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祝福:祝你生日快乐(一)

从车子驶入小区开始,爸妈就在吵架。

无非因着方才路口转弯时,爸爸方向盘打急了些,这是妈妈每每坐他的车都要指出的一点。自然,我从未见爸爸改过。他这样开车大概有二十余年,妈妈也应该提过上万次。她微蹙眉头指责爸爸的时候实在是气定神闲,满脸写着“我还不了解你”的满足,这总让我怀疑她上车后正襟危坐着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在爸爸大开大合间、车子晃颤的刹那,她欢快地惊呼一声,顺理成章地将数落的话语倒出来。仿佛只有这个时候,爸爸还是那只被如来拿捏在股掌中的猴子,一举一动都逃不出高高在上的眼睛。

罕见地爸爸并没有如往常缄口不言。他开始辩解。不得不说他的反驳远没有沉默有效,他竟然用“你懂什么?”作为辩词的开场,用“快闭嘴吧。”作为结束语。对于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发怒火和斗志。我甚至能看到妈妈眼中突然亮起的光彩。“你以为我愿意一遍遍地说,你自己数数我都说了多少次转弯的时候慢点你哪次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像我是想害你一样,我害了你有什么好……”

我倚在座椅上盯着窗外狭小的天,眼前掠过熟悉的景色。我不喜欢春天。北方的春天到处都是脏乎乎的,阳光中掺着粉尘,是个浓妆的女人,粉底簌簌地掉。这个小区很陈旧了。没有高层和别墅,一式的六层多层,楼高不过二十米,样式比较老。一层配有车库但远远不足,大概小区最初开发没有预料到以后会有这么多车,楼下的花坛辟出一半空间做停车位可还是不够,很多车直接停在路边甚至大半顶上了人行道。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多岁,正背着书包在路缘石上走独木桥,两臂大大地张开像随时起飞的雀鸟。其实也不该说年轻,我现在正是别人羡慕的年岁。在生理上我是年轻的,是朝气蓬勃的,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但我心里早已寸草不生的荒芜,日薄西山,总觉得这一辈子也就快完了。其实这也全是我强说愁罢了,我的一辈子还没有开始,连个找落都没有,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开始了。爸妈还在吵,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会一直吵到外婆家门口,当然,在门被叩响的时刻,他们一定会闭上嘴摆出亲密的样子。多年的夫妻生活可能只剩下这点默契。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和你打赌,最后一句一定是由妈说的。

果然,随着鞋子方跟磕上最后一级台阶,总结性的发言也一起被掷出来:“我倒了血霉摊上你。”那个血字被压得低低的从牙齿间挤出来,瑟瑟的,浑身带着毛刺,满是怨毒,我甚至相信妈妈给这句话每个字都下了深深的诅咒,让人毛骨悚然。她敲了敲门,背对我的姿态让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完全可以相信她此刻已经换上标准的笑脸,可惜眼神中未曾化去的冰会让她的脸有一丝诡异。她是个好面子的女人。这点她自己当然不会承认,只是作为她女儿,总归是了解一点的。

今天我本不想来,不单因为来回麻烦。但妈在电话里不容置喙:“你外婆八十大寿,你不来我们全家不让人家看了笑话?”我搞不懂她的逻辑。她口口声声的人家也只是我二姨和舅舅,有时候我觉得妈妈是真心实意地亲近他们,有时候又觉得她是真真地讨厌他们。真是奇怪啊,亲兄弟说亲真亲,说生疏也真是生疏。最终我还是坐上动车转了三个小时回了家,为的是今天能一起吃顿饭。让我家不被笑话。我相信她也这么打电话给哥哥了,当然声音可能更温柔一点,浓情蜜意一点,但中心大意不变的。可怜哥哥周五下了班就急急去赶火车,从北京回来。也幸亏今年外婆生日在周末,少了请假的事。

门是葳葳开的。妈妈一见到她就抚住她的肩头:“葳葳又漂亮了,真的长成大姑娘咯。”葳葳确实长得愈发出挑。细细的腰,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她似乎不习惯接受夸赞,只怯怯地应着,不自在地转了几下头又冲爸爸打招呼,爸爸放下手中的礼盒冲葳葳点头笑了笑:“葳葳。”妈妈轻哼了一声向屋里走去:“妈,在屋里你怎么还穿这么多?”外婆穿着一件红棕的针织衫,头发蜷出细小的卷,拉我过去一顿揉搓:“小晴瘦了啊。”捏了捏我的胳膊,“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学别人减肥,快别跟她们胡闹。”舅舅在沙发那头笑:“人家小姑娘都不愿长胖。”常年的烟酒让他的笑声像鼓风箱一样沉重。二姨从厨房探出头来:“是小晴来了吗?你们到的挺早啊。”记忆中每次聚会二姨总是来得最早,进门便扎进厨房,从不参与客厅中的插科打诨。每每躲进自己的小天地自得其乐,这让二姨像个不在意王子舞会的灰姑娘。她记着每个人的偏好和忌口,几乎带着些讨好的意思。

“你在做什么呢?”爸爸坐在了沙发上,而妈妈脱下外套便进了厨房。二姨抬头叫了声姐,西红柿切成小小的滚刀块安静地躺在菜板上,只有一点点汁水留在板子上。二姨总能让做菜的过程都显得干净漂亮。

“西红柿牛腩,小晴不是喜欢吃嘛。”二姨做的西红柿牛腩是一绝。牛肉软糯入口即化,汤汁里是浓浓的蕃茄味。我怀疑自己每周去她家只是为了这一口。

妈妈挽起袖子洗手,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指头,像放出一个个小小的烟花。“你就是惯着她。”她总把别人对我的好说成惯着,时间久了我也觉得大家都在惯着我,而我刁蛮又任性,不配受这恩遇。小时候我不爱吃芫荽,总是偷偷挑出来给哥哥。妈妈见到了瞪我一眼:“惯你一身毛病。”好像不吃芫荽是多大的罪过一样。那种严厉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很是可怕,于是我学会了埋头把所有食物扒进嘴里。后来我遇到了很多很多挑食的人,毫不胆怯地拒绝,他们是不自知的被惯大的人。他们不知道能挑食对我来说有多令人羡慕。

厨房桌台上还有洗净的茄子,莴苣,油菜,叶子上裹着水,晶晶亮,解冻的排骨肉,豆腐,还有一条已经收拾好的鱼,无辜的张着嘴。

“准备的都差不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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