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花妖带少女去了花界。
少女酒醒后才知自己已经身处花界。
那是一个极美的地方,美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相比人世间,它多了几分不染干净,那里花瓣纷飞,香气缭绕。
花妖带她逛遍了花界的每一处,看遍了花界的每一处风景,跟她讲述花草生灵,世间万物的故事。她来到花妖口中曾说过的禺山,站在禺山的山顶,她可拨开雾霭朦胧的山色,俯视整个人间。
这就好像一场梦。
当她坐在禺山遥望人间时,她会突然想起猎人,想起他最初将花捧于她面前时所露出的真诚而又干净的笑容,想起他与自己朝朝暮暮同处欢笑的时光与岁月。
但是,很快,那些快乐的日子在她脑海里划过,所遗留下来的,是他最后转身时的冷漠与绝情。
是距离打败了爱情,还是时间?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他们不再是彼此最爱的人了。
“你可喜欢此处?”花妖问。
“喜欢。”她敛起心头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和失落,转头望向花妖,璀然一笑。
花妖顿了顿,笑容愈发灿烂,但他的眉眼里却含了几分欲言又止,他望着禺山远处的乳白色天际,终是轻声问道,“那你…会一直留在这里,陪着我吗?”
少女微微一愣,会吗?我也不知道…这,毕竟不是属于我的世界吧。虽然它为我向往,他也有些为我向往。
少女凝视着面前的花妖,红衣灼灼,清丽无双。
他与这花界的绝美景色是相融的,他是属于这里的。
而她,她可能并不属于这儿。
她这样一想,却心里怅惘,低头不语。
“你不要乱想。”花妖察觉到她的情绪,抑制心里的些许失落,笑着道,“你若是什么时候想离开此处,我会送你回去。我带你来,只是为了让你能快乐。让你看到,这世间无双的美景,远比你想象中的多。”
若是少女抬头仔细凝望着他,便会发现他墨染般的黑色眼眸深处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忧伤,被一层明媚天真的灿烂笑容所覆盖。那亦是他与生俱来的花妖气质。
即使自己有多少苦楚孤独,也独自咽下。留给人世间的,只是那明媚灿烂的绽放,而后独自品尝最后凋零时的落寞。
他们从不对世间和时间绝望,尽管沉睡一次便可能错过人世无数繁华,尽管花瓣要从枝头萎落随枯尘浊水而去。
他们仍旧对这世间持有美好而天真的幻想。因此,在花妖的身上,少女能感受到的,是无穷无尽的力量,象征着自然。同他的接近和相处,少女的心尽管偶尔惘然,却是逐渐安定平静了下来。
“你尝试过在这样的山上抚琴吗?”花妖幻出那把随身携带的古琴,盘地坐下,笑容干净明媚的像是三月的桃花,在澄澈的春天的雨雾中绽放。他柔声唤道,“过来。”
她走过去,还未回过神来已被花妖一把扯入怀里。他身上的淡雅香气袭来,他的温度传递到她的身上,令她的心,骤然而快速地跳了起来。
花妖将她的手,按在了琴弦上。他的手指,轻轻地按在了她的手指上。她被他拥在怀里,雾气缭绕的高山之上朦胧如画,红衣少年与白衣少女仿佛坐至云海之上,任意遨游,四周,花瓣纷飞。
那一刻,少女真真正正的感受到了世界之广,心灵的碰撞与震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花妖唱的是那首人间广为流传的《桃夭》,他并不懂其中有多深刻的含义,只是因为少女曾提一次的那句“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一袭果绿色的身影沉默而安静的伫立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
花妖因环抱少女而感到心里沉重的痛楚,他能感觉到身上的灵气在随着琴歌之声缓缓消散。但是,他的心在痛楚的同时,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欢乐自由。
他从不知道自己对少女的感情是什么,母亲从未告诉过他什么是爱情。但是他知道喜欢是什么样。
在他们花妖的世界里,若是喜欢风,便可带着种子随着风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落下来,生根发芽。若是喜欢雨,便可以在下雨的时候抬头仰望,哪怕大雨磅礴,将花连根摧毁。
可是,他若是喜欢一个人,该如何,和她永远在一起?
没有人告诉他,但是,他可以顺着他的心,做出自己喜欢的决定吧?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之夭夭》沿着辽阔而寂静的天际,顺着绵延缱绻的香气和微风飘散了很远很远。
贰
少女是在一个黄昏的时候再次见到猎人的。
在那之前,少女萌生了离开花界的想法。因为有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果妖告诉她,在花界里面的花妖是无法长久的同人共处的,若是日日同人共处,定会因灵力衰竭而消散世间。
但是,果妖没有告诉她,如何打破这一咒语。
她下了禺山,没有告诉花妖。
果妖沿着一路做了标记,告诉她如何才能回到人间。她顺着标记一路走,从雾霭清晨走到了黄昏日落。她不由自主的站在那里看日落,那被彤云涂染的半片天空,竟如同鲜血一般的耀眼。
那高高在上的禺山,或许只能化作人生的梦境一场。
“再见。”她望着那被雾气缭绕的山峰逐渐隐没在人世间的繁华之中,看着傍晚夕阳的余光再也无法照亮他的侧脸,他明媚而温暖的眼眸也将随着夕阳缓缓落下,只余一片寂沉黑暗,他的天真笑靥也将化为虚影,在梦里无声无息的掠过。
她轻声呢喃,“再见,再见,花妖。”
她的耳畔似乎响起那日悠扬的琴声,透过寂然沉静的古林而来。
她轻叹一声,转身欲往回走。
仿佛空间都被人移动,这路她已变得十分熟悉了,正是她经常上山采药的那山,而不远处就是那一汪清泉。她见花妖的第一面,便是在那清泉边。
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觉得,眼前的少年,是极美的存在,那干净的眉眼与清澈的泉水融为一体,竟令她觉得,多望一眼都是亵渎。
她想到此,便笑了笑,一转身,便看见花妖着红裳,倚靠在树上,温柔的看着她。
她竟有种,流泪的冲动。
花妖还是笑,走过来带几分抱怨道,“走了,好歹也和我说一声啊。”他低头,手抬起,微微迟疑了一瞬,但还是揉了揉她的头。他没有怪她的神色,只是道,“这山里可是有很多妖兽的。”他顿了顿,轻声道,“要走,也要让我再见你最后一面吧。”
这句话仿佛一个闷雷,沉沉打在少女的心头上,她低下头,红了眼眶。
“我希望你好好的,开心就好。”花妖兀自笑道,“我希望你见惯了世间繁华,人情冷暖,也不会绝望放弃。”他张开手臂,明媚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他道,“可以再让我抱一抱吗?”
少女将头埋进了他的胸里,她的泪水沾湿了他香气缭绕的衣裳,花妖拥紧了她。
“梦…要结束了。”
少女在他的怀里轻声呢喃。
若将此化为南柯一梦,倒也是好的。
正在这时,冰冷的羽箭夹着凌厉之势破空而来,少女瞪大了眼睛,她的身体仿佛被什么锁住,一动不动,她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就那样看着箭矢没入花妖的身体。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喷溅,花妖闷哼了一声,脸色变得惨白。少女惊恐地看见不远处猎人愤怒而仇视的面庞。
叁
少女好像做了一场梦。
那个称自己是花妖的红衣少年一点一点消失,化作满天花瓣。
“你怎么了?”
箭矢仿佛在他的身体里融化,随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逐渐消散。
她没有摸到任何的血迹,直到满天的花瓣飞舞而下的时候,一切都是绝美的。
这让她愈发恐慌,她只是有种预感,花妖真的要消失了,她不会再见到他了,他再也无法带她去花界,再也无法同她抚琴高歌,陪她观星赏月、踏雪寻花。
“没关系。”花妖仍旧微微笑道,他忍住身体里被撕裂般的痛楚,在她面前装作轻松的样子,“没关系。我只是…只是要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了。”
他抑制住因疼痛而产生的剧烈喘息,灿烂一笑,“我要沉睡了。花妖都是如此,要睡几年才行……几年之后,我们会再见面的。”
他的眼眶泛起红来,他很清楚,他们永生永世都见不了面了。
永生永世。
他哀伤的凝视着少女的脸庞,脸上是明媚温暖的笑容,眼泪却已不由自主的落下。被焚毁灵气、形魂俱散的痛楚远远比不上永生永世无法与她相见的心痛。
罢了,都是一样的。
他的眼泪,加速了他的衰竭和痛苦。
“不,你不要走好不好。”少女哽咽。她抱住花妖,感受着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
“你不是去沉睡,你是要消失了。对不对?”她问道。
“傻瓜,沉睡和消失,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区别了。”花妖伸出一只还没有消散的手摸了摸她的头,淡淡的说道。
而后,那只手化作花瓣,在她的头上纷飞飘散。
其实,花妖想问那个问题,“你爱我吗?”
因为,他想留在她身边。
可是,此刻的他,怕是已经没有时间问了。
“花夭,花夭。”花妖凝视着少女的眼眸,雾气缭绕之中映出他自己的容颜,一滴泪挂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他温柔缱绻的望着眼前的女子,隐隐想起第一次望见她时,她那无忧灿烂的笑容,敲开了他那数千年来孤独沉寂的心。
但他从未后悔。
她的泪水落下,在她惊恐涣散的眼眸里,他的脸也开始透明,化作了漫天的花瓣,一点一点被风吹散。
他的一切都消失了。
把我的心给她吧,倘若能够使她永远忘记忧愁。
风将花瓣吹得四处飘散零落,正如他当初出现的时候,只余一股若有若无的清浅香气。
地上,只余下了一株小小的花草。
猎人在一旁站了很久,忍下心里所有的愤怒与嫉恨。最后,他冷笑一声,走过来拾起那一株花草,拔下里面的花心,捏在掌心。
将此花的花心给她服下,她便可以永远忘记过往的一切,永远爱他。
猎人取了花心,将花草递到少女的面前,少女后退两步,用抗拒而仇恨的眼光望向猎人。
猎人大步走到少女面前,一把将少女拉过来,紧紧的箍进他的怀里,他低沉而冰冷地道,“你的梦,应该结束了。你的爱人,回来了。”
肆
少女从这场梦中惊醒过来。
醒来之后,只见猎人伏在床边疲惫沉睡的模样,她的心里一阵恍惚,抬头望见窗台上开得一株正盛的花。
是梦吗?
真的是梦吗?
不——不是的。不是梦,是他,是他杀了花夭。是他———
她的眼里蓄满仇恨的泪水,她坐起来,身体颤抖,惊醒了在床边熟睡的猎人。
他惺忪地揉了揉眼睛,惊喜起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真的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郎中还说你可能会一直醒不过来。幸好!你真的醒了!谢谢老天爷!”
猎人激动不已,少女冷静的看着他,似乎是在看他表演。
他将少女抱住,哽咽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吵架,不应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不应该让你处在无人照顾的状态!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少女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将他推开,冷冷问道,“你为何——要杀了他?”
“他?”猎人蹙了蹙眉,疑惑地问,“谁?”
“你不要装了,是花妖,你为什么要杀了花妖?为什么?”
猎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伸出手探了探少女的额头,“还是有些烫,你可能是烧糊涂了吧?你说的花妖,是谁?”
他端起一旁的汤,“嗯,药还是温热的,赶快喝了吧。喝了的话,就马上会好起来的。等你好起来,我们就成亲,然后我再不会离开你了,好不好?我再也不会把你丢下,再也不会。好不好?”
猎人凝视着少女,握住少女的手,吻了吻低声而诚恳的呢喃道。
少女有些迷茫了,她盯着猎人似乎想看出什么异样,但是她没有发现什么,猎人好像还是以前那个猎人,但是却令她觉得有些陌生。
真的是梦吗?不会的。
她的一半灵魂告诉她,可是另外一半灵魂却在说,这都是梦,世间哪来的妖,又哪来的那样好的妖。
“对不起,那天是我错了。我回到军营的时候,被将军看到了。因为罔顾军规,私自离开,将军罚了我五十大板,五十军鞭。我在床上昏迷了半个月,躺了两个月。”
少女有些震惊他的叙述。她这时才看到猎人手臂上的条条伤疤。
“醒来之后,我就跑了。”
“对不起啊,我做了逃兵。”猎人抱有歉意、苦涩的笑了笑,低声道,“可是,我不想失去你。我知道你肯定急坏了。我想清楚了,我不怕做逃兵,我只怕,无法和你白头偕老。我是真的很爱你。”
少女的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打在猎人纵横交错的伤疤上,她道,“我只想问,这一切,真的只是梦吗?”
她盯着他的眼睛,猎人怔了怔,手微微握紧,缓缓道,“是的。”
猎人抱住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是的。”
少女的目光,落在窗口那株开的正明媚温暖的桃花上。
伍
少女和猎人恢复了平淡无奇的生活。
猎人靠捕猎为生,一半猎物拿去卖掉,一半留下来送给她。
少女浣纱织绣,所织的,是各种各样的花。
那花盛开绽放的璀然明媚。她还织了许多种类的桃花,有大片大片开放的、有单独一支绽放的,在窗前的,在山间的,在清泉边的,还有在高山之上的。
可是,怎么看,怎么看。
都不像他。
有那份明媚,却少了天真。有了那份天真,却又没有那份温柔。
她心里懊恼,怎么就没问,他是哪种花妖呢?
是桃花妖?还是梨花妖?
爱穿红色衣裳的花妖。她微微一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绣便是一天一夜,身体也就愈发疲乏。
猎人还未娶她,说等她身体完全好了,再以媒聘轿礼,迎娶于她。
可是,她却没有那种期待。
她慢慢的将自己的心禁锢起来,随着一针一线将心与灵魂锁进了那场梦里。
直到一日,她吐出了一口鲜血,染红了那夭夭锦绣,她知道,她已是活不长了。
她一针一线织成锦绣,又一次一次的剪毁。她的心仿佛一直被一双手紧紧镬住,令她越来越难以去呼吸安睡。
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边上明亮的月亮。
最后,她没有力气再起身,甚至没有力气握紧一根针。
她要死了。
猎人从未想过她会这样,他端来汤药,让她喝下去。
里面浮起一根黄色的蕊心。
她的脑海里骤然闪过,那株渺小的花草影子,在她枯萎的心上寂沉踏过。
“你会好的。喝了这个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然后,然后我们成亲,生好多好多孩子。好多好多,然后我们一起把他们抚养长大。”
猎人颤抖着双手,将汤药缓缓灌入她的口里。她喝完药,艰难的喘息着,轻轻道了一句,“我不会好了。”
猎人将碗摔碎在地上,“你一定会好的!那个果妖说了,这是萱草的花心,只要你吃了,就不会再痛苦,不会再难过了!你会永远爱我,你会永远爱我的!”
他抱着头,跪倒到少女的床前,低头痛哭起来。
少女的心剧烈的疼痛着,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她泛着泪光无言的望着流泪的猎人。
他,竟然也会流泪。
这是少女第一次看见猎人哭,哭得那样狼狈,他不停地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骗了你。对不起,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才会这样,你不要恨我。对不起。”
少女沉默了一会,最终将手轻轻抚上他的头,“我不恨你。”
她的目光飘渺,“从他消失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活不成了。因为……我走不出那样一场梦了,太美好了。”
“难道这样过完一生,不好吗?我们陪伴着彼此,直到白发苍苍,我们手牵手散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好吗?……为什么会这样?”
他哭了,少女的眼泪也流淌而出。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陆
少女缓缓的阖上了眼睛,她的灵魂飘浮在半空中,最后一次,拥抱猎人。
她化作灵魂,终于自由了。
那些沾染着凝固血迹的锦绣,花朵仿佛也正逐渐枯萎凋零。
她的灵魂掠过脚下无数绽放的花朵,乘着幽凉月色寻找那株萱草。
她想去花界,却无从寻觅那条路。只能日日夜夜在山上徘徊。
禺山上依旧薄雾缭绕,桃花灼灼盛放。一株萱草于桃树下面安静沉睡。绿衣男子坐在树上,饮一壶清酒,望云海层叠。
“世人千方百计为寻花妖之心,以解一世烦忧。殊不知,花妖之心为剧毒,无药可解。”
他瞥了那株萱草一眼,又望了徘徊于山前的灵魂一眼,微微一笑。
“但也有一好处,灵魂可以永远不生不灭啊。”
人世间的一队迎亲人马吹锣打鼓而过,他仰头饮下一口酒,人世间的情爱,真是变幻无常。
花妖,你可真是有些傻。
好好等待吧,等到你苏醒,说不定,你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