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二大爷的故事

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又快过完了,转眼间春节就要来到。

近几年来,每逢年底,一想起过节,心里就有点堵。这年味儿过得是越来越淡薄了。我们这一代70后小的时候,大家伙都是那样急切地盼望着过年;过年,在我们心目中就是最隆重的盛典。大人小孩齐聚一堂,心里暖融融的;粗糙的饭菜,低劣的瓜干酒,在记忆里是那样的香甜。那时候电视机还是个稀罕物,人们还不习惯围着电视过春节,而是穿戴一新,拜望长辈,走亲访友,处处都洋溢着浓浓的亲情。

记得那些年春节前后,经常见到路边村口有人喝的东倒西歪,大家也都不去责怪,大人小孩心里都被过节的喜庆笼罩着,仿佛人人都那么亲切,一切都那么温暖。孩子们都是满世界疯跑,到谁家,都会得到一把硬硬的水果糖块;三五成群,躲猫猫,放鞭炮,不亦乐乎。

70后的这一代人小时候那些经典的游戏,到现在,几乎已成绝版;当年那么多美味的年夜饭菜,现如今吃遍大江南北,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现在有的只是人情淡薄,各家关起门来,独享天伦,再也找不到当年过大年的那种火热的气氛;甚至,有很多村庄,被夷为平地,乡亲们都被赶进高楼大厦,大家再也没有自己的老家了;我们再也回不到魂梦深处,滋养着自己生命的老家了!

尽管有几丝不情愿,可我今年还是必须得回老家过春节,因为我的那个传奇一般存在的二大爷,到今年春节已经去世一年了,我们这些小辈必须赶回去祭拜。

一想起我的这位堪称奇葩的二大爷,我心里总是感到怪怪的。我们家族的这些小辈,从来没有人正经的把他当做一个长辈看待。见到他总是喜欢和他开玩笑,什么场合也很难和他正经起来。这倒不是我们缺乏礼貌,的确是因为他那绝版的形象,让大家难以招架。

当下的年轻人中正流行着的中性美,这点是我们这个年龄的大多数人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我经常想,二大爷的形象要是放到当前的网络上,说不定会引起青年们的轰动,成了名人也未可知。他的一副娘娘腔是不是与生俱来的,我们无从考证,但他走路扭扭捏捏,说话阴阳怪气,而且最绝的是,他竟然丝毫也不引以为耻的自信样子,在我们的印象里却是从小就有的,而且非常深刻。

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族里这些小皮蛋子,谁干了好事,被父母一顿臭揍,悲愤的难以排解的时候,就都去找一找这位宝贝二大爷。看着他装作被我们的一张张苦大仇深的小脸吓了一大跳,然后大惊小怪的嗨吆哼呀地安慰一番,心里会舒服很多。更重要的是,他那绵软的性子会让他耐心地听完我们这些小孩子讲述自己的冤屈。一番安慰过后,他还会慢条斯理的用他那娘娘腔给我们讲出一个故事,让我们不但忘掉了屁股和脑袋上的疼痛,而且还时常被整的魂牵梦绕,不得不崇拜他的渊博和神秘!

说起二大爷讲故事的水平,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高。印象很深的一次,似乎也是在春节前后。整个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喝罢了酒,都兴致挺高。我们这些小辈就闹着让二大爷拉个呱(讲故事)。二大爷一张满是皱纹的核桃脸上,泛着红晕,也很有兴致,就答应了大家。但是他提出一个奇怪的条件,就是得把灯熄灭,屋里不许有亮光才行。大家当然满足了他的要求,几乎全家族上下,男女老少,满满一屋子人都安静下来,鸦雀无声,静等他的故事。

他捏着他那公鸭嗓,拉着长音,开始了他那一贯的开场白:“嗨—吆--,没得说吆!啥事啊?啥事也都不是那事啊!”然后略一停顿,吧嗒吧嗒地使劲抽了几口老烟锅,这才正式开场。二大爷干了半辈子壶匠,几十年走乡过镇,积累了一肚子乡村江湖的奇闻怪谈,记得那一次他讲的是邻村神婆翠红婶的趣事。

那个翠红婶我们小时候见过,隐约记得她总是打扮的妖里妖气,年纪一大把了还穿的大红大绿,花里胡哨的。干瘦的大长脸上全是褶子,却又偏偏敷着厚厚的一层白粉。每次见到她,我都会想起一部评书里形容女人脸的那句话,茄子地里下了霜,青紫的青紫,煞白的煞白。她头上还挽着一个老式的发髻,像驴粪蛋一样松松垮垮,上面常年插着几朵塑料小花。说起话来摇头晃脑,拿腔作势,经常用白眼斜撇人,仿佛啥都看不上眼,像是有多么清高一样。翠红婶的脚是那种裹脚裹了一半,后来又放开了的半裹脚,我们当地人称之为二大包子脚。她走起路来很有特色,总是一摇一晃,扭扭捏捏;如果是年轻的姑娘,会让人感觉很有风致,可惜,她偏偏不明白,或是不愿承认自己已经人老珠黄了,所以扭捏起来,煞是瘆人。

就这样一个妙人儿,从我二大爷嘴里说出来,那可就更精彩了。

黑暗中,二大爷捏着嗓子竟然把翠红婶的声音模仿的惟妙惟肖。“家里那些小人儿啊,头疼脑热丢了魂儿啊,宅神家仙老祖坟儿啊,多多操心串串门儿啊,顺手帮忙带回身儿啊,俺那个娘咧,俺们凡人老土根儿,不会亏心忘了恩儿,七个碟子八个碗,金银财宝都俱全,高香好茶摆上案,吉时到了谢神仙!弥陀佛!。。。。。。”翠红婶下神讲的那些长篇大论,也不知道二大爷哪里来的这么好的记性,竟然倒背如流,还带模仿表演的!

讲到一半处,炕上坐着的几个嫂子就已经憋不住了,嗤嗤乱笑出声来。只听得二大爷怪声一变,突然粗声大气地吼了一句:“别笑!惹恼了神仙罪不轻!”这一嗓子来得突然,雄声大气,够爷们,屋子里顿时又鸦雀无声。

后半截故事讲的是翠红婶在人家里下神驱邪,精神集中太投入,法事做到精彩处,忘了中午饭时已过。她的小儿子放学回家没饭吃,闯进屋里来不管神坛威仪,撒泼乱哭乱叫打乱了法事,当场众人无不尴尬。关键时候还是翠红婶镇静大气,面不改色,念出了那段四里八乡传为美谈的一代神咒!二大爷细声慢气,长腔短调,模仿地神韵十足。

“你这个孩子别撒急,哭哭闹闹不成器。神仙老师坐坛上,能叫那好人没得吃?。。。。。。。靠墙的橱子里有馍馍,炒好的菜肴两三个,猪的心,牛的肺,劈拉疙瘩胡萝卜,。。。。。。”

讲到精彩处,我们实在是快憋不住的时候,突然灯光大亮,不知是炕上坐的哪个嫂子婶子打开了电灯,经典的一幕出现了,并且,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中,成为了永恒!

只见我那奇葩二大爷,双手捏着兰花指,一手抚头,一手按腰,斜瞥着白眼,正在学翠红婶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那就是电影镜头的定格。可惜的是,这个经典镜头,定格不到一分钟,屋里边就笑翻了天,几乎所有人都笑的直不起腰来。这可恼了二大爷,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爬起身来,甩门而去。临走时,还不忘使劲扭了几扭干瘦的老屁股!

斯人已逝,每当想起二大爷的绝世风采,我心里都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喜怒哀乐,不知所依。这个一辈子搞怪,整天活在别人笑声里的长辈,现在回忆起来,其实是个苦命人。

奶奶在世的时候常说他打小没有正型,大大咧咧,心里没有正事,怕是连个媳妇都找不上。不幸的是一语成谶,二大爷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五十几岁的时候,还没娶上媳妇。尽管他能说会道,整天哄得别人笑口不闭,却就是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他。

大娘婶子们分析的原因是,他太没正型,整天逗别人笑断了肠子,他自己却又永远是一副哭丧脸,从没见他笑过;大爷叔叔们分析的原因却是,他凡事都太大大咧咧,不放在心上,心大,正像他的口头语,“啥事啊?啥事也都不是那事啊!”

他自己却似乎很满足于这种光棍生活,不忙的时候,经常到我们近枝的几家来坐坐。他很愿意和我们这些小皮蛋子聊在一起,经常说,他老了,死球后,还得靠我们这几个“侄--儿—”给他吼几嗓子,指路送终。

然而,二大爷最终还是成了家。在他年过六十,在壶匠岗位上光荣退休之后,恰恰就是那位神婆翠红婶竟然给他做了大媒,说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寡妇,也就是给我做了不到十年二大娘的那位。然而,因缘聚散无常,过了没有十年,当二大爷帮那女人把带过来的一儿一女都拉拔成了家之后,人家却又绝情而去。

就这样,二大爷在淌过家庭这条河流之后,重新在年届七十岁又荣归光棍生涯。打那以后,他看上去明显的苍老了,头发全白了,身体更加瘦弱,精神也不济了,可是搞怪依旧!人群围在他周边不出十分钟,肯定都被他搞倒,整得人笑断肝肠!

在我娶妻生子以后,经常暗地里揣摩二大爷的心思,总以为他应该是内心凄惶,孤独难耐。也经常听到大娘婶子们替他鸣不平,责骂那个女人太无情。可是他却看得开,还总替人家辩护,说人家没有必要跟着他过得不舒心;那些年,那女人也是细心照顾了他。言下之意就是,那个女人并不欠他什么。这心胸,这气度,让我这个做侄子的,也倍儿感气壮!尽管,老家大多数人骂他傻!

可这个蔫人,蔫了一辈子,到头来却着实轰轰烈烈了一回!

就在去年夏天,葡萄园里正忙的时候,镇上农科站进村来宣传科技管理葡萄的新技术,放映一些科技影片。通常为了吸引老乡们前来观看,工作人员还在宣传的末尾放映一些娱乐片。于是,大家吃过晚饭,也都会凑到村委大院来瞧瞧热闹。

像二大爷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闲人,自然是回回都不错过。可是七十来岁的老汉,精神头就不大行了,看着看着老是打瞌睡。那一次,正好在场的老爸事后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令人震惊。

据老爸说,坐在他前排的二大爷一如既往地睡过了前半场的放映,到了后半场,放的是一部现代战争片,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的一幕镜头前,半醒半睡的二大爷突然跳了起来,对着身后的乡亲们狂喊一声“卧倒!”,伸手抄起自己的座位就向着镜头上迎面而来的坦克砸去,一边狂奔过去,一边还招呼战友掩护自己,要去炸敌军坦克!

顿时,整个大院里的人全都呆住了。这一次,谁也没有再嘲笑他那撕心裂肺的娘娘腔。分明是看到了这个蔫儿吧唧一辈子的人突然变成了高大上的英雄,舍生忘死救护大家,勇猛杀敌!

奇怪的场面,一方面是电影镜头轰隆隆地放映,一方面是全场人伸脖瞪眼,全神贯注,却不是关注电影情节,而是盯着那个疯老头。当时的情形,据后来分析,也就不超过一分钟,惊慌失措的放映员“咔”地关闭了放映机。然后全场一下子暗了下来,紧接着传来一声闷响,“砰”。又过了半分钟左右,大家好像才反应过来,随之而起的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当灯光再亮起来的时候,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已经僵直地趴在墙上,一动不动,撞得血头血脸,昏过去了!

老爸后来的叙述中,又加进了一段关于二大爷的秘闻,是我们这些小辈从没听到过的,也是他一辈子的痛点。他年轻时竟然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据称还是战斗英雄。可是,当战斗结束后,论功行赏的时候,二大爷竟然自己开溜,回到了老家,当起了逃兵。

这一搞怪的举动不但搞丢了军功章,还差点被军事法庭给逮捕起来。幸亏当时他所在的部队领导大作周旋,他才得以无罪开释。对于他的奇怪举动,他自己解释过,当时所在连队全员战死,仅剩下他一个人,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从此他就感觉啥都不重要了,正是他的口头语:“啥事啊?啥事也都不是那事啊!”

至此为止,我的奇葩二大爷,搞怪搞了一辈子,就算是这样高调谢幕了!和假想中的敌人那壮烈的一碰,导致他大脑溢血,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并在三天以后就与世长辞了。

我赶到病房看望他的时候,只见他那皱巴巴的核桃脸仿佛舒展了一些,一辈子没露过的笑容,也好笑浮在了嘴角,走的很安然。

就这样,我们把二大爷和他的所有故事都埋进了祖林(我们当地人把坟场称为林)里。

又一个长辈离我们远去了,永远地定格在了老家幽深的记忆中。成为了我们那些梦魂深处都敬畏不已,滋养了我们的生命之树,将来还要收容我们凋落的灵魂的终极老家的,一个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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