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有读者反馈，看哀帝刘欣这一段，有点乱。我回顾了一下，发现这可能与官员更替的频率过高有关，同一篇文章里，可能会出现三四个不同的宰相和御史大夫，前后左右卫将军满天飞，确实让人混乱。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个时期，被自杀和被免职的高级官员太多，有如走马灯一般。今天讲一下宰相王嘉，他是五年来第五位宰相，也是死在任上的第四位。前7年，二月十三日，宰相翟方进被成帝刘骜逼得自杀，三月十八日，刘骜逝世，当天，左将军孔光任宰相；前5年，刘欣撤了孔光的职，御史大夫朱博接任宰相；几个月后，朱博自杀，御史大夫平当接任宰相；奈何平当一天班儿也没上，一直坚持生病，到前4年，三月，平当病死了，四月，御史大夫王嘉接任宰相；前2年，王嘉被关进大狱，三、四月间，吐血而死，七月，孔光再次拜相。
前4年，四月,刘欣任命御史大夫王嘉为宰相，封新甫侯，增加食邑一千户。河南太守王崇，接任御史大夫。
王嘉为人，刚正而倔强，刘欣对他非常敬重。
命运这东西，有时非常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件事，却决定了你的生死，可能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本年年末，无盐县（东平国首府，山东省东平县东南）发生一件怪事。县里头有座山叫危山（东平县东北），山上的泥土自己翻了起来，压住青草，形成一条大路。县里还有一座山叫瓠山（东平县西北。瓠读如户），山上有块大石头突然自己翻身站起来了。东平王刘云和王后刘谒（姓不详，姑且冠以夫姓）听说后，就亲自前往大石跟前祭拜，然后在王宫里立了一块类似的石头，用束菩草扎成神主，一并祭祀。
衣赐履说：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但被“有心人”抓住，就可能引发惊天大案来。我们在《泰山上有块巨石自己站了起来》一文中，曾经讲过，前78年，泰山上也有一块巨石自己站了起来。前74年，宣帝刘病已从民间被大将军霍光选出，立为皇帝。也就是说，石头立起，可能预示着有皇帝要从民间崛起。反过来讲，则预示着当今的皇帝要完蛋！这样的例子到了野心家的手里，当然就会演绎出惊心动魄的故事来。
刘欣的老丈人、孔乡侯傅晏是河内郡（河南省武陟县）人，有个老乡叫息夫躬（息夫，复姓），两人关系很好。另外还有一个长安人叫孙宠的，长了一张好嘴，善于游说，息夫躬和孙宠引为知己。
前6年时，刘欣即位不久，有人告发中山国（首府卢奴，河北省定州市）冯太后以巫术诅咒皇上，太后和她的弟弟宜乡侯冯参都自杀了，但他们的罪名还没有查清（详见拙文《皇太太后傅老太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这回，无盐县山上大石自动立起，息夫躬想起冯太后家的遭遇，一拍大腿，心说，机会来了！。
息夫躬一道烟找到孙宠，说，兄弟，咱们的好日子来了！
孙宠说，此话怎讲？
息夫躬说，前些日子，无盐县有块大石头自己站了起来，你听说了吗？
孙宠说，听说了，怎么了？
息夫躬说，当年，泰山上有块巨石自己站起来，你知道吗？
孙宠说，地球人都知道啊，泰山上的巨石立起来之后不久，孝宣皇帝就从民间崛起，老兄的意思莫非是……
息夫躬打断孙宠，说，不错，如今，皇上没有继承人，又长期患病，关东（指潼关以东广大地区）诸侯都琢磨着想当皇帝。此番，无盐大石站起来了，很多人都认为，又会有皇帝兴起于民间，现在东平王刘云两口子，日夜祭祀，诅咒皇上，想当皇帝啊！而且，还有更过分的，东平王后的舅舅伍宏，既懂方术，又会治病，正受皇上宠幸，可以随便出入宫禁之地，霍显的阴谋很可能再次重演诶（前71年，大将军霍光的老婆霍显，派女医淳于衍，借给皇后许平君看病开药之机，毒死了皇后。详见拙文《大将军霍光的老婆毒死大汉朝皇后》）！这种形势，想想都头皮发紧，咱们去揭发奸臣，诛杀皇上的仇人，一定能够封侯啊！
孙宠说，哥啊，你真牛啊！
说干就干，息夫躬、孙宠就和中郎（皇家警卫官）右师谭（右师，复姓）一起，通过中常侍（寝殿侍奉官）宋弘向刘欣密告东平王谋反。
刘欣一听就炸了，立即把此案交给有关部门去查办。查案人员对主子的想法心领神会，很快就把东平王刘云查成谋反分子。刘欣下诏，把刘云贬作平民，放逐房陵（湖北省房县）。刘云随即自杀。刘谒、伍宏、成帝刘骜的舅舅王崇（已去世）的老婆王放，全部街头斩首（伍宏医术精良，王放推荐他当御医，现在一并受祸）。事情牵扯到御史大夫王崇（同名同姓），贬为大司农（农林部长）。刘欣提拔孙宠做南阳郡（河南省南阳市）太守，右师谭做颖川郡（河南省禹州市）都尉（民兵司令），宋弘和息夫躬同任光禄大夫（特级国务官），兼左曹（宫廷秘书署左厢主管）、给事中（御前监督官）。
刘欣正在宠幸侍中（宫廷随从）董贤（刘欣的男朋友，美艳无双，后面我们会专门讲他），想给他封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前3年初，侍中傅嘉出主意说，息夫躬和孙宠检举东平王，是通过中常侍宋弘报给陛下的，只需在奏章上削掉宋弘的名字（奏书是竹简，故可削），改为董贤，他不就有功了吗？
刘欣十分高兴，就把所有有功的家伙，一律先封为关内侯。
衣赐履说：董贤究竟是什么样的妙人，让刘欣如此无怨无悔地爱他！
甲说，你是不是同性恋？
乙说，我不是。
甲说，你又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乙……
刘欣和董贤的世界，我不懂，呵呵。
不久，刘欣想正式封董贤等人为侯，但有点忌惮宰相王嘉，就先派老丈人傅晏拿着诏书给王嘉和御史大夫贾延过目。果然，王嘉和贾延呈递密奏，坚决反对给董贤封侯。
刘欣心里火起，但又无法反驳，封侯的事暂且挂起。
到了八月，刘欣实在忍不住了，也不管王嘉这帮人的意见了，直接下诏说：
我即位以来，久病未愈，谋反的阴谋却接连不断，危险就在我的身边。前向，东平王刘云两口子咒诅我，又派他舅舅替我诊病，差点要了我的命！过去，楚国有臣子子玉，晋文公因此坐不安稳。近世以来，也有汲黯挫败了淮南王的谋反。现在刘云等人，图谋杀害天子，而满朝公卿竟然没人发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幸赖祖先有灵，派了侍中、驸马都尉（御马总监）董贤等人，揭发阴谋，这才让罪人伏诛。现在，封董贤为高安侯，南阳太守孙宠为方阳侯、左曹光禄大夫息夫躬为宜陵侯，右师谭为关内侯。
衣赐履说：当帝王开始耍起流氓来，你是真没办法诶。他非要说汲黯挫败了淮南王刘安谋反，谁敢反对（实际上，只不过刘安在与人谈话时提过一句“汲黯这个人不可忽视”而已）？他非要说东平王谋反，谁敢反对？他非要说满朝大臣都是饭桶，谁敢反对？
帝王的权力，没有任何制衡，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前2年，正月初一，日食。刘欣下诏，命大夫以上官员，诚心指出政府过失。于是，老倔头儿王嘉再次呈递密奏，严正批评刘欣赏赐董贤无度，奉劝刘欣对董贤的宠爱要有点节制。王嘉的奏折实在太过写实，而写实的文字往往是最让人难堪的文字，刘欣看得两眼冒烟，对王嘉恨入骨髓。
不久，王嘉和御史大夫贾延，弹劾息夫躬、孙宠等犯法有罪。刘欣下令息夫躬、孙宠免职，遣返封国。又罢黜侍中、诸曹（宫廷秘书署各单位主管）、黄门郎（禁宫顾问官），达到数十人之多。
衣赐履说：老王弹劾息夫躬成功，可能让老爷子觉得自己的话在皇上心里还有点份量，其实大错特错。刘欣收拾了息夫躬和孙宠，主要是这俩家伙和董贤不对付，与王嘉的弹劾基本没有半毛钱关系。另外，罢免的数十个人，都是傅姓家族、丁姓家族的，祖母傅太后和老娘丁太后都死了，刘欣已经没有顾忌，随后兴起的新贵，都是董家的人。
再过不久，刘欣假托傅太后的遗诏，请太皇太后王政君下令给宰相、御史大夫，增加董贤采邑二千户人家（董贤原封一千户人家）。再赏赐给孔乡侯傅晏、汝昌侯傅商、阳新侯郑业三人采邑。
老王头儿一点儿不含糊，竟然把诏书退还给刘欣了！然后又呈递密奏说：
我听说爵禄、土地，为上天所有。君王则是代替上天分封爵位，应该特别谨慎。如果划地分封不恰当，则老百姓不服，阴阳就不调和，皇上你久病不愈，心里没点儿数吗（老王这话说的让人惊恐啊）？高安侯董贤，就是个人渣渣，您对他的赏赐，大大损害了您的名誉。当年，孝文皇帝想建造一个露台，因为需要花费一百金，他老人家就放弃了。现在皇上您赏赐董贤，动辄千金，您赏他越多，老百姓就越恨他。现在太皇太后用傅太后的遗诏，下令宰相、御史大夫增加董贤采邑，赏赐三个侯国，我很迷惑。就在正月初一，山崩、地震、日食同时发生，这都是阴气太盛侵犯阳气的缘故。皇上您患病久治不愈，至今没有继承人，应该思考整饬万事，顺应上天和百姓的心意，来求得降福保佑，怎么能如此轻贱自己，如此放纵私情！您把高皇帝九死一生建立的天下放在何处？您还想不想把大汉朝永远传承下去？我谨慎地封还诏书，没敢对外声张，不是我怕死，也不是我不敢背负责任，我是恐怕天下人听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衣赐履说：原文很长，我这里只记述了大意。老王最后的意思是说，我如此违拗你，本来应该去死，但是我怕我那么做，人民群众就知道我自杀的原因了，那样，您的名声就毁了。
刘欣看完奏章，恨不得一口一口咬死老王头儿。
起初，廷尉（司法部长）梁相审理东平王刘云的案件，当时冬季只剩下二十天，梁相怀疑刘云是冤枉的，就请求把这个案子移送到长安，改派高级官员再次审理。尚书令（宫廷秘书长）鞫谭（鞫读如居）、仆射（宫廷秘书署执行官）宗伯凤以为可以。但刘欣认为梁相别有居心，因自己病情一直不见起色，梁相这是脚踏两只船，等拖过冬季，东平王刘云就有减刑免死的可能，梁相等人没有痛恨奸邪，为主上讨贼的忠心。于是，把梁相等免职，贬为平民。
衣赐履说：汉时制度，死刑一般在冬季执行，如果刘云的案子送到长安再审，就过了冬季，这样，刘云可能会在来年碰到大赦。而刘欣则希望刘云死，所以怪罪梁相等人。从我们的角度看，刘欣实在是太浑，但是，对于一个久病不愈的皇帝而言，他有这种想法，恐怕还是合乎人性逻辑的。
几个月后，大赦，王嘉上奏推荐梁相等人。刘欣看了奏章，不爽。而二十几天后，王嘉封还增加董贤邑户的诏书，刘欣打算收拾王嘉，就借题发挥，派人责问王嘉说，梁相等人对君主不忠，罪恶明显，你现在却说他们是人才，企图给他们免罪，你这明明就是迷惑国家、欺骗君主！
随后，刘欣把整个案子交付百官讨论。光禄大夫孔光等人立即指控王嘉背叛国家、欺骗皇上，大逆不道，应该送到廷尉诏狱。刘欣批准，并下诏谒者（皇家礼宾官）“持节”，送宰相到廷尉诏狱。
谒者到宰相府后，宰相府全体官员，流泪哭泣，有人送上毒药，劝王嘉自杀。王嘉不肯服用。主簿（主任秘书）说：
大臣纵使有冤也不对狱而自陈，这是惯例，您还是自杀吧（柏杨先生注：自周亚夫下狱死在狱中后，将相一旦下狱，铁定诛杀，所以都在逮捕之前自尽）。谒者端坐在相府大门，等着王嘉自杀。主簿再次把药递给王嘉，王嘉又犯了倔劲儿，一把打翻装药的杯子，正色说，我有幸能位居三公，如果有罪，应当在街市上伏刑，以儆示众人，我岂是小儿小女，为何要服药而死！
然后，王嘉穿上官服，随谒者前往诏狱。
刘欣本来想，老王嘉一自杀，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没想到这个老家伙竟然投案，刘欣暴跳如雷，派将军以下官吏与五个二千石官员共同审理。
审问官责问王嘉，王嘉拒不认罪。审问官为了完成刘欣派下的任务，就开始凌辱王嘉。
王嘉仰天长叹说，我侥幸能担任宰相，却不能推荐贤能，罢黜奸佞，有负国恩，罪责难逃。
审问官问，你张口贤能，闭口奸佞，你说，哪个是贤能，哪个是奸佞？
王嘉说，贤能的人，如前任宰相孔光，前任大司空何武，我没能推荐；奸佞之辈，如高安侯董贤父子，谄媚邪恶扰乱朝政，而我却没能力把他们逐退。我罪该死，死而无憾。
衣赐履说：王嘉身在深牢大狱，还在赞扬孔光贤能，王嘉被指控为大逆不道，孔光却是牵头儿的。人性的悲凉，让人太息。
王嘉被囚禁了二十多天，绝食呕血而死。刘欣的舅父大司马骠骑将军丁明向来敬重王嘉，因而怜惜王嘉，皇上于是将丁明免官，由董贤代任。
讽刺的是，王嘉死后，刘欣看了王嘉的口供，竟然采纳了王嘉的意见。正好御史大夫贾延免职，五月十七日，刘欣下令孔光接任御史大夫，七月九日，再擢升孔光为宰相，任命何武为御史大夫。
衣赐履说：倔老头儿王嘉，是那种让人景仰的人，可惜是碰上了刘欣这个混球皇帝。孔光这种货色，饱读儒家经义，见风使舵的本领一流。也许有人会想，当孔光知道自己能够重新拜相，是王嘉的供词起了作用，可能会心生惭愧之意吧。然而，孔光不会的，因为这些大儒早就练就了金刚不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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