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韩尚宫】暗香(十五)

(十五)

韩尚宫收拾好一切进入房中,长今已经铺好床褥,抱着枕头坐在那里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典医监的集训很是辛苦,张德早就描述过。早年她训练幼小的长今十分严苛,也不觉有异,这时看到她在眼前,才后知后觉心疼不已。

大约世间的母亲看孩子都是如此吧。

韩尚宫抽出长今怀中的枕头,想将她放倒,结果长今顺势倒进她怀中。

韩尚宫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两位看起来有点奇怪,像我爹和我娘。”

饭桌上她的话从脑海中跳了出来。

张德是个让人忍不住全心信赖的人。如果说人有质地,那么张德一面像坚实的土地,一面又像温暖的火焰,暖,明亮,又不会伤人。

和张德在一起的时光,是她有生以来最轻松的时光,每天什么都不必想,最需要动脑筋的事情就是做什么好吃的,今天该记录哪些药。

以至于她不知道是习惯了这种生活,还是真的喜欢上张德。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加倍付出弥补心里的亏欠。

她对着自己都有点着急,恨不能身上有个叫“喜欢”的机关,一对着张德就打开。有句话叫欲速则不达。越是着急,她反而越迟钝。

张德的小动作越来越明目张胆,韩尚宫觉得如果自己不能有所回应,那么接受也是对她的一种报答。就是不知道张德知道她的想法后会不会生气。

感情的问题比起做菜还是制药都难多了,毫无踪迹可寻。可怜她过往四十多年的人生,都没有机会学会这件事。

韩尚宫叹口气,替长今盖好被子。

这孩子说因为跟着张德行医,被典医监的老师批评,换做以前她一定会说长今有错,结果饭桌上听张德一顿反驳,竟然也觉得那位老师岂有此理。

韩尚宫忍不住摇头笑笑,自己算是被她带跑偏了。

长今抱怨道她帮所有人洗衣服,还是得不到老师的好脸色。韩尚宫心疼地摸着她红彤彤的手指头,一点点给她涂抹药膏。但孩子的路是只能自己走的,尤其像长今这样过分聪明的孩子。

长今依依不舍地离开别院,接下来的一个月要去惠民署实习,到集训结束为止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张德送走长今拎起包袱要出门,说是去找房子。

韩尚宫诧异道:“找什么房子?”

张德更加诧异:“当然是我们在汉阳落脚的房子啊,总不能在闵大人家的别院一直住下去。”

“可是长今还不一定…”

张德一摆手,“就算不进内医院,总能留在惠民署,得让她有个家可以回。”

韩尚宫忽然发觉,自己心里竟然一直期盼可以回济州。

“好…您路上小心。”

张德绽开笑容,伸臂松松环抱了她一下,“晚饭之前一定会回来。”

“…好。”

韩尚宫关上门,现在连她自己也觉得两人越来越像夫妻。

张德说到做到,天色昏暗时回到别院,满面春风,“办妥了。”

韩尚宫讶异,“这么快!”这是汉阳啊!寸土寸金的汉阳!张德再厉害,身份也是官婢,按道理不能拥有自己的产业。

张德一口气灌下杯水,“可选的地方有限,我们两个人,我又经常出诊,要选个安全的地方才行。就在那啰嗦大叔家后面,挨着他们家那一大块院子我都买下了,以后前面坐诊,后面制药,还能腾出地方做个药圃。”

韩尚宫反应了一下,才知道啰嗦大叔指的是德久,“可是您…怎么过户呢?我们是官婢…”

“啊,那个。”张德笑了,“我挂在闵大人名下。本来想挂在啰嗦大叔名下,可我信不过他那个视财如命的老婆。”

韩尚宫笑了,“其实…她还不错。”

“我知道,要不怎么放心住他们隔壁呢。”张德面色一肃,“事情没了结之前,你的身份还是要保密,不是信得过他们,也不会搬过去了。”

“事情没了结”几个字给了韩尚宫重重一锤,仿佛在提醒她,如今的岁月静好都是幻觉。一旦开启复仇之路,便是风起云涌。

长今,张德,未来都是要入局的人,她又怎么可以偏安后宅,享受她们的保护?

张德看她咬紧下唇发呆,问道:“怎么?”

韩尚宫深吸一口气,“太平日子过久了,竟以为真的太平。”

张德笑道:“那也不能因为有风浪,就一直等着风来,日子都不过了。我以前心里只有报仇,跟你在一起才觉得心里安定不少,心里也有了期盼。比如,今天吃啥?”

韩尚宫也忍不住笑了,“天冷物薄,今天只有一碗稀粥。”

当然不只稀粥。

张德可能因为出身的缘故,舌头很挑。以前没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条件,随便吃什么都行。

现在身边藏着一个全朝鲜数得上的绝顶高手,只有她想不到,没有韩尚宫做不出来的。

粥米碾碎,里面放了咸肉末和松子,咸香扑鼻,口感也不单调。

桌上一碟凉拌的石花冻,一个没见过的菜蔬卷。

张德夹起一个,“这是什么?”

“这还是长今发现的,菘菜。从前没人吃,如今在汉阳已是寻常菜蔬。本来想做冬瓜卷,但是没有冬瓜。我看闵大人家仆送来的蔬菜里有菘菜,就做了菘菜卷。”

张德咬了一口,菘菜脆嫩柔韧,很奇妙的口感,里面包着香菇木耳金针菜和一点豆皮和蛋皮,一口下去,齿颊留香,“啊…大王每天就吃这些吗?太幸福了。”

韩尚宫慢慢喝粥,忍不住笑。

“哎,不对啊,这么冷的天,为什么做石花冻?”

韩尚宫看张德促狭的表情,知道她明知故问,咳嗽一声道:“您的嗓子不是不舒服么?”

“嘿嘿,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听您亲口说,有时候觉得现在的幸福好像不是真的,随时都会被拿走。”张德难得流露出脆弱,转瞬即逝,“不过就算被拿走了,今天这些,不,从济州岛上那碗海带汤开始的关怀,我也会一直记得。”

韩尚宫放下调羹,按住她的手,温柔但坚定地道:“不会被拿走的。”

张德风风火火,今天找好房子,恨不得明天就搬家。平民家里只有矮墙,张德不能逾矩,就在矮墙外树了一圈篱笆,篱笆上缠满了不知道哪里揪来的爬山虎藤蔓,密密麻麻在篱笆上绕了好几圈,完全遮挡住从外往里窥探的视线。等到夏日爬山虎生长茂密,只要再树几根杆子,它们自己就能再长高一点。

从里到外都收拾妥当,在长今结束实习的前一天搬好了家。

闵政浩来帮忙搬家,无奈道:“首医女您的动作也太快了,其实不必这样,你们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也没事。”

张德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点破道:“我与长今的关系很容易查到,我若持续住在这里,你们以后就要有麻烦了。”

闵政浩脸上一红,默默干活不再说话。

韩尚宫提着一大包的书从屋里走出来,张德看见赶忙夺下来,“您的手臂非必要情况下一定不要做这些事,您要有把自己当纸糊的那种自觉。”

在闵政浩面前,韩尚宫很不好意思,“您说的太严重了……”

“严重不严重,您自己心里有数。总之关于身体的问题,一切都必须听我的。”张德很严肃,甚至有点严厉。

“…我知道了…您不要这样…”韩尚宫不敢反驳她,低声应了一句,眼神瞟向闵政浩。

闵政浩低头干活,假装没听到。

张德看她服软,暗悔自己在人前对她不够尊重,软下声气:“平时活动没要紧,拎重物就让别人来。对了,回头给您寻一把好用的刀子,这里那把太沉。”

韩尚宫乖顺地点头道:“好。”

把一切归置原位,带着一车的书,药,和一些简单的日用品,慢慢驶出长街。

越靠近德久家,车外越热闹嘈杂。韩尚宫蒙着头走进这座房子,前面是张德的诊室,已经摆好药柜,诊桌。没有大门,要进入后面必须经过诊室,杜绝不少麻烦。

后面则是一个奇妙的所在。高高的篱笆围住矮矮的墙,院子不大,居然置了一座秋千!院落一角已经围好一块药圃只等着播种。

后面有两间卧房,张德在灶间隔壁也砌了一间浴房!

“这…”

“啊,我看闵大人家别院的浴房很好用,就请他找匠人原样给我砌了一个。以后可以经常泡澡了,想想就舒服。”张德很得意。

连韩尚宫想到以后住在自己的家里可以泡澡,心里都生出几分雀跃。

两间房就普普通通的,胜在干净整洁空无一物。

“本来我想放些东西进去,后来想想,您可能想自己放,就什么都没买。看看缺什么,写下来给我。”张德在门口探头道。

“啊…好,如果有可以写字的东西就好了…”

韩尚宫的表情明明同寻常一样,张德就是看出了欣喜和满足。

“好,书案同文房四宝一起送来。”

韩尚宫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直透进眼底,“首医女,谢谢您。”

张德捕捉到她堪称热烈的情绪变化,也受到感染,“以后我们是搭档,当然要你住得舒服些才好。”

看来寄人篱下,难受的并不只是她一个。换了一个环境,换到属于自己的地方,韩尚宫身上那种始终绷紧的气质忽然就改变了。

这个家搬得可太值了!

韩尚宫不知道张德的想法,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一种完全放松的感觉。在宫里,宫女的房间并没什么私密可言,教导尚宫或者最高尚宫提调尚宫,任何一位都可以随意搜她们的屋子。

在济州,她的房间是药庐,既要住人也要存药,来往进出不断。到汉阳以后住在闵家别院,一丝一毫都不敢乱碰。

这间小小的房屋竟然是她人生第一次拥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屋子。就在踏入这里的一瞬间,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有形一般注入她的身体,如不是多年教养已经刻骨铭心,现在只怕要欢呼出来。

“啊一古!这后面居然有这么大一片!”

院子里传来德久家大婶儿的声音,“我说其实您为什么不挂在我们家呢这么方便…”

张德凉凉地声音传来:“给你的饭钱在外面桌上,好走不送。”

“哎你这个女人…我还没见过娘娘…哎哎!…要不是送饭我才不想来呢……”声音渐渐行远,门被推开,张德端着一锅热腾腾的食物道:“出来吃饭吧!外面下雪了,我架了炉子,看雪吃火锅,比屋里暖和。”

韩尚宫笑着应了,出来替张德布碗筷。

“这些都是先从隔壁那啰嗦大叔家拿的,我定的下午才能送来。对了,还有刀子,我不知道哪种合你用,让他们送来你先试试。呼…好暖和。”张德把翻滚的鸡汤锅放下,坐在炉子旁烤火。

果然粉一样的雪落在廊下。

韩尚宫把筷子碗递给她,“其实什么都能用,不用那么麻烦。”

张德夹起一块年糕,咬了一口,“唔,这女人的手艺是真不赖。”咽下去道:“我知道你手艺高超,善书者不择笔嘛。但我会吃不会做,以后肯定大半时间都是你来,天长日久,工具不顺手的损害那就大了。就算你骨头没断过,以前就不会手腕疼吗?另外肩膀那里也很疼吧?对了,你现在手臂有没有觉得难受?”

韩尚宫正要吃年糕,听她这么问,放下筷子晃了晃手臂,“没什么…啊…失礼了…”她本来那觉得手臂有什么感觉,晃了几下不知道扭到那里,突然尖锐地疼。

张德捏住她手腕一寸一寸向上移,果然往上一寸按下去酸困发软,瞬间就提不起来了。

“这…之前我没什么感觉……”

张德给她把袖子整理好,“骨伤是可以痊愈没错,但一来你是被反复弄伤,二来耽搁太久,还伤了筋。骨头是接好了,但隐患也不是没有留下,之前泡药浴就是为了这个。我可以保你平日无事,阴天雨雪就免不了难受几天,另外就是尽量避免劳损,不要受寒,会很麻烦的。”

“好。”韩尚宫乖顺地应了。人心总是不足的,当时那么艰难地活下来,竟然已经忘了。

“啊,忘了跟您说,我脾气坏,以后若是再像今天这样冒犯您,请您告诉我,不要藏在心里。”张德忽然一脸郑重说这句话,“小时候我身边只有奶妈,后来…后来大半遇到的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习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所以今天让您难堪,对不起。”

韩尚宫不解,回想一下今天的事情,“啊,您说在闵大人面前…您言重了,我都不记得了。”心里为张德这句话小小心酸了一下,她也曾经竖起一身铠甲,知道为什么会养成那样一种性格。

她的沉默和张德的尖锐,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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