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患难伺

七月七日急诊室，夜半病患敲门时。彻夜无眠从此始，未料来者却难伺。

立秋始之霉运，只言片语不能尽诉。有一夜值三醉酒者，有侵晨梦中遇抢救者，有络绎不绝之腹痛者，如此这般，屈十指不可数也。然同事李大夫，运气绝佳，与吾如有云泥之别，某夜堪堪仅七病患，皆为开药者，速敲键盘则事毕，夜分之后再无病患，此安然静眠之夜，吾已久而未见，自是欣羡不已。

七夕前夜值班，自日入时分，病患纷至沓来，可谓“门庭若市”也。玉盘光转，星斗旋移，如白驹过隙，忽至寅时，此约凌晨三时许，有一病患至，入门即瘫坐于藤条椅上，手执一串钥匙置桌。吾观其人，乃一中年男子，肤黄脑圆，唇边残存胡须未净，上著一宽松T恤，下穿一休闲裤。

吾见其面额及鼻梁处，皆有皮外伤。心虑此人恐须外科处置，吾可眠也。那人面有苦色，捂其左胸近乳处，曰：“余痛甚！”

吾即问其是否摔伤。答曰：“昨夜戌时吾乘电车摔伤，然未触及胸。”吾上前诊察，视其痛处外皮无损伤、无皮疹之属，稍力按其痛处，其曰按之有痛，另嘱其呼吸咳嗽，察此举是否加重疼痛，果不其然，其痛在深呼吸及咳嗽之时痛愈剧也。吾又询问其相关病史。

胸痛之病也，以现代医学之思维诊之，于内科之病，必先除外心肌梗死、肺栓塞、主动脉夹层之危及性命疾病也。吾观此人症状，循其病史，知此胸痛非内科之由，虽其诉摔伤未触及胸部，然吾亦断其胸痛乃外伤所致。本院之规，凡外科之病，必请外科医诊之。吾遂令其至外科就诊。

似寻常之病患，无精神之异态，则当即刻至外科。然此男子似脑有疾病，全未知悉吾语，兀自坐于藤椅上，岿然不动。吾复告其曰：“汝之胸痛，乃外伤所致痛，按院规，此当前去外科就诊。”其以手抚胸，前言不搭后语对曰：“余此痛甚！”

吾曰：“知汝痛处，吾判为外伤致，须外科诊之。”答曰：“汝大误矣，余摔时全未伤及胸部，怎是外伤致？”吾曰：“摔时胸有痛乎？”答曰：“无。”吾略思忖：昔有摔伤者，当时无头痛，尔后脑痛剧，察颅内有淤血也。车祸之伤痛，当时似无事者多矣。遂吾复曰：“依汝之症，绝非内科之胸痛，请往外科就诊。”

男子复答曰：“大夫，余痛甚矣！”吾提声谓其曰：“吾乃内科医也，于诊治外科病有失其详，此不妥也，知汝疼痛，然须外科医予治之。”吾又揣度，此人莫非痛甚，不欲行？吾告其曰：“如痛甚，不便行，吾可轮椅推汝至外科。”吾推轮椅至门，男子双臀纹丝不动，而视院轮椅为危重病患之物，有不吉之象，身缩之，连摆手曰：“不可不可，吾尚可行也。”

吾再思，其不肯至外科就诊，因不信己痛乃外伤所致，不妨先令其拍胸CT察之。前吾未诉此事，乃有顾虑也，恐外科医责之。问其姓字，知其姓王，于系统查其姓名，敲键而印检查单，命其至收费处缴费并于影像科检查。

王不肯受检查单，坐椅不动，如垂钓老翁，谓吾曰：“大夫，余深呼吸则痛甚也！汝代余缴费可焉？”不料王狡诈也，方说可步行，现却不欲动身，盖懒也。吾曰：“汝非深呼吸不可，以平静之息亦能行也，且吾去后，此急诊室无人看管，如之奈何？”

王佯装苦痛难忍，五官故作扭曲，曰：“哎唷！汝持吾手机前去缴费不可乎？”吾虑其事后讹之，谬称吾乱按其手机致其蒙受损失，乃速答曰：“不可也。”吾观其赖于椅上，不肯动身，无奈，只得陪同王至收费室，去前已告一护士，诉吾去处，请其看管急诊室也。

吾问王：“汝家属怎不陪同就诊？”王答：“余妻儿已入梦，不欲扰其也。”吾闻此语，愤然欲訾言：汝不欲扰亲属，故扰非亲非故之外人也？此何道理焉？若非凌晨三四时分，病患寡，仅其一人，其亦可行走，无危重之象，吾尚且不管其缴费检查与否！

与王缴费时，近身扶搀其人，闻之有浓郁酒气，吾心中方有眉目，饶是此人酒后脑子略不清晰。未几，CT结果已现，王左第六和七肋骨骨折。至外科途中，王仍喃喃自语道：“怎会是骨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吾提声喝道：“影像结果已出，汝还不信？”

抵外科，叩其门。外科护士开而唤之。外科医便装徐步出，接CT之片，细查之。吾详述情形，遂急走也，恐此酒毒蚀脑之人复缠。吾期其酒后驾车会交警，为其所严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