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毕业后,考进了市里一个重要国企部门。那阵子的一个秋天,我去内地办点差事,回来之前在附近的一个小县城逛了逛,谁知逛的兴起,不知不觉间,日头就坠下了。天渐黑,西风渐起,环顾四周煞是陌生,路人也只剩荒零零的几竿人在走,于是我打算先投一家旅馆,过了夜,赶明早再走。其实与我同行的,还有老陈,他是我们单位的后勤,很古典很拘谨一个人,都二十一世纪的人了,还穿着中山装戴着黑框镜,路上的人还以为他是演员。他人很实在,这次差事出了插曲,既然无法报销,我们都想到了一处,能有个地方睡就可以了。
这不,眼见路上跑来一个妇女,穿的五花十色,到了我们跟前就推荐去她宾馆住宿。我就问:“住一晚上要多少钱啊?”妇女细声一笑,伸出一个萝卜粗的手指说:“图个满贯,一百。”老陈抖了一下,眼睛差点跌在地上,我很清楚,他这人就是看到一元硬币在地上滚,也会胆战心惊。那妇女死活都不退让一步,眼见天色愈发漆黑,附近似乎也就她这爿宾馆,于是我心一横,推了推老陈,说算了吧。
这时,突然间出现了一个小童,手把着一盏很早以前的灯盏,孤灯如豆,照着张青黄消瘦的脸,他跑到我们跟前,拉了拉我衣服说:“叔叔,叔叔,去我家吧,住我家不要钱的。”我见老陈眼睛一亮,心想到了一处,就是这孩子还挺热心的,就说:“小孩子真乖,两位叔叔正愁没地方住呢。那好吧,你家在哪里啊?”小孩手一指远处说:“在那边。”便蹦跳着跑着给我们带路。我和老陈打了一照面,正要出发,却被那妇女一把拉住,她说:“不能去,不能去!这里全村人都知道,他家里是不能去的。”老陈最看不惯这样惟利是图又诬陷他人的人,他说:“难道非得住你这里不成?难道他家闹鬼不成?”妇女拉长着眼睛,小声说:“对,他们家有鬼!我跟你们说啊,在夜半三更的时候——”老陈没心情听她鬼话,便拉住我的手,朝小孩过去的方向走去,那小孩已伫立在那边,手上的灯火已经衰弱,他的脸更加苍白,我回头看看那妇女跺了脚之后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小孩领了我们进了一个木屋子,里面点着一盏低瓦数的灯泡,光线昏暗,一张老脸微微颤颤地出现在面前,那小孩冲老头说:“阿爷,来了两个人,我们屋子可以住人吧?”那老头脸上沟壑起伏,眼睛深陷,打量了我们一番,迟迟不吐一语。那小孩急了,拉了拉老头的衣服说:“阿爷,你就留他们住吧。家里冷冷清清的,都好久没有人来过了,热闹一点也不好吗?”我也说:“老人家,天黑路艰的,我们只求一晚容身之处,天明就走。”老人若有所思,沉吟了许久,吞吞吐吐地说:“那好吧。楼上倒有一个干净的房间,可留你们住宿,只是……”我说:“老人家不必有难言之处,随便说好了,我们两个也不是拘谨人。”老人说:“只是……晚上听到什么动静,绝不要出来看。”我心里一咯噔,就要问他为什么,却被老陈抢先夺了话去,老陈显得很高兴,说:“白天走了那么多路,现在眼皮都快合上了,就是炸弹扔我这边,我也听不见。”随后我们就随着老人“咯噔咯噔”走上楼去,上面果然有一间干净的房子,我把门一关,坐在床上,心里就发毛了,说:“老陈,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啊?总觉得这爷孙俩有些怪怪的,其实我也不该去想,但我就是要想,那妇女说的是不是真的……”老陈手一摆说:“哎,人家民风淳朴,好心留宿我们,你别多想了。真想舒服睡一觉啊!”他躺在床上,很快就没了声响。我轻轻悄悄地安顿好,吹灭灯火,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着,几次恍惚地睡去,却被山间的怪鸟叫声惊醒,心里想着只要睡着了就不会觉得可怕,终于睡了过去……
大约过了三四个时辰,突然耳边划过一阵清脆的“喀嚓喀嚓”声,我猛然惊醒,恍惚间看了看隔壁的老陈,接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我看见他的脸色是苍白毫无血色的,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睁大了两个眼睛,他把头机械转向了我这边,那两个惊异的眼珠直对着我骇然道:“难道你也听见了?”
那声音在午夜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的寒冷。我问老陈:“这究竟是什么声音?”老陈说:“我觉得这声音好像来自屋内。”我将耳朵朝窗外一听,也贴近地面,果然是地面上传来的声音,没错,这声音就是来自楼下的,不过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我吸了一口冷气,说:“老陈啊,我一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不正常……”我想听听老陈的意见,可他凝着眉头,不发话了。我“咔”一下拉开门锁,老陈吼道:“你去干嘛啊?”我说:“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陈急着说:“那老头不是告诉过咱们吗?晚上听到什么动静,绝不要出来看。万一出什么事——”门“吱呀”一声,其实已经被我打开了,我正要关上退回去,却不经意朝外面看了看:透过楼梯,可以直接望见下面的正堂,正堂里站着一个佝偻的黑影,手中不停地磨着一样东西,这声音正是从他手中磨的那东西上面发出来的,我定睛一看,是一把剪刀!那黑影似乎听到了刚才开门声声响,缓慢地扭转头来望了望这边,一道月光照亮在一张脸上,这是一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
我“啪”的一下把门关上,退缩了回来。老陈问我:“看到了什么?”我支吾着说:“一个黑影,剪刀,磨着。”黑影,老陈口中念叨着这个词,拉开门,向外一望,马上又退了回来,一屁股跌在地上,脸色变得土灰:“兄弟啊,看来我害了你,咱们不应该住这里的啊。”听他这样一说,我着实发慌起来:“难道……”老陈僵硬着脸说:“对,咱们住上‘厉鬼客栈’了……你,你怎么了?”我的手不住的抖动着:“老……老陈啊,倒……倒不是你说的这个问题了。我来……来的时候,听过一个叫《鬼剪烛》的故事,说是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夜投一客栈,忽然听得‘咚咚’敲门声,说是剪烛的。书生迟疑间,那人破门而入,身披凶服,舌长出口,手持一剪,却对书生剪去。第二天,有人发现他暴死在床上。而且,这个故事就……就发生在这个地方。”我说话间,那老陈不由自主地慢慢朝侧边移过头去,那边木几上恰有一盏青灯,刚才什么时候还被他用打火机点着了,此时正亮着豆大的火光,老陈傻眼了,也就在这时,我们发觉那奇怪的声音不见了!正当我们放宽心间,传来“咯噔咯噔”的声响,而且越来越响,我和老陈对目一望:“楼梯!”
老陈一把抓住我手说:“怎么办,窗户还可以跳出去。”我说:“不会吧!先等等,那老头不是说过听到什么声音,不去理它就好了吗?或许待会就没事了。”我们憋着气,听那动静。那声音好像上了楼梯,从过道里过来,到了门前,戛然而止,接着“咚”的一声,果然来敲门了!差不多隔一秒敲一下,很有节奏,这时又传来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声音,那是一种阴森干枯的声音:“剪——头——吗?”怎么会是剪头的?老陈的手抖的更加厉害,然而一遍遍的敲门声和叫声还没有停的迹象。
我猛然发觉,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恍然忆起,这就是那个老头的声音!就在老陈推开窗户向外看的时候,我不知出于什么念头,竟然跑到门前,“吱呀”一声,竟将门打开了!听得老陈在背后说你疯啦,果然门外站着一个佝偻着背的人,眼睛愣对着我,一动不动。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老头!忽然听得老陈喊道:“当心他手中拿的东西!”我往下一看,他手中捏着一把剪刀,心里一咯噔,正要做掩护的动作,见他又木木地将那句话说了一遍:“剪——头——吗?”我发了一阵冷汗,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竟然回答说:“我不剪。”那老头没有反应,过了许久,他又说了这三个字。我恍然明白了,他这是在梦游!老陈为了保护我,此时正操起了一把凳子,我“嘘”一声,小声说:“别惊醒他!这是梦游。”老陈这才放下凳子,舒了口气,朝我看来。我想这老头这么把年纪,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要不先扶他进屋,便去抓他手上那把剪刀,谁知竟一把反被老头用手指扣住。老头抓了我的手就拉,又朝楼梯走去,我跟他下楼,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老陈仍旧不放心,紧紧跟在我后面。老头是领我到了天井那边,那边已经新放了把凳子,凳子边一个几上有一些器具,是一把刮刀,梳子,一条毛巾,一个掏耳勺,还有一面镜子。凳子边有一个小火炉,上面煮着一锅东西,锅盖“扑扑”掀动。老头拉我坐在凳子上,从前到后地摸了我的头,又摸到我的脖子,系上的一片布巾,才一声不吭地提起剪刀,刷刷地剪起我的头发。剪的很细心,我一摸头发,觉得整整齐齐少了一层,约过了十分钟,老头到那个锅边,在一个脸盆里舀好水,端过来,我有所会意地将头伸进脸盆,老头就给我洗头,仍旧一声不坑地,眼睛张的老大,一眨不眨。我暗自奇怪那水不冷不烫恰到好处。洗完头,那老头接着给我刮胡子,掏耳朵,又修面,全都在一声不响中进行。我浑身好不轻松,觉得这实在是我有生以来最舒服的一次理发了,不过暗暗一想,着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老头给我理完了发,又有条不紊地收拾好的器具,木木地退回屋里去了。老陈看的这一幕目瞪口呆,说:“你胆子还挺大的嘛!”我笑笑说:“咱们还是先回去睡吧。”
第二天,我们正要离去的时候,爷孙俩迎了出来。那老头一见我们,就问:“昨天睡的好吗?可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老陈开口就说:“你不是刚——”我忙过去,接过了他的话说:“嗯,再好不过了!谢谢老人家留宿!”我们各自说了几句暖话,就离去了。
我拉了那小孩的手,走了段路,我问他:“你爷爷以前是做什么的?”小孩说:“是挑担子理发的。”“那后来怎么不做了呢?”“人老了,挑不动担子,也没钱赚了。”“噢……”我沉思了片刻,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送给小孩,说:“来,叔叔送你这个,今后要好好学习写字,长大了做个有文化的人。”小孩接过,跑回去了。
我回去之后,就把这桩怪事告诉当地新闻热线,记者新奇万分,马上要我领他去发生这个离奇故事的屋子。在采访中,我更加清楚地了解了,这老人的老伴早早过逝了,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去城里打工,一去五六年没有回来过,连个消息也没有。他早些年的时候是个理发匠,挑着担子满街走,勉强可以维持下生计。后来社会进步了,这行业也渐渐的支撑不下去了,他就孤零零坐在家里靠种些小菜来维持生活。他年纪大了,儿子又没消息,一次终于卧病不起,也无人照料,只有这小孩去集市等散市后捡些菜叶过来,和屋里米缸里残留的米煮粥吃,一吃就是三个月。好了之后,却得了一个怪病,就是晚上起来要磨剪刀,烧水,在屋子走来走去,走个半夜才回去睡觉,其实是梦游症。那小孩也不是他孙子,是早些天他在理发路上捡的,当时小肚子都饿青了,老头觉得孤零零地,就把他收养在身边。
老头看到我,就一眼认出了我,抖着手拿出那本笔记本,翻开来,里面出现了几张人民币,他说:“年轻人,我可不能拿这么多钱呢,你快回去吧。”我说:“老人家,老实跟你说,我是沿海一个国企里的干部,负责宣传工作的,来这里考察来着,恰好受你热心留宿,我觉得这是我住过的最温暖的旅馆了……这些钱,你就收了吧,你正需要这些钱呢。”老头说:“你们单位的钱我怎么能收呢?况且住这个一晚,又没什么的啊?”我说:“老人家,你放心收着吧……其实,这是我自己的钱。”我推了老头,许久,他方才手下,他握在手上那崭新的钞票和他干枯粗糙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看到这一幕,我心中掀起一股莫明的酸楚。
这则新闻播出之后,引起了社会不小的反响。远方的儿子得知这个消息后,马上赶了回来,爷俩抱作一团。记者说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连个消息都没有啊。老头的儿子沉默了许久,原来他离开家去打工那天,心想着要争取点钱回来,谁知老板盘扣工资,连温饱都顾不上,就没脸回来。记者说:“你在外挣了多少钱,得了多少成绩,老人家不会在意的,他在家里孤零零的就是希望你回家来看他啊,你总得让老人家知道你消息啊?”他儿子感动万千,抓着老人干枯的手说:“爹,是孩子不孝啊!孩子现在不走了,打算在附近镇上开一家理发店,你教我怎么理发,把你的手艺流传下去。”老头听了这话,老泪纵横。
渐渐地,我打算要离去了。老头忽然跑出来,对我说:“干部同志啊……”我说:“什么事?”老人脸上扬起奇怪的表情,着实难以捉摸,他说:“上次,你走的太快了,忘记跟你说,上次应该是我给你剪的发,鬓发剪的不好,这次我给你再修修吧。”我疑惑道:“有吗?”我吸了一口冷气,看来还是瞒不过老人,其实那天他已经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