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升宁月

1

忘川河沉默翻滚,不闻声,不见首尾,向西南而去。

河水血红,走近方可见河面赤蛇窜动,上下起舞。蛇群之下,铺有石块无数,每一块都似个人儿,每一块都有表情,只是那喜怒哀乐早已固定成了永恒。

河上筑有三层桥,桥两侧正中从上自下分书三字“那落伽”。若问三层桥分通何处?大抵只有走过的人才知晓。

桥由持幡大神两尊,名游神,日夜轮守于此。

行上层桥者必经一处凉亭,唤“望乡台”。亭外置有奇石一方,手触之则字显色变,奇幻无比。过往者有古代衣饰、民国穿着、现今打扮的,相互无语,静默排队驻足石前,抚石观望,而后无论痛哭流涕、放声大笑亦或面无表情,皆需入亭内取茶一碗饮之,上桥而去。

案后有一美貌妇人掌勺执锅,取茶汤入碗。遇伤心啼哭不已者,自劝说一番:勿念前生,莫问来世,此去轮回皆是奈何,休要执着。

2

“噗呲~”突如其来的笑声将气氛打破,引来美妇人侧目怒视。

“孟妹子,天干舌燥,赏杯茶吃可好?”来者是一男子,白衣长发,头发只简单束起一部分,其余的懒懒散于肩上。男子勾身俯于案几角,眉目清秀得完全不像个浪荡子弟。

美妇人不予理会,指挥身后女徒样姑子继续施茶,自个儿靠在凉亭柱上,抬手间一杆旱烟凭空而现。默默地拔了口烟,吐息间香气缭绕,眉眼更显得妩媚。

“想吃老生的茶还不容易,按老规矩,你去摸那石头,好茶自会奉上。”美妇人把下巴向石头的放下抬了抬。

“你可是这冥府鼎鼎有名的孟婆啊,怎生的如此小气!”男子假意失落,叹了口气坐在了凉亭的石椅上。

“孟妹子,你这茶闻着甚香,且香气时有不同,究竟是何味道?”

“自己喝一口不就知道了?”孟婆没好气地用烟杆敲了敲凉亭石栏。“还有,别张口闭口妹子,老生自打混沌初开、三界初定的时候就在了,比你大了不知道几万岁!”

“那可不成,在小生这儿,生得美的都叫妹子!”男子提高了分贝,继续插科打诨。

“滚犊子的!都在老生处赖了千把年了,放在如今的阳间,就是钉子户!好呀,茶我给你,你肯喝吗?”

“一句逗趣话而已,妹子咋还真生上气了呢?为了我这泼皮长了褶子可不划算。”男子不依不饶地叨叨着,目光落进了半锅茶汤里。

“你说——如果不喝茶过了桥会如何?”

“这冥府有明文规定,不喝老生的茶便上不得桥。若是要强行过桥嘛——你往那儿看,守桥的游神君可不是摆设,他手里的幡也不是吃素的。”

随着孟婆纤纤玉手指的方向,只见那神君肩臂相连,头大如牛,长得有违常理且凶神恶煞,铜铃般的眼睛怒瞪,时刻不停地警视着四周。手上执有黄色大幡,上书“日游”二字,而夜间当值的游神,手中之幡自然便是“夜游”二字。

“以前没留意,只觉得二位游神颇为神秘。可是厉害角色?”男子坐直身板,好奇宝宝状望着孟婆。

“日后你可切莫去招惹日夜游神!这野仲、游光二人乃是兄弟,生是恶人,死为恶鬼,与天师大战数百回合未被收服。后阴天子出面,道是以恶制恶,招其兄弟镇守于人鬼交界处,以降滋事鬼魅。据说声如洪钟,可散鬼魂魄。神幡挥动,必击鬼落河,永世不得超生。且二位神君手握特权,可自行执法,无需向上通报。

3

“七爷、八爷!”施茶女徒突然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凉亭外行了个礼。

男子回头,见谢必安、范无救二位鬼差缓缓飘来。虽说二位爷性格古怪,但作为冥府有名的钉子户,逗留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也就熟络起来了,况且自己还有要事托付于他们。

“二位无常大爷,好久不见,小生有礼。”男子谄媚地笑着,快步迎了出去。

“小子,还在这儿候着呢?此去投胎做人多好?”谢必安脸上似乎永远只有这似笑非笑一个表情,声音尖锐刺耳,长长的舌头悬挂在身前,说话时会微微抖动,着实瘆人。初见者,无论人鬼,怕是都得吓厥过去。这形容毫无夸张成分,自己当初被二位爷提走时,居然吓到举步维艰。

男子站得笔直,脸上堆起的笑容有些僵硬。八爷从后面拍了拍七爷的肩,向七爷点了点头嗯嗯了两声。说来也怪,在这忘川河畔徘徊了千年有余,却从未见这八爷开口说过一句话,向来只一个眼神、一个点头示意、嗯嗯两声,七爷就能把意思全部领会。

“你托我兄弟二人寻找的‘人’总算有了眉目。”男子听罢情绪激动,正欲作揖道谢,却被七爷一个抬手给打住了。

“先不忙谢,待爷把话说完。”男子只觉得七爷这笑平添了意味,不由心头一紧,眉头紧锁。

“你小子可是惊动冥府阴天子的钉子户,我兄弟二人自当尽心竭力,早早解决你这等破事才好。”

“是是是,七爷说的是!”男子连连欠身附和。

“前日到天师处吃酒,听富曲兄弟说,他们在阳间降服了一个有近千年道行的厉鬼,其名唤作凤升月。掐指一算,这时间与你相近,名和姓也实属少见,要说巧合也未免太巧。”

七爷说罢目光又回到了男子脸上,依旧似笑非笑,阴惨惨的。

“不——不可能是她……”男子的身体好似被抽去了力量,一个踉跄向后跌去,恍惚间撞上了身后的石头。转身,只手刚好扶上。石头发出莹莹之光,字体逐行显现。

三生石

岳宁生

北宋人士

卒于壬子年

……

男子抚石,泪声俱下。

4

岳宁生,儿时被流动戏班班主捡回抚养,因班主膝下无子,便视其如己出。随父上汴京讨生活十日有余,戏班终于接到一桩油水颇丰的大活儿,便是去城东凤府为老夫人唱戏祝寿。

凤府已故老爷凤俅禄乃汴京富商,如今人虽不在了,可所留遗产之多足够妻女锦衣玉食,一世无忧。

为了督促搭台建棚,几日来岳宁生频繁出入凤府,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凤府小姐,凤老爷独女凤升月。一来二往的凤小姐竟看上了这穷小子,一心往之。在府上便频频眉目传情,寿宴之后依旧私通往来。好几次或是城郊破庙,或是凤府偏门别院内,两人干柴烈火、翻云覆雨,耳鬓厮磨,好不快活。终生私定了不说,还珠胎暗结。

很快的肚子出了怀,老管家见纸包不住火了,便上报老夫人定夺。这可不得了,平日里看起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千金,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未婚先孕,气的刚过完五十大寿的凤老夫人一病不起,汤药无济,撒手人寰。

这边岳宁生听说凤府出事了,扛过了老管家和一众家丁的打骂,带着一身伤,硬是翻墙越户来把凤小姐探。月下执手起誓,许了他们母子一生一世。

“月儿,我这就回去向义父辞行,从此留下来照顾你们,再不离开。”

那一夜,他们和衣而躺,紧紧相拥直至天微亮才意犹未尽地分开。

岳宁生回到戏班下榻的客栈,打算梳洗一番再去拜见义父。怎料刚进自己的房间,便被人从背后一记闷棍敲晕过去。再醒来时,已被捆入了后院的柴房,天色也近傍晚。

“宁生哥哥,萤儿晓得你的心思。只要我还在,你便休想离开戏班,离开我!”

岳宁生一日未进食,且身上有伤,头痛欲裂。隔着门板他听出了这声音来自戏班主女儿,也就是自己的义妹岳流萤。

“流萤,你这是为何?快快放了我,我有要事要见义父!”

岳宁生的手脚被自小学习绳索技艺的义妹死死捆住,只能艰难地撑起虚弱的身体,用头和肩撞击木门。

“流萤,你休要胡闹!”

“宁生哥哥,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客栈上下我都打点过了,到明日天亮为止,都不会有人出现在这里。你是我的,任何女人都妄想从我身边夺走你!”

“流萤你疯了吗?我们是兄妹!”

“呸,既无血缘关系,何来兄妹之说?我只知道,打从你被爹爹领回来那日起,我就想嫁给你!难道你敢说从未喜欢过我?”

“我只当你是妹妹疼着宠着,从未存过男女心思,娶你亦无可能!”

“说谎!骗子!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凤升月!她勾引了你,她该死!”

听见流萤愤怒地离去,岳宁生心急如焚,近日来发生之事件件桩桩都是糟心,如今又身心受创,不由得一团闷火涌上心头,尽狂咳不止昏厥过去一夜未醒。

吱呀~门开了,一道晨光刺入屋内,岳宁生闻声醒来,意识渐渐恢复正常。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岳流萤如同鬼魅一般游离到宁生身后,替他解开了绳索。

“疯子!”岳宁生一把将义妹推倒在柴垛子上,夺门而去。

到了凤府正欲敲门,却见大门并未上栓,轻轻一推即可进入。他熟练地通过有灌木、假山可做遮掩的花坛,一边默念着月儿,一边急匆匆绕进凤小姐住的院子。

“啊——小姐——”

远远地听见哭怆声,岳宁生心慌意乱地加快了步子。只见丫鬟三四跪于地上,皆掩面哭泣,屋内一股血腥味,老管家和一家丁面带惊容,瘫坐不起。

顺着老管家的视线,身着大红色嫁衣的凤升月浑身是血,披头散发地悬挂在居室正中的房梁上。袖口还在滴血,地上早已是一片血海。一把金剪刀放在嵌玉凤纹桌上,被血糊得快看不出原色了。

岳宁生只觉得浑身瘫软,如鲠在喉,一步一跌地走向了无生气的凤升月。

“月儿,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你这是为何呀?我和我们的孩子你都不要了吗……”

话未毕,一阵刺痛击中后背,岳宁生顺势被某种力量压倒在地。

“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家夫人和小姐!拿命来!”

岳宁生的脖子被人擒住了,只能艰难回头。老管家握着刚才置于桌上的金剪刀,骑在自己背上,表情狰狞而扭曲,双眼血红满是杀意。岳宁生顾不上后背的剧痛,把手抬起伸向凤升月。可惜,根本够不到。

“月儿……”

“住口!你个无耻小儿怎配叫我家小姐的名字!”

后背又是老管家一通接一通的乱刺,岳宁生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5

“七爷,可否告知小生,月儿为何自缢?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曾经的痛苦往事重现眼前,冲击力丝毫不减当年。岳宁生跪在石前,悲伤早已逆流成河。

“嗯——当时爷也很是好奇,便多问了一嘴,听富曲兄弟说,在那女鬼的记忆里看到了一些东西。”七爷从怀里取出一支破旧的木制凤头簪,递到岳宁生面前。

“这——这不是小生亲手为月儿雕琢的木簪吗?”岳宁生一把夺过簪子,泪水瞬间浸湿了磨损严重的簪头。

“如果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妨将簪子贴在三生石上试试。”七爷似乎无意怪罪岳宁生的鲁莽,伸出长长的尖指甲指了指岳宁生身后。

画面飞逝,瞬间回到了正在为老夫人操办丧事的凤府。挂满白帐子的长廊里,老管家正领着一个女子去拜见凤小姐。岳宁生定睛一看,大惊失色,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岳流萤。

未待凤小姐坐定,岳流萤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非常精美的翡翠腰牌,一脸得意地提在手里晃了晃。凤升月一惊,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茶盏。此物正是今日分开时自己赠与心上人的信物,腰牌从小就贴身戴着,是财大气粗的凤老爷好不容易求得的原石,找汴京最好的工匠师傅设计雕刻而成,世间仅此一件的孤品。

“认识吗?认识就好!此番就是来告诉你,我与宁生哥哥青梅竹马,且有婚约在先。他许诺过我荣华富贵,奈何戏班经营困难,遂与我商议后决定接近于你。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他既然爱我,我自是要好生待他。如今听说你怀了他的骨肉,索性生下来吧,我会替你好好抚养的。等来日他娶了我,自会准他纳你为妾。”

“胡说!岳流萤你给我住口!月儿,我的好月儿,你可万万不能相信她!”岳宁生发狂地拍打着三生石,妄图阻止这一切。

望着岳流萤离去的身影,凤小姐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往日恩爱一一浮现,又一一破碎。她狠狠地扯下头上的木簪,失魂落魄地退入闺房,从柜子里取出偷偷命贴身丫鬟置办的嫁衣换上,垂眸间一把金剪刀映入泪帘。她颤抖着抓起剪刀,狠狠地剪向左手腕,血液瞬间喷涌而出。

“啊———”

她抚着肚子跪地长啸,完全崩溃。此刻除了绝望,什么都没有了。

待凤升月再次起身时,她已经停止了哭泣,面如死灰地在柜子里翻找着,找出了绑绣球用的红绸缎。转身,拖出凳子、踩上,将红绸缎甩过房梁,打结,伸头,踢凳。一气呵成,毫无留恋。

“不——”眼看着爱人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殒,岳宁生感到自己彻底崩坏失控了。

6

“这凤小姐带着极强的怨气自缢而亡,无法进入轮回,变成了地缚灵中的极恶煞,扰乱一方安宁。你在此处等她千年,也是枉然。”

“敢问七爷,月儿现在何方?”

“开什么玩笑,她乃恶煞,无法轮回更无法超度,只能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宁生魔怔了一般杵在那儿,双目失神喃喃自语。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桥的方向,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拔腿冲将出去。

“宁生,别犯傻!快回来!”孟婆飞身跃起试图追赶,刚出凉亭便被八爷拦下。

“执念太深,随他去吧……”七爷连连摇头,似笑非笑的脸上笼罩着难得的凝重感,很是别扭。

“吼——”

宁生头脑空白,像具没有思想的木头人只顾奔跑。忽闻一阵轰鸣震耳欲聋,一时间有些耳鸣晕眩。日游神神出鬼没地闪现在了他的头顶上方,咆哮着挥起幡帐扑面而来。说时迟那时快,未等日游神靠近,宁生使尽浑身余力纵身一跃,跳下桥去。

入水刹那,顿感置身火海一般被蚀魄噬魂,身体伴随着无数条赤蛇的啃食越陈越深。河底极寒,与河上层形成冰火两重天,刺骨锥心之痛排山倒海而来贯穿全身。慢慢的,慢慢的,身体一寸接着一寸不得动弹。

“月儿,你若不在,我又怎可偷生!”岳宁生睁大了双眼,黑暗中凤升月回眸一笑,款款走来。

“宁生,我凤升月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凤升月只钟情于你岳宁生一人。答应我,无论日后谁先死,奈何桥边的孟婆汤万万喝不得。三生石畔、忘川河边,哪怕是水枯石断也誓要等到彼此共赴轮回,再续夫妻情缘。”

“也罢,也罢。总算是解脱了……”孟婆收起烟杆,凭栏远眺。从此怕是再无这般泼皮的痴缠了,孟婆摇头苦笑,不知是该为宁生欢喜还是为自己失落。

忘川河依旧翻滚,不闻声,不见首尾,向西南而去。河底又多了一尊石人像,双目圆睁,空洞而忧伤,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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