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去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我花七百每月租了一个单间,然后就过上了每天除了吃喝拉撒便只有写作的生活。
在这里,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跟任何人保持有任何联系,有时候,一个月下来,我几乎都能数清我跟几个人说过几句话。就是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大概五个月,直到七月末的一个晚上,我认识了青栀。
在此之前,其实我也曾见过她几次,她住我对门,总喜欢穿一身红色的衣服。
那天晚上,除了炎热一些外,跟我的其他晚上并没有太多区别。写完稿子,随便吃了点东西,跟其他晚上一样,天一黑我就爬到了楼顶,坐在楼顶一角的边缘,吹着凉风,望着星空,彻底放松下来,什么都不想,在上面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
大概晚上八点左右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脚步声,起初我以为是其它的住户上来收衣服,所以没去在意。但是过了好一会儿,我都没听到离去的脚步声,也没听到其他的任何动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扭头去看,借着冷冰冰的月光,我看到在楼顶另一端的边缘,站着一个红色的身影。
她在颤抖,她在犹豫,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我依旧能认出她就是住在我对门仅见过几次的女孩。
楼顶的微风轻轻扫动着她的裙摆,头顶的星空显得格外地璀璨,她跃跃欲试着,谁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在下一秒跳下去。
我站起身,慢慢地朝她身后走去,在距离她两米左右的时候,她扭过头来发现了我。我停下脚步,轻声提醒道:“要是我的话,我绝对不会选择从八楼跳下去,首先,高度不够,其次下面有树,百分之九十的机率,会被摔个半死不活,或者摔成植物人。”
她冷冷地瞪着我,“不关你的事。”
我说:“我也只是提醒你一下。”
她转回头,继续跃跃欲试起来。
我忙又开口道:“喂!既然连死都不怕,活着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冷笑道:“怕,我都怕。”
我思索道:“既然怕的话就先下来,反正早晚都要死,不差这么一会儿。”
半个小时后,在附近的面馆,我请她吃了整整三大碗牛肉面,在吃到第二碗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她叫青栀,她说她已经将近四天没有吃东西了,她原本是打算饿死自己的。
吃到第三碗的时候,青栀抽噎着哭了起来,边吃边哭,边哭边说:“我从来没有觉得牛肉面有这么好吃过。”
我说:“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
等青栀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询问道:“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跟我说说。”
青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如果说出来就能解决的话,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我点头表示同意,“也是。”
青栀看着我,眼里写满了无奈,说道:“有些事情,即便我说了,你也理解不了。”
我笑,“那可未必。”
青栀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想要从我脸上找出一个答案。我冲她伸出左手,并轻轻撩开了自己的衣袖,同时说道:“你看,像我这样的人都还苟活着,你又何必那样呢。”
青栀望着我布满了伤痕的左手,眼神里充满了惊吓,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收回左手,说:“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你想做的事情,我做过,并且不止一次,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最好不要去尝试。”
青栀呆呆地望着我,“你,为什么?”
我苦笑道:“还能为什么?世间之疾苦,十之八九都是求而不得,或得而复失。”
青栀用一种充满着迷惑的眼神看着我,但是什么也没说。过了好一会儿,她淡淡开口道:“谢谢你请我吃东西。”
我说:“不客气,一起回去吧。”
就是这样,我们算是认识了,虽然除了名字之外我们对彼此的事儿一点都不了解。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没有再见过青栀,我给她留过联系方式,但是她也没有再找过我,就好像我们从来不曾见过,我也从来没有请她吃过三碗牛肉面一样。
直到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打了进来,接起来一听,果不其然,是青栀,电话里,她怯怯地问道:“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写作界面,思索了两秒,回道:“算是有空,你说吧?”
电话那头,青栀犹豫着开口道:“我住院了,但是办理住院手续需要一个家属。”
我毫不意外地问道:“你是在三院吧?”
青栀语气略带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当然知道了。”
当我赶到青栀所在的三院时,青栀已经换上了病号服,她带着我,让我冒充她弟弟,到住院部办了最后一道住院手续。
办理好后,在住院部的大厅里,我才终于有机会开口问她,“你家人呢?”
青栀拿着一堆住院的单子,走了几步顺势坐在了大厅一角的等候椅上,显得很无所谓地说:“她们嫌弃我有精神疾病,所以啊,两年前,他们又重新生了一个。”
我也随着坐在了她旁边,略显惊讶地说道:“所以他们就不再管你了?”
青栀冷声说:“对。”
我侧目望着她,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是以我的经验来看,这种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没有用的,甚至是多余的。
沉默了会儿,我继续问道:“抑郁症对吧?”
青栀瞄了我一眼,闲得很无力地低垂着眉头喃喃说道:“你果然知道。”
我暗自叹了口气,试探性地说:“那你,也总得有个朋友什么的吧?”
青栀摇了摇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
过了大概一分钟,她头也不抬地缓缓开口道:“前几年,我谈了一个男朋友,我以为他会一直陪着我,我以为,他跟他们不一样,我还以为,他是理解我的,但是……呵呵,全都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的。”
静默了几秒,青栀继续说道:“在他们看来,身患疾病,特别是精神疾病,是一种缺陷,是需要避而远之的,即便你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都是不可原谅的。”
我咬了咬牙,说道:“我懂,你说的我都懂,像我们这类人,想要过上正常的生活是很难的,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青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眼里噙着泪光,说道:“谢谢你,你回去吧。”
我重重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三院。
大约半个月后,青栀出院了。
下午五点,青栀敲开了我的门,她看起来好多了,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她问我吃过没,我说没,她便说要请我吃饭。
在饭店,
青栀告诉我说:“我准备离开这个城市。”
我略感意外,“准备去哪儿?”
青栀摇头道:“暂时我也不确定。”
我狠狠灌了一口啤酒,说:“挺好的。”
青栀也喝了一口杯里的啤酒,望着我,脸有些红红的,说道:“一起走呗?”
我顿了顿,看着青栀的脸,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想了想,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是,比较适合死在这个城市。”
说罢,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酒过三巡,青栀又挑起了话头来,说:“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可以吗?”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饭店外空无一人的马路,娓娓道来:“曾经,我也有爱我的人,我也认为她跟别人不一样,我甚至天真地认为,我再也不用受抑郁症的折磨,直到她放弃我的那一刻开始,我才明白,原来,我是那么的不配以及不值得被人爱……”
那天晚上,借着酒劲儿我跟青栀说了很多很多,几乎把这一辈子想说的话都说了,她也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多到快把刚出娘胎的事儿都说了。她说,难得遇到经历那么相似的同类人,所以,趁此机会,把想说的都说了,以免将来某一天想说却再也没有机会。
第二天,当我从宿醉里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开门出去一看,对门已经空了。
我固然有她的联系方式,但是,我是不会再联系她的,一加一等于二,痛苦加痛苦,等于双倍的痛苦,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大概过了三个月,在一天深夜里,我接到了青栀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青栀的声音显得异常地平静,她说:“我想好了,这个世界并不适合我,我……我想去另外那边看看。”
我刚张开嘴话还没出口,青栀就接着说道:“你别说话,听我说。我啊,其实早就应该死了,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这辈子,最多活到二十岁。但是现在呢,我已经活了二十多岁,这多出来的这几年,并没有让我找到所谓的救赎,或者任何希望。反而所有的一切,无时无刻,都在告诉我,我应该离开这个世界,才是最佳的选择。从某一天开始,对于活着的意义,对于我来说,就只有痛苦二字。”
“我也知道,病能治好,但是,像我这样的人的人生,是治不好的。我也真的尽力了,不论是吃药,或者任何治疗,或者任何我能想到的办法,我都尝试过了。”
“现在,我累了,我真的累了。你懂的,对吧?我说的这些你都懂的对吧?”
我无比艰难地吐出一个对字。
青栀接着说道:“你说过,八楼太低了,不够,所以啊,我现在在二十楼。”
“可别!”
青栀立刻打断我的话道:“我求你,求你不要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那些话,我已经听过几百几千遍了,我之所以打电话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跟我不一样,所以请你,如果可以的话,替我活下去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青栀穿着一袭红裙,站在二十层高的楼顶,我大声叫她不要动,她则回头看着我,咧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然后,只是一瞬间,青栀像一颗流星一样,坠了下去,接着,又像一朵花一样,在水泥地上,自由地,绽放了。
从那一刻开始,她真正地自由了,
这世间所有的病痛,
与疾苦,
不再与她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