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齐显祖高洋之丧,常山王高演居禁中主持丧事,娄太后想要立他为帝,没有成功。太子即位,高演于是回到朝臣行列。因为天子守丧期间不问政事,下诏命高演居于东馆,群臣要上奏之事,都先向他汇报,由他决定。杨愔等因为高演与长广王高湛官位太高,血缘太亲,恐怕不利于嗣主,心中忌惮。高演在东馆没住多久,出宫回到自己府第,从此皇帝诏令就不太让他参与了。
有人对高演说:“凶猛的鸟离开它的巢穴,就必定有人要掏它的鸟蛋。现在大王怎么能离开皇宫呢?”中山太守阳休之去晋见高演,高演不见。阳休之对高演的朋友王晞说:“当初周公早上读一百篇书,晚上见七十个士人,还嫌不够。大王到底避什么嫌疑,如此拒绝宾客!”
之前,在显祖高洋之世,群臣人人不能自保。等到济南王高殷继位,高演对王晞说:“一人垂拱而治,我们这些人也能保优闲。”又说:“皇上宽仁,真是守文良主。”王晞说:“先帝在时,把太子交给一个东宫胡人辅导。如今皇帝年纪还小,一下子要日览万机,殿下应该朝夕在皇上左右,亲自接受他的旨意。怎么能让他姓人出纳诏命!大权必有所归,就算殿下想要安守籓位,又做得到吗!就算您能平安降落,想想自己家族的福祚又能保长久不?”高演默然良久,问:“那我该怎么办?”王晞说:“周公扶持周成王,摄政七年,然后再把政权归还原主,希望殿下考虑!”高演说:“我何敢自比周公!”王晞说:“殿下今日的地位和名望,想要不做周公,能行吗?”高演不应。
显祖高洋曾经让胡人康虎儿保护太子,所以王晞这么说。
北齐主高殷将从晋阳前往首都邺城,时议认为常山王高演必当留守晋阳根本之地;执政大臣们却想让高演跟从皇帝高殷去邺城,留长广王高湛镇守晋阳;既而又对高湛也不放心,于是下令二王都跟从到邺城。外朝官员们听闻,无不骇愕。又下敕任命王晞为并州长史。高演既行,王晞出郊送行。高演担心有人侦察,命王晞回城,执着王晞的手说:“努力自慎!”于是跃马而出。
平秦王高归彦总管皇家禁卫,杨愔宣敕,留从驾五千兵于晋阳,暗中防备非常事变。到了邺城数日,高归彦才知道,由此怨恨杨愔。
领军大将军可朱浑天和,是可朱浑道元之子,娶了皇帝的姑姑东平公主,总是说:“如果不诛杀二王,少主就没有安全。”燕子献则密谋把太皇太后娄昭君迁到北宫,让她归政于皇太后李祖娥。
又,自天保八年已来,爵赏多滥,杨愔想要淘汰整顿,于是先上表,请求解除自己的开府仪同三司及开封王,其他那些靠溜须拍马和偶然恩荣得到爵位的人,全都黜免。由此,嬖宠失职之徒,全都归心于高演和高湛。平秦王高归彦当初与杨愔、燕子献同心,既而中途生变,把自己与他们疏远猜忌的原因告诉二王。
侍中宋钦道,是宋弁的孙子,显祖高洋安排他在东宫,教太子高殷以吏事。宋钦道面奏皇帝高殷,称:“二位叔父威权既重,应该迅速把他们排挤出去。”皇帝不许,说:“可与令公(杨愔)共商其事。”
杨愔等建议把二王外放为刺史,因为皇帝慈仁,怕他不批准,于是先启奏皇太后,详细陈述安危之道。宫女李昌仪,是高仲密的妻子,李太后因为她与自己同姓,非常昵爱,把奏折给她看。李昌仪密启太皇太后娄昭君。
杨愔等又商议认为不可令二王同时俱出,于是上奏以长广王高湛镇守晋阳,以常山王高演任录尚书事。二王既已正式就职,二月二十三日,于尚书省大会百官。杨愔等将要前往出席,散骑常侍兼中书侍郎郑颐制止他们说:“事情变化难以预料,不宜轻率。”杨愔说:“我等至诚体国,岂有常山王拜职不去出席之理!”
长广王高湛,一早就安排家僮数十人埋伏在录尚书后室,并与席上勋贵贺拔仁、斛律金等数人约定说:“敬酒到杨愔等,我各劝双杯,他必定致辞。我先说‘拿酒’,再说‘拿酒’,第三次说‘何不拿下’,你们就把他拿下!”到了宴会开始,全部按计划进行。杨愔大声说:“诸王反逆,要杀忠良吗?尊天子,削诸侯,赤心奉国,何罪之有!”常山王高演想要缓和。高湛说:“不可。”于是拳杖乱殴,杨愔及可朱浑天和、宋钦道都头破血流,分别由十人擒拿。燕子献力气大,头发又少,狼狈冲开包围出门,斛律光追上把他擒获。燕子献叹息说:“大丈夫为计迟了一步,以至于此!”高湛又派太子太保薛孤延等在尚药局抓捕郑颐。郑颐说:“不用智者之言,以至于此,岂不是命吗!”
二王与平秦王高归彦、贺拔仁、斛律金拥着杨愔等闯入云龙门,见都督叱利骚,招他前来,叱利骚不进,派骑兵杀了他。开府仪同三司成休宁抽刀呵斥高演,高演让高归彦晓谕他,成休宁厉声不从。高归彦长期担任领军将军,一向为军士所服,全都放下武器,成休宁才叹息而罢。
高演入宫,到了昭阳殿,高湛及高归彦在朱华门外。皇帝高殷与太皇太后娄昭君一起出来,太皇太后坐在殿上,皇太后及皇帝侧立。高演跪下,叩头到地,进言说:“臣与陛下骨肉至亲,杨愔等想要独擅朝权,威福自己,自王公以下,都重足而立,大气不敢出,奸党互相勾结,共相脣齿,以成乱阶,若不早图,必为宗社之害。臣与高湛以国事为重,贺拔仁、斛律金珍惜献武皇帝(高欢)创下的基业,共同逮捕杨愔等入宫,未敢诛杀。我们没有奉到诏命,就擅自行动,诚当万死。”
当时庭中及两厢卫士二千余人,皆披甲待诏(皇帝一句话,他们就可把高演等拿下)。武卫娥永乐,武力绝伦,一向为显祖高洋所厚待,稍微拔刀出鞘,仰视皇帝,皇帝却不看他。皇帝一向口吃,仓猝之间,不知所言。太皇太后娄昭君下令禁军卫士们退下,禁军不退;娄昭君厉声说:“你们这些奴辈,今天就人头落地!”这才退下。娥永乐收刀而泣。
太皇太后娄昭君问:“杨郎何在?”贺拔仁说:“一只眼睛已经打掉了。”太皇太后怆然说:“杨郎又能做什么,留着他不好吗!”接着责备皇帝高殷说:“这些心怀叛逆,要杀我的两个儿子,接下来就要杀我,你为什么放纵他们!”皇帝还是说不出话。太皇太后既怒且悲,说:“岂能让我们母子受汉人老太婆(指太后李祖娥)斟酌!”太后李祖娥下拜谢罪。太皇太后又向太后誓言:“高演并无异志,只是要除掉逼迫他的人而已。”高演叩头不止。太后李祖娥对皇帝高殷说:“何不安慰你的叔叔!”皇帝于是说:“就算我这个天子,也不敢求叔叔怜惜,何况这些汉人!只求饶儿一命,儿自己下殿去,这些人任由叔父处分。”于是将杨愔等人全部斩首。
长广王高湛因为郑颐之前曾经说自己坏话,先拔下他的舌头,截断他的手,然后杀死。高演令平秦王高归彦引侍卫之士进驻华林园,以京畿军士入守宫中门户楼阁,就在华林园斩了娥永乐。
太皇太后亲临为杨愔吊丧,哭道:“杨郎忠而获罪。”以御金为他制作一只眼睛,亲自放进去,说:“以表我意。”高演也后悔杀了他。于是下诏列数杨愔等罪状,并且说:“罪止一身,家属不问。”可是不久,又逮捕五人(杨愔、可朱浑天和、燕子献、宋钦道、郑颐)家属;王晞坚决谏止,于是各家只诛杀一房,孩童婴幼全部处死,兄弟们则革除官职,褫夺公权。
任命中书令赵彦深替代杨愔总揽机务。鸿胪少卿阳休之私底下对人说:“将要跋涉千里,却杀了骐驎,换上一头笨驴,真是可悲之甚!”
二月二十六日,高演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高湛为太傅、京畿大都督,段韶为大将军,平阳王高淹为太尉,平秦王高归彦为司徒,彭城王高浟为尚书令。
华杉曰:
杨愔能在高洋手下保全自己,还能做事,形成“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的局面,他的智慧、才干和身段之柔软,非同常人。但是,他却在高洋死后迅速家破人亡。搞权斗,赢一千次都没有用,因为输一次就万劫不复。
孟子把人臣分为事君之臣和社稷之臣,前者是一心满足君王个人欲求的,后者是为国家人民尽忠的,杨愔在高洋在时,很好地结合了二者。但是在高洋死后,他的立场有点蹊跷。此刻正是主少国疑,一个超级懦弱的皇帝,两个超级强势的皇叔,背后还有他们的亲娘,超级权威的太皇太后娄昭君。娄昭君本身就想立高演,对于她来说,哪个儿子当皇帝都一样。至于,孙子,隔了一层,中间还有个儿媳妇,她们之间显然有恶劣的婆媳关系。朝中的野心家们都看得清清楚楚,都向高演各种游说和投靠,以图攀附上位。
在这种局面下,杨愔如果是事君之臣,事君的目的是保自己权位,事哪个君都行,何必非要保这幼主。如果是社稷之臣,谁当皇帝都一样,何必管天子家事。他却急于动手,既要排挤二王,又要褫夺那么多人的爵位,打造新的局面。
为什么呢?有一个合理解释,就是权力,他还是想自己掌权。高洋在时,高洋只管喝酒杀人,他只要满足高洋,就能实际掌权。高殷继位,他如果利用政权的合法性,辅佐弱主,更能继续掌权。但是,如果支持高演,他的地位就要被削弱了。
这种权力欲让他迷失了判断,放松了保护自己安全的警醒。他并不能发动政变杀高演,但是高演却能发动政变杀他,这是显然的了,以至于高演的政变,与历史上其他政变不同,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摔杯为号,都是杀了再说,高演却能把他绑了,押到皇帝跟前去,让皇帝杀他,可见高演有十足的把握。这几乎都不算政变,就是人家自己家里人闹一闹,就把家奴杀了。杨愔去出席宴会,不设防备,他说自己“至诚体国”,光明正大,不用怕。
我认为他不是至诚体国,我们经常都认为自己是一片至诚,说得自己都信了,实际上不过是选择性为自己辩护,自欺欺人,结果呢,无非是自欺成功,欺人失败。
这个时候,还是要重提“自古疏不间亲”的教训,太皇太后、太后、皇帝、两位亲王,每一个都比你强大一万倍,他们之间的事,你一个文臣,手里一个兵都没有,去掺和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