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夏日,人站在马路上,都能看出重影。更别提看人的车在柏油路上滚动,发出恼人的气味和阵阵轰鸣。
01路车厢内,驾驶员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可他的手势有点迟缓,显得着实笨拙。身旁的发动机就像一个大火炉,毫不吝啬地散发体热,把热量供应给昏昏欲睡的他。公交车依循着轨道,正常地行驶,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尾音,如泡泡机里刚吹出来的肥皂泡泡,飘向空中,随机飘散,直至砸中路人的头发、皮肤、手臂、膝盖、脚踝,把热气蔓延那人全身,无法摆脱。
驾驶员咳嗽了几声,强打精神,硬撑着眼皮的重量,驱赶睡意。可是未果。他只好拿起墨褐色的水壶,混着浓茶的苦涩,猛灌大口,好似能把瞌睡吞咽下去。“咕嘟,咕嘟,咕嘟。”喉结在皮肤下起伏,能看到用力地喘息,却又被发动机声给吞没。摸着方向盘,他勉强能看清眼前的模糊。这股劲可以持续一阵。
“这太阳真毒,快要把人给烤糊了。”
坐在发动机上的乘客扬着手帕当扇子,抱怨道:“以为台风走了,天气会好些,没想到更热。热死了!真是桑拿天呀!”
这句话就像炭盆里浇了一瓢水,滋滋地作响。瞬间,挥汗如雨的车厢里多了一份热气缭绕。即使旁人已经习惯了流汗,还是会莫名地发烫发热。那种浮于表层的焦灼,是外油内干下的不安在抗议。蒸笼下的火,稳稳地投入,使笼屉上的肉包皮软郁香,流出汁水,熟了。
一时间,熟睡的车厢有了些许骚动。因为一个共同的话题,他们加入讨论。从一个个地接力,到三三两两地对话,把闷热进行到底,把鬼天气公之于众。
“衣服都能拧出水了。洗完澡又是汗。”
“处暑后面还有秋老虎,这可怎么办?”
“没有风扇席子怎么过?什么时候能住公房?”
“……”
大家都在热议,唯有一个男人未醒。
他坐在最后一排,把公文包横在自己和内座女孩之间。微闭着眼,对车厢内的事充耳未闻,而是专心致志地熟睡。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发型有些慌乱。他戴着眼镜,头微靠后背上,侧向内座。金丝边眼镜片上起了一层薄雾,好似凝结了空气中的热气,升腾在几寸镜片之上。白色衬衫的纽扣未解,两块衣领禁锢在喉结处,像牵引的木偶,等待指示。但能看到脖子下的皮肤沁出缕缕薄汗,不似眼皮下的眸子,那般镇定。
内座的女孩看着窗外,哼唱着随身听里的音乐。忽闪的眼睛透出纯真和美好,麻花辫上的发丝是青春的蓓蕾,乌黑地垂下,如秋日的晚风,在炎热的夏日格外清爽。她听不到车厢内的嘈杂,沉浸在自己的音符里。手指点在玻璃窗上,打着自由的节拍。
此时,十字路口,驾驶员慢速转弯。一辆火鸟飞驰而过,差点撞上满怀。急刹车,一整厢乘客不由地往前俯身,被这毫无防备的躲让吓出了虚惊。像起了瓶盖的水果罐头失去了重力,一泄而出,不受控制地人仰马翻。驾驶员摘下墨镜,对着眼前的背影骂骂咧咧,身后的乘客也跟着帮腔,痛诉火鸟的不守规矩。火鸟扬长而去,好似未有辩驳之意。
经过颠簸,车厢的乘客不再讨论,而是帮着驾驶员看路,平复他不安的情绪。车厢里再次恢复平静。那些爱管闲事的人也渐渐融入闷热中,听发动机唱出安眠的曲子。
俯冲之时,眼镜男的手悄无声息地按在内座女孩的裙摆。
女孩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眼镜男。他的神情并无异样,还在嗜睡。
“无事,他只是不小心的。”女孩打消了想法,自我安慰着,她继续听歌。
过了一会儿,女孩觉得裙角处有异物在穿过她,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的肌肤,贴向自己。她戒备地护着裙摆,试图把它压在屁股下面,想用自身的重量抵御侵袭,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狠狠地压在下面。她看向身旁,眼镜男虽无醒意,但在公文包下暗藏玄机。
女孩有些惊慌,她害怕自己被气泡吞噬,成为泡影。但更害怕被别人骂成红颜祸水,惊扰车厢内的秩序。她把所有的力气使在手上,和眼镜男比赛,争夺游戏的胜利。可她并不想参与其中,而是被迫加入,护下裙子的底线。没有哪位裁判告知她游戏规则,也没有哪位老师教过她如何应对这样的考试。她苦恼地看向窗外,嘴巴不停地吐泡泡,就像一只离开水的金鱼,无力地吞吐空气。可金鱼不会呼吸,只能做无谓的动作,获取救命的氧气。
女孩以为,她的示弱会讨得男人的同情。可是,这只会激起他的疯狂追击。公文包下的手更加猖獗,轻挑而霸道地进攻,占领城池。一路上,她缓缓撤退,他步步紧逼。女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红的肌肤因为恼羞而成怒。她想站起来求救,却被男人狠狠地拽下,用眼神告诫。
是的,他从未睡着。只是假装熟睡。他的斯文如金丝边框一般不使人设防。可他的眼神如刀锋般冷冽,使她不敢出声。女孩能从中感觉到被剔骨的痛,刺痛得体无完肤。她不敢站,又不想坐,只好半蹲着,倚靠在角落,与他周旋。
最后一排,是她最喜欢的位置。因为角落使她安全,使她自由,使她不引人注目。可是现在,这些都是她痛恨的理由。是这些念头把她陷入死局,无处可逃。
她不知道如何坚持防线,如何曲线救人,如何左右兼顾,如何不被人鄙夷。比起失败,她更在乎别人的眼光。因为她是别人家的小孩,父母的乖乖女,老师的好学生。她,不能有任何污点,即使无措,也不能出错。
在绝望之际,前排阿姨到站了,她站起来准备下车。女孩勇敢地拉住对方的手,用眼神示意“救我!”女孩不知道下车者是否能看懂她的眼神,而是孤注一掷未知结果。
眼镜男把女孩拉下来,笑道:“妹妹还没到站呢。你再睡一会儿。到站了,哥哥会叫你的。”然后满脸宠溺地看向女孩,把她拉回座位。
前排阿姨未察觉不对劲,而是继续往前走。阿姨离女孩越来越远,希望也越来越黯淡。当女孩以为无路可逃,要举白旗时,那位阿姨站在车厢大喊:“抓坏人!抓坏人!”然后,她拿起太阳伞直打向眼镜男。一刹那,座位上的男乘客都站起来,跑向后排,对眼镜男猛打。几位阿姨把女孩从后排解救出来,安慰道:“孩子,别怕!”几位好心的大爷把她们挡在身后,对眼镜男骂道:“老实点,斯文败类,丢我们男人的脸!”驾驶员闻讯赶忙关门,把车子停靠路边,一同讨伐眼镜男。眼镜男装作懵懂无知,如小鹿般看着众人。“你们为什么打我?她是我妹妹。你快说,是不是?”
女孩迟疑地想着心事,该不该说。面对眼镜男的威胁眼神,她有些犹豫。
良久,她以为她不会勇敢。却含着泪水,从阿姨的怀里走出来。对叔叔们一字一句道:“他不是我哥哥。他是坏人,拉我裙子的人!”
当人触及黑暗时,会因为不适应而恐慌。那是人的本性。在黑暗里待久了,有些人会接受黑暗,就此沉沦,染上灰尘,覆住嘴巴,不再开口,直至窒息。而有些人,他(她)会直面黑暗,使更多人远离黑暗,沐浴阳光下,自由生长。
因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女孩不想把阴霾留给下一个无助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