把它含了半天,象含水果糖一样,让口水一点点化开它,然后把它和着口水一起吞下去。他感到舒服极了,舒服得心咚咚跳。要是能吃上这样整整两根油条该多好啊!
不!我再也不能吃了!父亲的油条,我不能再吃了!刚才那一点是看不出来的。要是人家知道了可真丑。再一点也不动,决不!人家邱少云在火里烧得多难受,他一下都不动,我怎么就忍不住?好吃!真好吃!该打嘴……他把嘴撮起来,腾出右手,啪啪扇了自己几个嘴巴。“你好吃!叫你好吃!”打一下叫一下,就象父亲平时教训他们弟兄几个一样。嘴有些痛。这时他真巴不得有个人跟他在一起监督他。路上没有一个人,今天他是还未放学就偷着跑回来的。那香气又在捅他的鼻眼,捅他的舌头,捅他的心,最后又捅动了他的手。他拿起油条来细细地瞅了瞅,看准那最不易发觉的地方掐了一点下来,填进口里。他再拿起油条一看,发现那油条被掐过的缺口可以看得出来了:不说别的,两根油条一比就比出来了,这根比那根短那么一点点。不行,要把两根弄得一样长。于是他又把那长点的一根叼了一点。再一看,刚才短的一根现在又多了一点,于是他又把这多了的一点掐下来。可是两根油条总是一根长,一根短,没有办法,他只有在这根上钳一点,那根上夹一点,以求把他们弄得一样长。现在他几乎顾不到油条是什么味了,只关心那两根油条是不是一样长,油条的两头是不是一样。到了家门口时他才突然发觉油条短了许多,更糟糕的是两头都露出大块黄白白的肉来了。这一来父亲肯定会知道的,怎么办?——不过他也不一定会知道,知道就完了……再一点也不能动了,坚决不动!
他从门缝里拿出钥匙去开门。想到母亲常说:“要是好吃,嘴巴痒,就把嘴放在石头上磨磨!”他把嘴抵在硬糙的门板上磨了磨,感到火辣辣的痛。父亲要是知道打起嘴来肯定比这还痛。怎么办?不!不能让他看出来。父亲天黑了才会回来,他不会放油条过夜的,他一回来就会赶着吃。待他一回来,拿出油条正要检查时就走过去,假装打蛾子或扇蚊子,一下把油灯弄灭,父亲等不及灯亮就这头一口、那头一口,三口两口就把油条吞了下去,他就根本不知道哪儿少了;再不就……
米缸放在墙边,靠近他们睡觉的那张大床。米缸很大,缸盖子是用粪车轮子做的。盖子上可以站人,坐人,猪都掀不开。缸里的米总是垫个底,老鼠掉在里头就逃不出去。这缸是家里的保险箱,有什么好吃的都朝里头放。他们抓了鱼,母亲总是把鱼腌了放在里头,直到臭了才拿出来吃。他把油条放在屋靠墙的黑桌上,然后搬了一把矮椅子,放在缸边,再爬上椅子去挪那个缸盖子。缸盖子又大又笨又重,他憋足了劲,挣红了脸才把它挪开。米缸里冲出一股霉糠味。然后他下去拿油条。
不好!只听得“噔”的一声,家里的那只大黄猫已跳落在桌上了。猫站在桌上,嘴前面就是那油条,象是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动它。猫象只老鼠那样望着他,黄黄的眼睛漠然地转动,尾巴在桌上晃晃着。“打!”他突然大叫一声,想把猫吓得一下跳开。可随着他的一声吼,那猫叼起一根油条就弹开了,一下蹦到屋角的糠缸上。它站在糠缸上,嘴里叼挂着那油条,机警地望着他,黄黄的眼睛嘲弄地闪动着,尾巴悠然地扫着缸盖,鼻孔里喷着呜呜声,象是在等着他扑上去。他心里轰的一下什么都垮了。他干哭起来,“爸,爸,你看呀!你看呀!” 他发现他爸并不在。猫似乎有点可怜他,站在那儿望着他,并未动那根油条。还来得及,只要把那根油条夺下来就行了。猫咬过的,爸爸还是一样能吃。猪啃过的半边红薯爸爸捡起来就啃,鸡啄过的红枣爸爸抢过来就塞在口里。
他转向猫,想一下扑上去把它捉住,可要万一抓不着它呢?猫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想,猫是通人性的,先跟他好说,说不定它会饶了他。于是他干哭着说:“好黄黄,求你把油条放了,我去捉鱼给你吃。鱼比油条好吃。我捉好多好多又肥又嫩的泥鳅给你吃。做点好事,别吃!你吃了我爸会把我打死。饶了我,我总是抓鱼给你吃,你忘了?”猫眨了几下眼睛,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半天没发出那凶恶的呜呜声,也没动,仍只是叼着油条在那里站着,象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放下还是不放? “放了吧,放了……”他轻声劝说着,两手象翅膀一样张开,轻轻、慢慢地向猫挨近,象是要捉知了时一样。他刚想突发奇袭扑上去,猫已先他一步一纵下了地,钻到了床下。
他慌忙爬到床下。床下有些暗,好半天他才看到那猫。猫蹲在床角里,把油条放下了一会,伸出爪子抓抓脸,又马上叼起它。油条已沾满了床下的灰,毛茸茸的。他向里边爬了一点,灰腾起来,呛得他心发裂。猫缩在床角,充满敌意地呜呜叫着,声音象是从肚子里滚出来的。床很矮,他的背在床板上蹭了一下,痛得他心里直冒烟。他忍着泪,仍柔声对对猫说:“黄,好黄黄,我总是背着娘给你好吃的,你也忘了?”猫高竖的尾巴摇晃着,象是在说没那回事,仍冷漠地盯着他。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放我就打死你!活活打死你!把你开肠剖肚!你怕不怕?!不怕就吃吧,吃呀!”猫一听这话就又把油条放在那堆灰里。他喜得发抖:它听懂了!它是聪明的,不愿为根油条送了命!它还在作思想斗争。油条在地上,只要一吼,猫大吃一惊,吓跑了,油条就会撂在那儿。他又突然“嘟”地大叫一声,向猫扑去。这一下糟了。猫迅速叼起那油条,从他耳边箭一样射过,倏地冲出了屋。
他慌忙从床下爬出来,跑出屋子。猫正飞快跑着,根本顾不上回头望他,直跑到隔壁,一下从门缝里钻了进去。他飞跑赶到。门是锁着的,他钻不进去。他试了好几回,身子虽然能挤进去,脑袋却被夹住,无论如何拖扯不进去。他只有退出来,挤进半张脸,睁大眼从门缝朝里看。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猫走动的声音都没有。他用膀子撞着门,大声叫唤着猫,心里急得要着火。完了!猫已不知躲到哪里去吃油条去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啦!……他嚎啕大哭起来。
门开不了,又没人来。他倚着门呆呆哭了好长时间才痴痴往回走。两根油条只剩下一根,怎么向父亲交代?父亲怎么会相信呢?又没有人作证。一想到父亲的样子他就抽泣起来。他感到肚子里揪扯得痛。
刚一进屋,又是“噔”的一声,又一只猫从桌上跳下来,吓了他一跳。再一看,桌上那根油条一点渣儿都没有。猫在屋中央站着,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他顿时软了,瘫了,只觉天昏地暗。这下彻底完了!就是长了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原来这两只猫是串通好了的呀!这是只野猫,是黄黄的野男人。它正用爪子揩着油嘴,用舌头舔着油嘴呢。我要把你捉住,把你的肚子剖了!他捡起屋角的一把柴刀,向那野猫扑去,可那猫不等他过来就一纵身上了缸,再一纵上了床顶,又 一纵,从床顶上了堆着稻草的楼。他知道猫会从那里的通风口出去。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他想,这要是梦就好了。往往做了许多噩梦,比如丢了去买盐的钱啦,打了碗啦,吓得要死,醒来发现那是假的,他喜得要叫。这要是一个梦多好啊。可看到桌上那张烂报纸,摸摸自己擦痛的背就知道这不是假的。他哭着,阳光随着他的哭声抖动着。他希望有个人听到他哭,听他说这经过,可没有一个人来。父亲是决不会听他辩解的;见了父亲,他也肯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要遇上这个事呢?前天右眼就跳了好大一气,他怎么忘了呢?不该逃学,不该背着人偷吃那油条……。父亲会打死他,母亲会骂他好吃,哥哥们会笑他。可他并没吃那油条呀,是那该死的猫吃了。猫会几天不回家,就是回来了,他们也不会去剖了它的肚子看。扯谎!他们都会这样说。扯得还不像:猫怎么能一下从你手上抢了两条油条?啊?!父亲不会听他,谁都不会信他。父亲会往死里打他,没有人拦,没有人劝,母亲也会说这样好吃又好扯谎的东西活该打死,邻居会说吃了就吃了不要扯谎……
天渐渐暗下来,还没人回来。小牛崽在村前塘边哞哞叫唤。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伸直双脚,靠在门框上哭,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声音沙哑,有气无力。他不时抬起袖子给自己抹着哗哗流淌的泪水。破旧的衣袖已被眼泪浸透,细胖的黑手背湿漉漉,由于不断在裤子上擦,已擦得泛出红白。肮脏的小脸上冲出几道扭曲的黑污污的小河道,圆圆的小眼睛也红肿起来,闪着晶亮的泪光。他渐渐感到有些冷。他缩起脚,蜷缩在门槛上,嘶声哭……
1988
原载 《今天》2001年夏季“蔡铮小说专辑”
蔡铮小说集《种子》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12月第一版
ISBN 978753547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