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第一次进藏，但细数起来，在藏地旅行，已有八年时光。
2011年，初入川西。第一次，感受到在高海拔跋涉的艰辛。川西海子很多，我们只在丹巴停留，从丹巴上党岭，去看葫芦海。
刚到的那个傍晚，开始下雪，天地一片冷寒。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感到孤寂。正百无聊赖间，有人提议去泡野温泉，说半小时便到。雪地温泉，听起来很美，反正无聊，便跟着一起去探个究竟。
一行人兜兜转转出了村庄，向野外跋涉。那晚月寒微光，映着冷冷的雪地，依稀能看见前行的路。走了半小时，看见一群牦牛，我们问，温泉呢？向导说，就在前面。于是我们继续前行。那是第一次见到牦牛，于是边走边感慨这牦牛雪夜在野外真不怕冷，又感慨这主人心也真大，不怕它们走丢...大概这样感慨了半小时，又看见一群牦牛，我们问，温泉呢？向导说，就在前面。我们只得又打起精神继续前进。当我们看到又看到一群牦牛的时候，终于走不动了。想回去，向导说，就在前面...就这样，我们在雪地中前后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传说中的野温泉，那旁边，有一个看守的帐篷，而竟然，也站着一群牦牛。
我没敢去泡，钻进帐篷烤火。这是一家藏民，大人小孩全部挤在一个被窝里，旁边烧着火煮着茶。他们告诉我，这个野温泉，人也泡，牦牛也泡。
边烤火边喝茶边聊天，感觉舒服多了。正聊着，向导进来告诉我，你快出来，你朋友不行了。
那是一个来自深圳的警察朋友。走得太快，又是高海拔又是雪夜，急着泡进温泉里，直冒虚汗。总之我赶忙出去扶他进帐篷，让他烤火喝热茶。
慢慢的，他缓了过来。我却剧烈抖了起来，喝得冒汗了一下出到风雪夜，我也中招了，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抖，根本无法自已。
我抖得把身边的人也都吓到了，大家在商量着我是睡在这里还是走回去。后来想睡在人家被窝也不合适，抖得缓和了点，我咬着牙跟大家一起回程。
又是两个多小时，顾着赶路，怎么回的全模糊了，只记得对向导说，到了烧点热水泡手泡脚，她没有回答我。回到时，看她倒出热水，正惊喜，却见她自己把手一下伸到热水盆里...
大概没有雪夜这样带队走过，她也走崩溃了。
那晚胡思乱想感冒、肺水肿、挂掉什么的。于是一下胡吃了好多种感冒药，蒙头大睡，第二天，所幸无事。然后上葫芦海，海拔5000多，爬得气喘吁吁，走一步停两步。不过一路风景很美，我那个警察朋友又开始大显神威，一马当先，上串下跳各种拍照。
我们都在称赞着他的神勇。下山时，向导来告诉我，你快来看看，你朋友不行了。我走过去，他瘫在地上，全无了刚才的生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脸如死灰。我们上山时租的马已经下山，只得先扶着他向下走。到了飞机坪，我们找藏民租马托他下山。藏民试探着说了个价钱，正等着还价呢，警察朋友早已等待不及，一口答应，自顾着踉跄摸爬要上马，爬了半天，我们托着他屁股给顶了上去。
我们没有再深入。就这样，这次旅行，进丹巴，出丹巴，上党岭，我们翻越了好几座海拔5000以上的雪山。
这次旅行，一群菜鸟，所幸平安，唵嘛呢叭叭吽。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这个我认为很艰苦的地方，已经是藏区里最温暖幸福的区域--人域。
二
再次去川西，是六年后。2017，我们经丹巴，过新都桥，进稻城亚丁。
看了一些地理资料，知道这是一片在横断山脉深处的土地。向藏区走得更深，也看到了更多未曾注意的细节。
一路上，高山峡谷间多耸立着金碧辉煌的巍峨寺庙，第一反应是，如此险峻，如何修建？我看过国家电网关于藏区电力建设的一个宣传片，里面讲到了各种艰辛，因此工程竣工，剪辑了这么一部片子，记住这伟大与不易。在现代化机械帮助下的现代工程尚且如此，何况横断山区这自古以来的寺庙？但是，并无任何一部片子讲述其修建的艰难，甚至看不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文字记录。或许在藏地人们眼中，修建这样的寺庙已经是生活的日常，不需要歌颂。
车行一路向西，海拔逐渐升高，横断山脉山峰竦峙，刀劈斧削，大起大落，渊谷连绵。村与村、乡与乡隔绝得愈加厉害，我更理解这件事。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需要显眼的地方有这么一座万众瞩目的标志，这是精神的支柱，不然荒山野岭，百无寄托，难以生存。 正如同现代人，断电断网，谁也支撑不了多久。这寺庙与当代的电力电信铁塔一样，都是精神世界的物化，泽被四方。
后来在稻城亚丁，遇到了转山的格绒泽姆一家，来自乡城。她说，每年不吃不喝，藏民都要把好东西供奉给寺庙。这里的每个村里都有寺庙，当地喇嘛要不断学习晋级，成绩好的会到甘南、西藏等更高级的藏传佛教学府学习，然后再回到各个村子的寺庙主持。有藏民的地方，就有寺庙。
她很热情的给了我一个苹果，说这是她自家产的，我没舍得吃。后来爬海拔5000米以上的牛奶海五色海，她们步履如飞，说你们慢慢走，我们转山，还要向里面再走两天。在山顶精疲力尽的时候，对着五色海，我啃了这个苹果。
藏区，缺不得精神。
三
值得一提的还是丹巴，人域最温暖的地方，嘉绒藏族所在地，风景人文都很美丽。
2011年第一次去时，正好赶上风情节，一个嘉绒藏族每年秋冬都举行的民族选美活动，前三名分别为金花、银花、石榴花。丹巴古称东女国，女子端庄美丽，体态丰腴，远近闻名。相传丹巴嘉绒藏族是西夏王族后裔，逃难来此，带来了高贵血统，美女如云。
那天大饱眼福。女孩在妈妈带领下，从家里直奔会场，也不羞涩，大大方方出场，大大方方拍照，那场景很亲切，不像来比赛，更像乡里乡亲串门赶集。而确实，这也是乡里的集会，仪式隆重，形式简单。除了选美走秀，还有藏戏、跳锅庄，彰显这个民族的美丽、欢乐与自信。
除了丹巴美人，还有她的阳光与热情。这里曾因为春天漫山遍野的梨花映衬着碉楼，被《中国国家地理》评为中国最美乡村。秋冬季去，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都长满了苹果和梨，走过去和主人打声招呼，摘了便吃。一次，在梭坡，偶然到一个藏族朋友家做客，大大小小的碟子摞了一桌。饭后，我们看见了屋旁的无花果树，一群人便爬上树去摘，主人也不拦，最后还帮我们又摘了一些。清甜可口，入口即化，那是我吃过最好的无花果。
那天，碉楼的阳光好温暖。在高山峡谷间，几百年的碉楼在阳光下静静的耸立着。层层叠叠的石头，经年累月，周遭只有清风与白云流动，仿佛能走到时光深处，心无他念，岁月静好。
四
2012年，在拉卜楞寺，那是对藏地文化的第一次接触。这里是藏传佛教最高学府之一，恢弘的经堂，炫目的金光，众多的僧侣，色彩绚烂的唐卡/壁画、宗喀巴大师/莲花生大师的传说，红黄白花教的分类...就这么赤裸裸的全涌过来，听得我看得我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这里向南184公里，是郎木寺。这片区域，有121寺，延伸到川北和青海。回想起来，这是我走过最像天堂佛国的地方。自然、人文等诸多元素，均符此想象。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在拉卜楞寺大经堂后晒太阳，看着整个寺庙与小镇，安宁静谧，偶有僧侣喇嘛或鸽子飞过，然后就是阳光、鲜花与云舒云卷；在郎木寺后山，看光影变幻，将红的寺庙、绿的草地映得内心发亮，恍若天外；这里有瑞士一样的山川地貌，衬托上寺庙经幡，如同遥远的神话世界，阳光下辽阔壮美。清晨，僧侣早课，成群结队；牛羊出圈，踩着露珠，迎着朝阳；有祈祷的藏民在山顶围着经幡，点燃松柏香，转塔行走，念念有词，然后扬起隆达漫天飞舞。寺庙法鼓法号低回，伴着牛羊鸣叫，气氛宁静而神圣庄严。刹那间，你会认为这就是天堂了。
有作家写到：回眸四望，我看见了高原上那一轮亘古未变的太阳，看见了牦牛，看见了身躯伟岸好似一座座山岭的藏民，看见了叫狼毒的花，看见了风马旗，看见了泛蓝的天穹之下的一个穿羊皮袄的小男孩，看见了闪烁的转经轮，还有那一群群迎面走来的身披绛紫红色僧袍的喇嘛……一切都让我亢奋，让我血脉扩张，让我透不过气来，这是一片让我陌生的灵息之地啊！
这里是甘南，是水草丰美的地方。有辽阔大草原，成群的牛羊，险峻的高山，色彩丰富绚烂，被称为九色甘南；因为盛产名马，也被称为藏区的马域。相比西藏，这里海拔更低，更适合人类生存；而同样，这里比西藏旅游开发程度低，更为宁静淳朴。
那次行程很短，没有太多深入，却依然感受到了虔诚。第一次看见络绎不绝的藏民转寺转经，看见他们早晚祈祷。我们在客栈里遇到一位大姐，她说，我来自广州，每年都来这里住三个月；又说，我在这里，专门给寺里的师兄们做饭。
同样的心境，后来在祁连山深处再次遇到。
2017，在马蹄寺呆了很久。这是祁连山深处汉藏合一的寺庙，以石窟出名。那段时间，在这里一个人待着，乐得清静。每天清晨爬一下山，白天整理资料工作，晚上看日落转转经。在晒佛节上，我看到了四面八方的藏民聚在一起，那场面，依然让有心理准备的我感到震动。我看到烧香、磕头、祈祷，以及整个仪式的虔诚，这绝不是表演能展示出来的。一个朋友看到我的照片，说，看见马蹄寺祈祷的姑娘，不知为何，突然热泪盈眶。
在这样的地方感到安宁、甚至感动，我想这便是自然的力量。自然时光中，人类沧海一粟。日出、日落、高山、草原、清风、白云、牧歌、佛唱...，怎能不让人融入，接纳、放下，再进一步，便能感受尊重、敬畏。
人与人，信仰可以不同，但精神可以相通。
五
然后，就是西藏。
前面讲了这么多藏区，有温柔的丹巴，有险峻的川西，有天堂一样的甘南，现在到了西藏，突然语塞。似乎该有的前面都有了，但是又都不尽然。西藏，该如何形容？
这次在西藏，快要返程时，夜晚小酌到深处，朋友不由哼起一首歌，开始不经意，突然，被歌词抓住：
一座高原,一个西藏
十万边疆,五百山水
三千佛唱
四封短信里坐着我
大雪围困的凄楚故乡
两扇庙门,六个磨房
九个远方,
谁是那第十一位面色潮红的酥油女王
然后鹰飞,然后草长
并且青天在上星日郎朗
白牦牛的犄角
究竟为何他又弯又长
我向天堂书在你心上
有三分幸福 有几分迷茫
四个牧民 三个喇嘛
两个铁匠
我和世界只有一个西藏
然后鹰飞 然后草长
并且青天在上星日朗朗
四个牧民 三个喇嘛
两个铁匠
我和世界只有一个西藏
是的，我和世界只有一个西藏。就是这感觉，独一无二。
首先是灼热。去过那么多地方，从来没有在阳光下感到灼热难耐，在这里有了；朋友甚至还被晒出眼疾。拉萨向北向西，很多时候，很远的路程，就只有阳光、阳光、阳光，甚至比高反还更让人害怕。
原始和荒凉。之前去过的所有地方，不论如何偏远，不论山地如何隔绝，去到他们的生活，都称得上现代文明。而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受到原始，感受到文明之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藏北线上，常常几百公里几百公里看不到人烟，好多区域，除了砂石，还是砂石，找不到任何遮挡，甚至找不到任何活物，在这里，会感到深深的孤寂。抑或出现一个小小的石头垒成的小屋，偶尔有一位藏民走在其中，高天大地，黄土砾石，更加强这种气氛。遥远、高寒，让这里人迹罕至，而这里的人，也很难走出去。
于是，就更能理解信仰的重要；在这里，没信仰，是不可能活下去的。因此，五百山水，三千佛唱，四封短信里坐着我，大雪围困的凄楚故乡。
而西藏又是温暖的。朋友一直邀请我冬天去拉萨晒太阳，然后看蓝冰。在拉萨，随便找个小茶馆，叫壶甜茶或酥油茶，坐一下午，看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种浮生若梦的感觉。这里是藏地最核心的区域，是精神象征。藏区的人都会来这里朝圣，不管游人多少，藏民依然他们的朝拜。磕长头、转山、转湖、转塔，在西藏，你能看到全世界最为密集的朝圣景观。
这里是世界之巅，有最多的雪山，最多的寺庙，最多的湖泊，也有在雪山寺庙湖泊深处的人间烟火。在藏北，有时候在荒野中走着走着，突然跳出一个湛蓝湛蓝的湖泊，再往后，是种满青稞的村落。看着满目的湛蓝与青色，那惊喜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有风吹过，感到淡淡的幸福。有人把这些地方称为藏北故乡，这几个字，似乎便涵盖了所有。
一次，在文部北村，刚好遇到村民集体收草，我们一群陌生人好奇闯进去，他们竟没有任何违和感，大家很快便闹成一片，互相拥抱、拍照、搞怪、久久没有离去。
再一次，在山南，我闯进一个寺庙，明亮的阳光下，他们刚好在制作藏药甘露丸，见我探头探脑，给了我一颗，又拉我跟他们一起劳动。然后不知怎的就唱起歌来，我听不懂，跟着调子胡乱和着，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的笑声也越来越大。简单、快乐。
这样的集体劳动，这样的欢声笑语，这样的场景仿佛上个世纪的中国，久违了。迷上西藏，因为天上，也因为这烟火人间。
还有她的灵性。在这里久了，我能相信万物都是有灵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处湖泊，每一片经幡，每一寸土地，都写满了经文，写满了虔诚，写满了祝福。在这里，经幡石头玛尼堆羊头等都可以成为信仰的标志，山在那里，湖在那里，藏民也在那里，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还有她的文明：象雄，吐蕃，古格...宗教：宁玛派、萨迦派、葛举派、格鲁派...各处的雪山，各处的湖泊与星空...都是那么的璀璨迷人，都有待时间去走进去感受去参悟。西藏，如何不迷人?
原始，大气，苍凉，恢弘，神秘，西藏确是独一无二的。她展现的，是一副立体的画卷，是一副藏地的全视图，所有元素都密集于此。也正如那首歌，并且青天在上星日朗朗，我和世界只有一个西藏。
藏地旅行，就是一场修行，见己，见人，见天地，见明灭。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2018年11月
希言作品
希言，故乡文化科技1号员工。曾就职于通信业世界500强，2016年辞职创立故乡科技，行走节气、民族、山河、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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