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判决(二)

这是一张题图

U躺在他公寓的床上。他住报社的单身公寓,卧室和客厅是没有墙隔开的(二者融为一体),他从旧货市场拉了一扇屏风回来勉强隔离一下。屏风是到处常见的工厂中国风,绣了些饱和度很高的牡丹。U在物质上没有特别高的审美要求,他表示自己可以假想这扇屏风来自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一场地狱般的烈火使得那瑰丽得令人着魔的金线屏风和有着洁白丰腴大腿的仕女熊熊燃烧,人和物件已隐没在火海中,只剩下两道缓缓融化、不断降低的金边。U有时在半梦半醒的矇昧中,眼帘前隐隐有火光升起,他感到自己的半截双腿踏入了地狱的烈火,而再走一步火舌就会向他席卷而来,体温越来越高,临近吞噬一切的瞬间他猛然睁眼,所有扭曲异化的梦境会像潮水一般顷刻褪去,或者它们更像蛇——一条捕猎失败嘶嘶作响的蛇,扭动着怀孕的身躯退入黑暗的洞穴中。U下床,脚底板踩上湿润的黏液。

有一些夜晚——一周有半数,U不能入眠,只好呆呆注视着床边那扇窗户外的月光。月夜不是每天都有,有的日子里淡淡的光辉会混在城市的光里偷偷溜进他的房间。城市总是有太多光,一个在夜晚保持肃静的建筑工地,在高高的塔吊上装的灯(U和我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类似警察在黑暗中包围嫌疑人的家,在他们决定行动的那一刻所有警车的灯会刷地亮起,制造刺眼的虚假白昼。高高在上的塔吊灯之于人就像卫星之于这个蓝色星球,按下一个开关,就有一片地域处于无所遮蔽之中,人,他们皱缩的脸,他们的影子和消失了万年的尾巴,都清晰可见。还有高楼大厦忠心耿耿的探照灯逡巡,默然无语的路灯,广场灯,广告牌灯,保安巡逻时手中松松拎着的手电灯。如果不拉窗帘,那便永远有光,除非U自己选择不再看见它们。

U愿意在有灯的夜里睁着眼,在有灯和月亮的夜里看看月亮。月光也总是让他产生错觉,他突然多出数个分身,有一个在郊区监狱硬邦邦的床上过着铁窗生涯,他需要历经的改造除了劳动、放风和被打外还包括每夜透过小窗铁铸的栏杆向外望,望眼欲穿,虽然这只发生在第一次入狱的第一年。还有一个刚做完阑尾手术,小题大做地悲悲喜喜,眼里含泪笑对焕然一新的人生,窗外那轮明月是他新生的见证者,他激动地发誓,振振有词,这是他一生所见的最美的月光。还有一个和他的情郎忍受着分离的苦苦折磨,他每夜含情脉脉注视着月亮,念诵着天涯此时之类的情话,期待有一天心上人像罗密欧那样出现在阳台底下。总是有不同的人,总是只有一个相同的月亮,当U从幻觉中脱离,也总是只有一个他。

U总是对他的心绪缄口不语,俨然一副保护高级机密的样子。可我觉得,他是孤独的。

你可能感兴趣的:(沉默的判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