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归 卷一

          我徂东山,滔滔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   

        公元357年,已过花甲之年林缡终于得归故地,一路由东往西,正在暮春的阴雨连绵,彼时正值春暮,洛阳牡丹花开的好时节,细密的雨滴打在脸上,瞬间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是雨还是泪,这样的阴雨连绵,这样春暮的时节,总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忧愁,不知是为好春将逝的可惜还是为远离故土漂泊半生的苦涩。

        行至乡间的那条河,河中芦苇青得茂密,在这样的天气中,有种若即若离的疏离与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国风里有这样美丽的文字,只可惜那所谓伊人最后也难逃 “女也不爽,二三其德” 这样不幸的命运。

        犹记当年如芦苇青嫩的少女,而今却已白发苍苍,如秋日的蒹葭,“可恨年年蒹葭青,犹怜岁岁朱颜老。”

        河畔一群不知谁家的孩童在嬉闹,林缡感叹自己终究算是一归人了,行至巷陌,层层落落倒仍是是旧时的青砖古瓦,连人家门庭前植的花草都是旧时的模样,似是从未经过这四十多年频繁战火一般,只是院中住的人已不知是谁家子弟了,“物换星移几度秋”,已不知“阁中帝子今何在”了。

        行至家门前,隔墙伸出木李树的粗枝繁叶,正是木瓜开花的时节,粗壮的枝干上开满了密密集集的淡白色繁花,林缡看了好久,想到 “年年岁岁花相似”,到底岁岁年年人不同,谁能想到历经四十多年的漫漫时光,亲人离世,父弃家散,唯有这株木瓜树还是旧时的模样。

        庭院前倒没有多少杂草,想是邻人们常过来帮忙清扫的缘故吧,林缡一阵感动,在外多年,饱经冷眼沧桑,究竟还是家乡的人好,虽是乡邻已改,终究民风淳朴。

        入院,庭中的圆石凳已积了厚厚的青苔,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昔时闺房的书房上也落满了厚厚的一层尘埃。经历四十多年的坎坷时光,终于回归故地,已是风烛残年,两鬓斑白,孑然一身,林缡已不知心中是悲大于喜还是喜大于悲,从包中拿出手绢小心用水浸湿,轻轻地擦拭着桌椅上的尘埃,打扫父亲书房时,看到父亲从前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的书架如今却是空空荡荡,一时竟不十分适应,父亲爱书,书架上常常摆满了各种从各处搜集来的古籍,若是父亲还在,怕是整所书房都已摆满了书吧,只是故人已逝,而今连故迹也一并消散了。收拾完书架后,林缡从包中拿出父亲临终托付给自己的藏书,父亲一生爱书,死前正值洛阳之乱,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和这些书,这些书从父亲逝后便跟着自己一路转南回北。纵是小心爱护,终是遗落大半,而今只剩寥寥几册,终是辜负了父亲所托,谁能想到历经四十多年岁月,当初的许许种种,而今唯一还留在自己身边的就是这些当初被秦楚视为累赘的古书呢,整理完书籍已是第二日上午,阴雨初霁,院外阳光正好,林缡搬着藤椅到前院里晒太阳,门外传来儿童的细无语声,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在门外好奇地朝她张望,林缡见他们长得可爱,招手让他们进来,他们欢欢喜喜地跳着跑了进来,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问道“姑姑,您是这家人吗?”林缡点点头,其中较小的那个孩子问道,“那您为什么一直不会家呢,娘亲说现在外面可乱了,您一个人住在外面多危险呀。”林缡听着这天真的话语,心里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是啊,四十年了,外面多危险呀,自己有家却为何如今才得归呢,自己四十多年,在外漂泊终究只算可居他乡的外乡人,只有回到这里,才算真正归家呀。孩子许是感受到了林缡的难过,安慰她道,“姑姑,您别难过呀,告诉您一个秘密,您家的木瓜树是我们这里结果结的最大最甜的,不过它现在还在开花,等到秋天的话你就可以吃到香甜的木瓜了。” 说着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说,“姑姑我们不是故意偷你家的木瓜吃的,只是您常年不在家,每年木瓜都白白得从树上落下来,除了树上那只可恶的黄鹂鸟外,都没人过来摘它,可惜了。” 林缡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你要是喜欢,秋日过来想吃多少便摘多少。” 孩子的眼睛一亮说,“姑姑你真是一个好人 。”林缡笑着说,“你们也真是两个好孩子。” 树上传来一声熟悉的黄鹂鸟啼叫,林缡抬起头来惊讶于这黄鹂的熟悉,怕已是当年那只黄鹂不知几代儿孙了,听着这熟悉的黄鹂的鸣叫,林缡的记忆被带回到几十年前的漫漫时光。


        一、年少不知愁滋味。

        林缡年少时,正值西晋太康盛世,四海合一,天下康宁,民生富庶,国家安定,百姓们安居乐业,加之父亲身为儒生,名声很高是当地的名学士,家里富足,所以林缡算是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虽是幼年丧母,但父亲很疼她,倒是处处如意,整日无忧无虑,唯一的烦恼便是练字。

        父亲幼时,跟随著名书法家学习,写得一手好字,深受四方赞叹,无奈妻子早故,鹣鲽情深的父亲不愿续娶,止有林缡这一个女儿,便对她寄予厚望,把平生所学尽力教授于她,希望能成为汉史上中帮父兄续写汉书的班昭一类的人物,可惜林缡虽是天性聪颖对诗画二事皆通,唯有书法这一行总也不开窍,练了许多年,只还写得歪歪扭扭,倒不如别人才练半年的写得好,父亲对此颇感头疼,日日耳提面命,催着林缡练书法,可惜林缡一提练字便头疼,但也听话,乖乖坐在书案前提笔来练,然而写不到几张便不耐烦起来,她性子急写不了慢字,所以书法一直写的都不好,往往刚有一些长进,几天后就又回到原样。往往练着练着字便拿起纸作起画来,说也奇怪,林缡字总也练不好,倒是对丹青一项极其开窍,她的水墨画的极具神韵,颇有灵气,用行家的话说,便是有画魂,往往让父亲自愧不如,颇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林缡性子急,作起画来却极有耐心。幼时父亲教她临摹,她大冬天搬着搬书桌板凳坐在院子里,对凌寒盛开的红梅临摹一整天也不觉得不耐烦。林缡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什么苦,唯独对作画一事颇能耐下性子来吃苦,她写字对自己要求颇松,一幅字中只要有几个字写得好,就觉得很满意了,对作画却格外严格,不容一丝微瑕,画画讲究灵性,在哪落笔,哪里起笔,都要靠作画人自己的直觉,要想做成一副好画,一点一墨都要细心斟酌,点错一点便会毁了整幅画,有时为了做出自己满意的画来,林缡往往画了又撕,撕了又画,有时甚至要撕碎五六张画才能做出自己满意的画来,林缡作画不动笔则已,一动笔就停不下来,往往要耗尽神力,做出自己满意的画方可,否则她可以一直不吃饭,不喝水,走火入魔,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这可能是她为什么画得一手好画却写不了好字的缘故,终究对书法没有父亲那样的痴爱。

        有时父亲过来看她练字情况,发现她把练字的纸丢到一边,正对着窗外木瓜树下懒洋洋晒太阳的那只花猫画得正入迷,连父亲走到身后都未发觉,父亲见她看一会儿画一会儿,痴迷甚极,完全忘记练字这事,只得摇摇头无奈地走开。

          父亲对林缡读书一事要求严格,有时乳母过来,看见林缡大热天坐在书桌前,一边拿手绢拭汗,一边背诗,心里疼得厉害。林缡尚在襁褓时,母亲便因产后疾病离开人世,是乳母将她喂养长大,林缡和她感情很深,林父对她也甚为感激,对她十分敬重,乳母在林家一直住到林缡十五岁,林缡十五岁这年,乳母的儿子成了亲,安了家,便把母亲接了过去,日子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子孝母慈,婆媳和睦,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算是好人终得好报。乳母怨林父对女儿太过狠心,常说,“缡儿终究只是女儿身又不能考科举入仕,这么费力读书事白吃苦干什么?终究女孩要嫁人,嫁一个好郎君,学会怎样相夫教子,奉养公婆,才是正理,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读这样多书,再被人家嫌弃,倒是嫁不出去了。”父亲只一脸严肃地缓缓说,“我也知读书是过苦了些,只是如今虽值盛事,到底危机四伏,难逃战乱,缡儿一个女子,嫁得如意郎君固然好,但世道乱,人心难免易变,求人不如求己,总要有些可傍身的本领才好。” 乳母见他不开窍,气的甩袖而去,回厨房给林缡做她最爱吃的小馄饨去了,往往林缡读书读得正专心,乳母便端来一碗香喷喷的鸡汤馄饨放在书桌前,说,“缡儿来,先别读那劳心的东西了,把这碗小馄饨先吃完,我刚做好的,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咱脑子累,身子可不能苦着。” 林缡无奈,只得放下书本,吃完一大碗鸡汤馄饨。往往乳母来家多少天,林缡就能胖多少斤。

          后来父亲离世,战乱纷仍,国破家亡之时,惨遭丈夫离弃,孤苦无依,只得以作画卖扇为生的林缡才深感父亲的先知,让她一个女子能在这乱世之中有尊严的生存下去,那时林缡夜夜思乡,总想着乳母做得那一大碗鸡汤馄饨,可惜那时再也没有人像乳母那样疼她的人,后来她独自独身一人身在异乡,饱经世事冷暖,每当忆起旧时在家时光,总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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