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初中到外地求学后,就远离了农村的劳作,自然也远离了山里人的农家趣事。最让我念念不忘的,就是每年农历八九月份雨后上山捡菌的记忆。
山里人并不是所传言那样愚昧,至少在辨识野生菌的毒性这件事上是充满智慧的。也许是代代相传的原因吧,山里的孩子,打小起就会识菌。所以,虽然每年初秋雨季,野菌是山里人改善伙食的饕餮大餐,却极少发生“红伞伞白杆杆,吃了一起躺板板”的中毒事件。
山里人的经验,无须连篇累牍,而是口口相传的。就像我在不到十岁时,就有了两点关于吃野生菌的经验。其一是煮菌时一定要多加大蒜,如果大蒜变黑,说明有毒不可食用。其二是野生菌一定要长时间烧煮,即使认识的可食用菌子,也会因为未煮熟中毒。
小学时每天放学回到家,在土灶台上端来还有余温的一大碗夹杂有洋芋、豇豆、红苕、南瓜之类杂粮的米饭,一通狼吞虎咽后,我就背着背篓上山割草砍柴。
我是手脚非常麻利干活又极专心的那类娃娃,用别人一半的时间就能完成母亲每天给我规定的任务。余下的时间,才是属于我个人的。
阳春三月,这段闲时就用去敲“扎儿根”挖野葱。炎炎夏日,这段时间自然属于“堰塘板澡”了。寒冬腊月,一般用来烤“烘篓”火打雪仗。秋雨绵绵时,就是钻入山林捡菌子了。而想起最兴奋的,就是捡菌。
故乡有成片的松木林、柏木林、杉木林,最多的还是杂树灌木丛。捡菌子最理想的就是松木林,它们常常与一种叫“茶签子”的植物长在一起。而野生菌子,多长在茶签丛里的枯松叶下。
我至今还能叫得上名的可食野生菌有“松菌”、“滑宝宝”(宝宝菇)、“青盘子”、“刷巴签”、“伞把菇”、“石灰菌”、“鹅蛋菌”……离开故乡这三十多年,不知道多少回在梦里梦到它们。也许正是常常梦见之故,至今都没忘记这些“菌宝宝”们。
山里人最普通的工具就是背篓,那是家里男人砍来慈竹,用篾刀一条条剖出来,再用手工编出来的,经久耐磨,还极能承重。我那时上山下田,天天背的就是爷爷根据我瘦小个子量身定做的小背篓。每次捡菌,我会先在底部铺一些干松针、干茶签叶或者干树叶,然后把背篓藏在一个不易被人看到的地方。再采来狗尾草或比较粗的茅草,在根部拴一截小树枝打个大结,将捡到的菌子一个个串上去,这样提在手上既方便,还能防止菌子被撞碎。每捡满两三串,就装进背篓,再换地方。
小时候最希望捡到的便是松菌,虽然它口感不如“宝宝菌”爽滑,相比“青盘子”它略带小苦,香味也不如“伞把菇”浓郁,但我最爱它的外形。
雨后的松林下,它们破土而出后,菌盖上总是覆盖着松针杂叶,本身又色似枯叶,没有一双山里人长时间练就的“火眼金睛”,是不容易发现它们的。最可爱的莫过于初长成的小菌朵,全身红黄,菌盖圆如满月,中间还有一圈暗绿,吃上去也是最为鲜美的,一想起就不禁心痒难耐。
这些年来,不知心中生出多少次回乡捡菌的念头,可是总没成行。其实老家也没少回,然而每次回去,要么不对时节,要么回去了也不成。记忆中的那些山道,早已长满草木难以行路。而且我的故居已经崩塌,每次回乡也只是祭祖便匆匆而过。
我知道,那捡菌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我的童年,都回不去了。
猫耳洞里的砂砾上那无数个小圆窝,用小木棍刨“土狗儿”口中还“呜呜”地念念有声的童年伙伴,如今你们都在何处?
洞门口大岩洞里的土地神,被砸烂了佛身只有残迹和插香焚纸的烂铁盆和石窝子,不知道现在还有残砖断瓦么?
在温家塝新堰塘里板澡晒得油光光的小屁孩们,是否和我一样对那美丽的日子念念不忘?每年栽秧放水后,用去底的烂背篓捉的肥美鱼儿,在母亲变戏法似的操弄之后,那美滋滋的味道还记得否?
石板梁对面那片狭长的松树林,而今一定是菌子烂朽遍地,从方斗寨和沙滩河方向吹来的清风引得松涛呜咽,是不是在呼唤我们这些远方的游子早些归去?
… …
多少年,那些电影剪辑般的画面,一直萦绕在我的梦里和脑海里。而每次秋雨滂沱后,看到老家亲友朋友圈晒的捡菌图,内心更如蚁咬。
皇天不负!上周六,成都的同窗好友带我去一百多公里外的中江大山上重温了捡菌的梦,也算解了我那多年思念之苦吧。
那天同行四人,尧哥、我,还有两个孩子霖少航少。尧哥在那座高高的松树岭上已捡了几年,算是轻车熟路了。那天捡的差不多二十斤松菌,有多半归他之功。没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两个孩子,带得我很是辛苦,又担心他们掉到山崖,又担心他们被马蜂蜇到,更别说帮他们清理一路的荆棘枝桠。孩子们适应之后,也能亲手去采摘他们自己寻到的松菌时,那一刻小脸蛋笑得像花儿一样,那一刻我的眼眶有点润润的,我分明看到了童年的自己。
当我将一整箱菌子拉回家,分给亲友们后,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即使像我爸爸和老丈人那样平时总反对我外出花钱的“老古板”,也怨我此趟不带他们一起去,并且吩咐我这趟出差早点回去,找个雨后清晨,一大早出发带上他们去捡菌。
看来,对童年捡菌时光念念不忘的,不只是我,而是我们山里人共同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