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语堂先生的《京华烟云》一直被誉为民国版的《红楼梦》,我是2015年春节后开始拜读的。里面讲道,曾老爷得了一种叫做“消渴症”的病,烦渴多饮,疲乏头晕,百度了一下,大体上相当于现在常说的糖尿病,瞬间心惊,赶紧打电话给母亲,劝她去医院检查。
母亲出现这些症状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只当是天气干燥的缘故,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嘱咐她多喝水,她自己也没太当回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野妇人,总是害怕去医院的,怕花钱,所以平时身体上不舒服,忍忍也就过去了。
正因如此,打电话之前,我准备了一大堆说服她的理由,没想到最后一个都没用上。她在电话那端轻描淡写地解释:“最近头晕得厉害,昨天差点站不起来。”原来她自己也清楚,这次不能再忍下去了。
去医院做检查那天,一反往日的晴空万里,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的小雨,微冷。检查结果三天后才能知道,那三天,大家都没睡好觉,什么也做不了只等命运宣判的无力感,总是恼人的。三天后,结果出来了,不是糖尿病,竟是脑肿瘤!
一颗肿瘤,在母亲脑袋里,一天一天长大,长了八年。那一刻的心情,就好似刚赶走了一条会咬人的狗,又来一只会吃人的老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检测结果是良性,还不算太晚。
手术前夕,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母亲突然把房间门反锁,拉着我的手,声音哽咽地嘱咐我:“手术都是有风险的,万一我不行了,你以后要好好听你哥和你嫂子的话……”说这话的时候,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泪珠和她的手一起颤抖,最后顺着那张被岁月雕刻过的脸,那张曾经美丽动人的脸,无声滑落。
她不怕死,只怕日后哥哥嫂子对我不好,所以要我“听话”。她说,终有一天,你爸也是要走的,你一个人怎么办。所幸,手术很成功,我不是一个人。
(二)
同样是2015年,11月23日,郑州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早一个星期,朋友圈就被这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雪给刷了个满屏。然而,就是这场众人满心期待的初雪,埋葬了我的爷爷。
年轻时候的他,在这个家里就像一个封建王朝的君主,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没有人有勇气挑战他的权威,但是当他说“这个孩子不能要”的时候,一向孝顺的父亲和温顺的母亲破了这个例。
于是,原本就因为娘家不富裕而不讨喜的母亲,日子愈发难过,她唯一可以依靠的那个男人,我的父亲,是不能每天守在她身边时刻给予她庇佑的。况且,一边是生身父亲,一边是妻子和孩子,他的心里,也是苦的。理所当然得,我不喜欢我的爷爷,至少曾经不喜欢。所以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离开会让我那般难过。
那天晚上,我踏着风雪穿越大半个郑州城,从实习的公司回到学校,到了宿舍刚喝了杯热水暖了身子,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听到那几个字的时候,脑袋里有片刻的空白,连呼吸都忘了,再开口时声音也不是自己的了。
我下意识地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如何说。颤抖着手给一个了解我家事的发小打电话,电话还未接通,已趴在桌子上痛哭失声。明明一点都不喜欢他,为什么还会如此难过?因为,还有话没说,要当面说的。
第二天雪还在下,风还在刮,城市的交通已然瘫痪。母亲打电话说别回来了,路上不好走。怎么能不回呢?要回的。浑浑噩噩地在学校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一辆公交车慢吞吞地驶过来,我夹在人群中艰难地挤上了车,并抢到一个座位。
过了两站,上来一位老人,刷了老年卡后站在了我的身边。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打定了主意要当一个冷漠的恶人。过了几秒钟,大概是看我没有要给她让座的意思,老人转身走到一位年轻小伙子的座位旁,小伙子见状,一声不吭十分利索地起身让座。
老人落座后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或许她心里在想,这人的心肠怎么这么硬,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也或许,她并没有此等想法,也不曾朝我瞥那一眼,多想的人是我。
第二次转公交的时候,车怎么都不来,心急如焚,等不了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了两个多小时,伞被风吹斜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飞而下,趟着没过小腿的雪水过了一个涵洞,吸满水的鞋子和裤子,冰凉刺骨的温度,那一刻,最孤独。
回家后,母亲为我寻来一套她自己的衣服,我和她的身形相差无几,换上之后倒也算合身。简单拾掇后,族里一个婶子递给我一条白麻孝布,我接过来系在头上,进了灵堂。
里面有一群人在哭,有的真哭,有的假哭。我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心里堵得慌,却流不出眼泪,从旁边的竹篮里拿出一叠纸钱,默默地烧着,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我不怨你了,我早就不怨你了……
我们那个地方,流行火葬。所以第二天一早,爷爷便被族人送走了,待回来时,只剩一个小盒子。出过两次严重车祸,一次煤气中毒,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这一次,他终于不能幸免。只是,要强了一辈子的人,到最后只留下那么小一盒看起来轻飘飘的粉末,不禁令人唏嘘。
出殡的时候,他们都说,真倒霉,赶上这样的天气。我却觉得这样的天气再好不过了,那样的人啊,走的时候就应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风雪来相送,这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如果魂灵不散,他肯定是微笑着的,甚至像孩子一样在雪地里手舞足蹈。看吧,你最了解的人往往都不是你喜欢的人。
整个丧礼过程中,母亲与父亲几度崩溃落泪,但我总觉得母亲没有父亲那般悲痛,毕竟她这一生,半数委屈与不幸都与我的爷爷有关,我相信她的眼泪是真的,只是她哭的到底是爷爷还是她自己,抑或是两者兼有之,我无从得知,也不好深究。
就这样吧,“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自此,尘归尘,土归土,消除过往的一切罪恶与功德,还世界清净。
“除了生死,都是闲事”,这是经历过的最深刻的两场生死,除去一切悲喜,剩下唯一的体会就是,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足够幸福的事啊,健康,弥足珍贵。
从今天起,重视那些“忍忍就过去了”的小病,如果不幸是大病,就珍惜最后的日子吧,好好享受生活,最重要的是留足够的时间,来一场认真的告别,去见想见的人,说出心底的话,该感谢的不要吝啬,该握手言和就不要羞涩,来人间一趟不容易,要不留遗憾地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