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安》第1章

焕安想,星辰如果有容色的话,大约也会是伊的面庞吧。

时光长了飞毛腿,过往没了影儿。但总有一些场景片段还是很固执地攥紧记忆的衣角,像七月的蚊虻,灯光下难寻其踪,一闭灯进了暗里,它便绕头缠脚,嗡嗡作响。

焕安,坐在灯下,黑黢黢的影子里沉淀着重重的旧事的况味,那些音声,那些色彩,那些形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他感觉自己又摸到了伊的颈后痣,有时他又觉得伊的眼目淡似云雾,空无一物。

伊大致已不会再留存关于自己一切记忆吧,焕安想着,泪已至唇角。

这是焕安独居此地的第四年,也是他与伊分离的第千余日。

他习惯了孤独的烟火气,也臣服了命运的捉搦,无所谓放下与拿起,憎恨与爱怜,逝去的河流追不得,路过的站台回不到,故乡在梦里,伊在故乡的梦里。

来到此地的第一年,他的梦里竟没有伊,纵然白日的时光里浸满了伊,但梦里却没伊的踪迹,那些醒来后残余的梦的碎片,是更久远的昔时去日,譬如大学时林荫路下自己匆匆而行,人声喧嚷的教室里自己伏案而读。起初,焕安不得其解,不久他便了然 ,或许思念是遗忘的连体兄弟,思念疲倦的时候,就让遗忘静默地守护着自己。

第二年,听说伊去了津沽,更远了,远得思念都行不得足履,远得记忆都振不动羽翼。焕安倒是渐渐安适下来,他爱上了福鼎白茶,尤喜白毫银针,曾经耽嗜的“大益”躺在高架上静静地继续发酵。一日二饮,晨昏茶时,他看着沸水中凋萎的毫叶一点点舒展出曾经的鲜活与香气,也沉静了一颗频频顾首旧日的心,活着,现在就很好,有茶喝。

第三年的八月,焕安回了趟滨城,站在山湖的栈桥上,他看到鹭鸶一类的白色水鸟在低徊,还有无人的灰色小舟在浮动。水气,微腥,略冷,是陈旧岁月的气味。远山如黛似墨,隐隐露出庙宇的暗红飞檐。他记得那清越的暮钟里,有伊笑靥下的皓齿明眸。伊那时问,敲钟时要念什么,焕安说,“暮钟偈” ,伊便笑。依约间,繁星朗月,清山秀水,世间凡百美好都于彼时在伊的身上充盈流溢。

第四年,秋渐深,伊彻底绝了消息,焕安踏着街上落下的留余残青的银杏叶,不知去所,已遗归处。他也不想停止行走,生活的琐屑早已筑成坚固的堡垒,陌生的路走得多了便成了熟悉的家。今年,他购了新居,喜欢上了沉香,那香像独钓的渔翁,像斫木的樵叟,钓起鼻息的寻觅,斫去心头的浮绪。他早已悟透 ,他的伊,只能是伊,无他,无忆。

秋气从地上渐渐涌起,先凋了玫瑰,又枯了枝丫,爬山虎竟先喧腾起来,满墙霜红,颇夺枫叶之胜。秋气携了秋雨,又召唤了秋风,秋气便进了焕安心里。伊成了符号,又简单又复杂,简单成一句话即可略去,复杂得半生时难以融释。

焕安只能苦笑,怎么将人生活成两个自己,一个与伊生死相依,一个与现实纠缠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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