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莺

那天阳光像是被拉长的金丝细线,忽闪忽闪地,晃得我头实在是疼。

我吩咐婢女去煮凉茶,正好遣退了下人们,留我一个人在庭院里清静。我轻轻在地上点着脚丫,看细碎的光影在脚尖处晃动,神魂正放松时,柳儿顶着红彤彤的脸蛋,又急又羞地碎步走来,行礼道,“夫人,爷回来了!”

我脚尖一顿,往回收了收,嘴角一抿,起身吩咐,“去迎。”“诶——”柳儿连忙来扶我。

话说我这夫君,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官场混得平平淡淡,因而府邸也可见一般,一月前奉命去南田考察,算算时日,竟是加急赶到的。不过那地方嘛……我眼底一冷,不正是那辛晚晚的亡故之乡么,还以为他会留恋不舍巴不得日日夜夜与她在坟地共眠,怎偏偏急着回来……

“夫人,看那车马在卸货,想必爷已在厅房了。”我轻轻“嗯”了一声,柳儿便扶着我向大厅行去,柳儿边走边念叨,“爷定是思念夫人心切,夫人可别再跟爷置气了……”

置气?我同他置什么气,自从霍家垮台,心死的人是他,不是我,我去和他置什么气?柳儿越发多话了,他回来,比我欢喜得还多,一路上话都没停过,难道柳儿觉得我在思念他不成?我摇摇脑袋,越想越晕昏昏的,别想了。

到大厅时他果然正坐在位上,英气逼人的模样还是不改从前,只是那额头上浮了层细细的汗珠,我吩咐柳儿去拿之前煮好的凉茶,柳儿欢喜地应了下去,在她眼里,我们这便是团聚了。

“莺莺,这些时日可还好?”他眼神直直地看着我,热切地盼望与我说话,我刻意忽略他的热情,淡淡答道,“与从前诸无不同。”我能感觉他的眼眸渐渐黯淡下去,外面的光似乎也小了许多,天色变暗了么。

他继续道,“行程很顺利,三日后是你生辰,我便吩咐定要加急返程。”我没再说话,心想原来如此,不过一个生辰而已,不至于他这样劳心。“南田近年来发展甚好,毕竟水土养人……”

养人?养什么人?爱到死去活来的旧情人?

“我……去看望了晚晚,”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但还是自顾自说下去,“那里很久没有人打扫了,想来嘱托清理坟墓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我冷笑,他凭什么认为我会有闲心听他跟我讲这些破事?脸色缓和一点他就可以大方同我讲话了?他察觉到我的不快与反感,忙解释:“莺莺,我只是觉得瞒你不如坦白,若是你心里疑我去看了她,不如我自己先告诉与你……”

“够了,”我挥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做了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不想听。”果然他的脸色如我料想的一样暗沉发黑,十分可怕,声音藏不住的怒气,“你还想这样多久?”他眼神受伤般地盯着我,我想多久?实在荒唐可笑,我连忙摆手,“我什么都不想。”

真的,我什么都不想与他。

柳儿在这一不妙的气氛中颤颤巍巍地上了茶,他一怒之下摔了茶杯,“哗啦”一声将柳儿吓得退怯了半步,可怜了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我安慰似地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腕,转了身示意她扶我离开,柳儿眼泪汪汪地来扶我,没想到他起身拦住了我,冷言道,“下去!”

柳儿害怕地低下头,止不住地颤抖,我轻捏住她的手,轻声说:“无妨,下去吧。”她吧嗒着眼泪点了点头,行礼下去了。

“吱呀”大门刚紧闭,我的鼻尖便全被他的气息堵住了,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俯下身来把我抱起,大步向侧房走去,我头埋在他胸膛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等等,这小室素来是办公事谈公话之处,他想作甚?!

他全然不顾我脸上的惊讶,将我重重扔在坐席上,“嘶——”我痛得出声,他不由分说地压上来,开始解我的衣裳,我慌张地去看他的神情,想搜寻到什么,但他冷静得不同寻常,怒气又克制,解衣的速度越来越快,我怀疑他是在撕开而非解开,我本能地去推开他,他全身硬地像块铁,在我发现我完全施展不出任何力气的时候,便认命地闭眼,不再反抗,他密密麻麻地亲遍我的全身,引起一阵酥麻,我睁眼,热泪滚落,所有被压制的情绪全被倾泄而出。

这算什么?阿良,这算什么?

                二     

我娘说,女孩子这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人,所以我一直在等我要嫁的那个人,我想我一定会很爱很爱他,才会交给他完成这件最重要的事情。

我叫流莺,很抱歉哦,出生非常非常普通。父亲早死,我和娘寄住在父亲的世交——刘培刘大人家中,刘大人是个为人正直的好官,虽说是寄住,但他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们,因此在他的府邸中,我和娘生活得称得上是一个滋润。

娘总是揉着我的头语重心长道,“阿莺,刘大人对我们母女的恩情,我们要一直记在心里,万万不可因为刘大人家底殷实,便觉得对我们的恩惠是理所当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娘在告诉我,若刘家有一日陷入危难,要不惜性命护住刘家,我懂这个理。

我自小就生得好看。这点是我十三岁就开始意识到的,那时候我已经和东南西北的巷子里的小孩打成一片了。

因为生得漂亮,很多同龄的孩子都想来亲近我,偶尔我想试探一下,便会眼都不眨地盯着一个小男生看,不一会儿他就会红到耳根处,我暗暗发笑再把目光转向别处。“莺莺,你眼睛里藏着星星!”面红耳赤的白嫩男娃在我面前鼓起勇气说,我朝他甜甜一笑,我很享受他们在注视我的眼睛时,生出只有看到令人惊喜的珍宝时才会有的目光。

我一直很对自己的容貌有自信,也很乐意与想亲近我的人做朋友。但我讨厌一个女孩儿,她叫晚晚。

摸着良心说,晚晚也生得很好看,但及我真差那么一点。她刚出现时,就吸引走了一小部分人的注意,又由于她实在可爱,很会照顾人,大多数之前围着我转的人都跑她那边去了,往日我尽出的风头几乎全被抢尽,现在看来其实不然,不过当时我视她为树敌,认为她抢走了我一个人的威风。

我讨厌她。她爱穿粉色,扎花样好看的小辫,戴精巧灵气的头饰,称得上一位妙龄童。凡是她爱穿戴的,我一律避重,至于她第二日送予我的发卡,我转身就扔进了臭旧的油桶。

稍大一点,我便不同于往日游乐,有几个常来往的伙伴,再不蹦跳流连于大街小巷中。与我同玩的还有个眉清目秀、长相俊朗的少年,与其说同玩,不如说是我缠着他玩。他是与刘大人交往甚好的李大人之子——李贤良,也是后来我嫁给的那个人。

初见李贤良时,我正与他们捉迷藏。十五岁的少女身体玲珑,像兔子般藏到树后,眼睛正滴溜溜四处转,好巧不巧碰上了凉亭里的一道目光。我屏住了气,愣愣地望着那个白衣服的少年,早已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少年和我对视数秒便移了目光,我的心脏才后知后觉地恢复心跳。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不舍地往那边投去好几道视线,可是他再没有看我一眼,我心里满是说不出的失落。

待来者走后,我便急匆匆地拦住刘培,“刘叔,”刘培一看是我,慈笑道,“莺莺啊,有何事?”我腼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刘叔,刚刚与你们同坐的那个白衣服的人,他是谁呀?”刘叔眼里多了几分笑意,“我们莺莺可是看上他了?”我急得跺脚,“刘叔!”

“好好好,我不打趣了!”刘培哈哈大笑,开口说道:“他是李尚书之子,李贤良。”想了想,又随即道,“估摸年纪与你相差不大,只长你两岁。莺莺若是有兴趣,不如与他交个朋友,李尚书家风甚好,想来是可以多交往。”“谁,谁有兴趣了,我不过见他生得清秀,多瞧了几眼…”我皱皱巴巴道,也不知这天气怎么憋得脸这样红,刘培揉揉我的脑袋哈哈离去。

李贤良是真生得清秀,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男子,没有之一。所以,这就是我一见面就会像牛皮糖黏在他身上最重要的原因。 

李贤良最初见我几次还会礼貌地任我摆弄,全当我是个幼小的女娃,不过黏人了点,到后来我越发大胆,径直扑到他的怀里,他就会直接把我从身上拉下来,嫌弃地理理被我蹂躏得皱皱的衣角,不悦道,“站好!”我嘟囔着嘴,一脸委屈,“不嘛不嘛”,说着又往他怀里钻。

他拿我没办法,只好让我挂在他身上艰难地行走,姿势老像皮影戏里张牙舞爪的人了,这时我就会放肆大笑,顺便用他洁白花纹的袖子擦擦流出来的口水,哎呀,形象!

到我十六岁时,身子已经开始明显地发育了,我开始打量镜子里自己勾人的线条,想到李贤良会瞥见而脸红心跳,我就十分高兴。

刘培家底富裕殷实,我年龄增长给予的花销也更多,我开始往自己的脸蛋上涂抹脂粉和丹红,用精贵的香皂和花瓣夜夜沐浴,再为自己置办了几身特显身材的新衣,也特意在手腕和脖颈处留香,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李贤良精心准备的,想到自己可以引起他的注意,我就特别期盼新的一天到来。

那以后我似乎成为了李贤良的专属,是唯一一个与他亲近的女孩子,正当我满足现状时,辛晚晚偏要进来掺一脚,这成为了我彻底厌恶她的导火索。

一次我拉着李贤良上大街玩,正有滋有味地舔着冰糖葫芦,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我不耐烦地定睛一看,来者竟然是辛晚晚,我连忙扯着李贤良的衣袖把他往我身后拽,像护崽一般挡在他身前。

辛晚晚甜甜一笑,先向我们打招呼,“原来是李家公子。”我拦着李贤良,不许他上前与她讲话,我挑眉,“怎么,有什么事吗?”辛晚晚被我不友好的举动伤着了,小脸添上几分尴尬,尴尬吧,那就快走吧快走吧,别打扰我和李贤良……我心里正得意着,没想到李贤良轻轻挣开我的束缚,敲了敲我的额头,“阿莺,不许胡闹!”“疼!”我嘟着嘴不满地看向他。

他早已走到辛晚晚跟前,低头露出两个小酒窝笑道,“正是在下。”笑笑笑,笑个鬼啊,一看见好看的姑娘就眼巴巴地往前凑,我心底不爽地咒骂着。

那辛晚晚见大帅哥对他一笑,一下就喜笑颜开了,“自上次宴会一别,晚晚和公子称得上久别重逢了。”又露出了招牌的微笑,看那含情脉脉的双眼,定是被李贤良这家伙迷住了,我在一旁听着要吐,忙跑去插在他们两人中间,仰头不客气地对辛晚晚下逐客令,“喂,辛晚晚,李贤良是我的,你可别打他主意!”李贤良又赏了我一个哐啷,呜呜呜呜呜男人都是善变的,见一个爱一个……

以后我每每跑去找李贤良,十有八九辛晚晚都在场,这可把我气得不轻。为了显示出我和李贤良的关系不一般,我特意肉麻地叫了声“良哥哥”,这死丫头不知好歹地跟着我叫,我立马恶狠狠地瞪她,“这是我才能叫的,你不许叫!”她小脸一皱,委屈巴巴地带着哭腔,“贤哥哥——”,果不其然李贤良皱眉看着我,“阿莺,你不要总是欺负晚晚。”

气死我了,李贤良瞎了狗眼,不哄我反倒去心疼那个就知道哭的死丫头,他俩凑一对得了,我再也不来找他玩了。

话是这么讲,第二日我又跑去找了李贤良,搓了搓满是烫伤的手,满心期待地看着李贤良喝下那碗我捣鼓了一清早的桂花粥,也许是我眼神太殷切了,李贤良喝完后就对上了我直勾勾的双眼,他一愣,缓慢开口道,“还行。”随即躲开了我的目光。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会不喜欢,你稀罕就好,嘿嘿。”我活像个憨包,因李贤良的两个字高兴得不得了,我的眼睛滴溜一转,看见他嘴角的残渣,快速说道,“呀,我帮你擦擦嘴角!”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嘴唇凑上去,李贤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已经把嘴唇贴了上去,李贤良的嘴唇特别柔软,我覆盖上去后李贤良才用力把我推开,最后我还不舍地舔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怎么这样胡闹!”就转身要走。

李贤良的愠怒在我眼里完全就是娇羞的小模样,哈哈哈哈哈哈李贤良这混蛋,装什么呢,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一样,这就招架不住了?我正要跟上去,瞥见了站在拐角处的辛晚晚,不用看也知道她是副什么表情,我心情大好,叉腰扬去,全然不知她暗暗握紧了拳头……

兴许是辛晚晚看到了那天场景的原因,从那之后便再没来贴着李贤良了,我很满意她的识趣,没有她的打扰我又成为了李贤良唯一亲近的女子,真好啊,和我手里的冰糖葫芦一样发甜。

就这样过了约摸半月,一日正午我正挽着袖子逗草坪里的蛐蛐儿,柳儿就小跑着过来,边喘气边喊,“小姐!小姐!”我皱了皱眉头,唬她“你主子教没教过你遇事要沉着冷静!”“不是……不是!”柳儿连连摆手,“李公子方才亲自送来了拜帖,还留了一物嘱咐我好好交到小姐手上。”

“李贤良?”我猛地站起来,惊喜地眨了眨眼。

“万分肯定。”

我听了欢喜极了,又难免替自己感到心疼,两年啊两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李贤良这厮终于被我无微不至的爱打动了,我抓向柳儿的手,柳儿连忙把东西递给我。

仔细端详,这份请帖不同往日,竟是张金箔镶边的大红帖子,上面的字迹笔道有力、入木三分,我认得的,这是李贤良的字迹,错不了。此时我的内心早已惴惴不安、汹涌澎湃,我慌忙打开锦囊倒在掌心,一条红线穿引的玉佩掉落出来,这玉佩……同李贤良常年佩戴的,是一对。

“小姐!”柳儿摇摇我的手臂,“李公子此意是暗示你与他二人的婚约吗?”她惊讶地捂住嘴,“这,这是喜帖!”我脸噌的一下变得绯红,拿着请帖的手忍不住地颤抖,“怎……怎么可能!李家地位不凡,怎么会娶我这个没名没分的女子?”我努力让自己被扰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小姐!虽然老爷走得早,但名义上您可是刘大人的义女,虽说刘家在这京城中不为龙首,但也可谓风生水起,照民间的说法是“当今权势中央,属李辛刘霍江”,绝不是空穴来风。”

果真如此?我刚稍稍安稳的心立即开始狂跳,李贤良的心意太猝不及防,我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大喜……李贤良他,也心悦于我?

“小姐定要花些心思好好打扮一番,婢子想到小姐和公子总算是终成眷属就……”柳儿微微湿了眼眶。

这两年来柳儿没少陪我在李贤良身上费功夫,清晨大早去摘露水泡茶,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潜进李府偷看,想方设法得到李贤良的行踪轨迹以制造偶遇,胸无点墨我却非要写万字情书诉说衷肠……这丫头,我和她,李贤良必须选一个。

邀约之日将至,我心情大好,让柳儿不必跟着我,一个人去嫦心湖走走。

暮色将至,浅紫残虹渲染了半边天空,底层是晦暗不明的蓝黑色,湖面波光粼粼,如诗如画,我的心绪同这湖水一样缓缓流动,旁边有小儿嬉戏,商贩归家,令我有种说不出来的安稳。

正当思绪飘荡时,好巧不巧传来一句上扬的女声,“我当是谁,原来是莺莺。”我转头就瞥见辛晚晚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蛋,我不满地瘪嘴,暗想怎么这儿也能遇见讨厌的人,我扯出一个笑容,“是啊,真不巧,我要回去了。”我起身便要走,谁料辛晚晚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拦住了我,“嘶——”这辛晚晚怎么力气这么大,好痛!

我不明所以地瞪着她,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用力过度,辛晚晚一边笑着请我原谅,一边往我身上靠近,辛晚晚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我正鼓着鼻子一直嗅,她一手揽住我腰,戏说道,“好闻么。”我触电般地立马推开她,脸胀得红透了,支支吾吾道,“你,你干嘛!”“不干嘛。”辛晚晚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朝我笑道,“天色不早,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我整个人惊住,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这是辛晚晚么,难道是她的孪生姐妹?我望向辛晚晚,她已走了几步,又扭头不怀好意地笑道,“李家之宴,你可一定要来。”愈发奇怪了,今日的李贤良,今日的辛晚晚,我得回府后去祠堂拜一拜,不然还会发生奇怪的事……

邀约之日如期而至,大清早柳儿便为我着装梳洗,柳儿手巧,盘的是我很少梳有的飞天髻,“小姐的头发生得这般浓密,倒是京城少有人能及的。”“油嘴滑舌。”我抿嘴一笑,柳儿跟着我笑。

耳坠珠钗明耀,绿罗长裙动人,丹红蜜唇微启,明眸媚眼如丝,我像待嫁的闺房中女,盛装出席。

“小姐,公子一定会被您惊艳的。”柳儿夸张地张大嘴,“好了好了,”我收起笑,“时辰不早了,要是晚了就不好了。”我再度瞥了眼镜中的自己,暗暗窃喜道李贤良一定会喜欢的。

宾客往来,座无虚席,歌舞升平,把酒言欢。

不知李贤良是否故意为之,我的位置恰在他对面,难以躲避我俩目光相撞,我脸色潮红,只好不断饮酒掩饰内心的慌张,不敢抬头望向他一眼,因此我同样没有注意到,辛晚晚坐在了他旁边。

“诸位莅临,实在是令李某的府邸蓬荜生辉啊!”李贤良之父李甬岚坐在正席上向席下众人祝酒,众人纷纷高举酒杯,等待主人家的发话,“今日不仅是为了共享宴会之乐,也是有一则喜讯要告知诸位。”

我心里一惊,不应是李贤良与我提亲么,怎会是宣告喜讯……!我猛地望向李贤良,便看见一旁的辛晚晚满含笑意地盯着我,“李家之约,你可一定要来!”那晚辛晚晚离去时的话……我愣住,失手打碎了酒杯,但歌舞很快悄无声息地抹掉了这一插曲。

高位上的李甬岚摸摸胡须,缓缓道,“李辛两家素来交好,犬子又同辛家小姐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晚晚及笄之礼将至,两家便于今日定下婚约,往后望诸位多多扶持关照。”众人干了酒,交头接耳,纷纷感慨“真是一门好亲事啊!”“是啊是啊!”“这一来,两家亲上加亲了!”

周围人的讨论声不绝于耳,我只觉得麻木,嘈杂之中,我看见李贤良望着我,张嘴无声,事到如今我一切都明了,那不是定情信物,是绝情之物!朦胧的泪光中,我似乎看见辛晚晚在冲我笑。

泪眼婆娑,他们两个人影叠加在一起又分开,他们是一对璧人……

我向刘培告了辞,跌跌撞撞地向门外快步离去,我的心疼到无法呼吸,柳儿在后面呼唤着我,我脑袋一沉,昏了过去,最后的意识是柳儿含糊不清的话。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李贤良拉着我一直跑,蒲公英漫山遍野,天空是不同寻常的湛蓝色,跑了很久,他停下来抱着我说我们终于成亲了,我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闭上了双眼。

忽然间画面扭曲,四周是洞房花烛,穿着大红嫁衣的辛晚晚拿着匕首指着我,我转身欲跑,却被李贤良从门后锁住,辛晚晚疯狂地捅了我很多刀,我倒在血泊之中,绝望中我将手伸向李贤良,他拥吻着翠玉头冠的辛晚晚,未看我一眼……

我被惊醒时才发现浑身是汗,柳儿见我醒了,忙放下水盆过来,“小姐,您可算是醒了!”我喘着气,望向窗外,已是半夜。

“小姐,婢子伺候您吃点东西吧。”柳儿泪眼汪汪,我空洞地看着她,“什么?”柳儿急得眼泪直掉,“小姐,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啊!”我麻木地看着空中,“出去。”“小姐,您别吓婢子,我这就去请夫人!”

半晌,我的床边忽然围来了很多人,他们走来走去,吵吵嚷嚷,我的手臂不知何时扎满了针,我艰难地摸索着脖子上的玉佩,用尽力气硬生生地拽扯着它,红线紧紧绷住我的后颈和手指,我一咬牙,狠心扯断了它,鲜血直流。

“啊!”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我呆呆地坐着,温热的液体不断从我脖子流下,我忽然开始大笑,一边流泪一边止不住地大笑,娘一把搂住我,抽泣着宽慰我,“好孩子,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娘轻轻拍着我的背,渐渐地我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外面的阳光一缕缕地照进来,我只觉得悲哀又刺眼,我面无血色,像被抽干了力气,软耷耷地躺在床上,喉咙传来一阵干涩,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渴得要命。

我缓慢地下了床,无力地拖着身子倒了杯茶,水的湿润给我带来一丝生机。我的头隐隐作痛,想到那日宴会的场景,心中暂时被遗忘的痛楚又被撕裂开来,我就那样站着,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我早应该知道的。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让李家纳我为儿媳,只有辛家嫡女才有资格与李贤良成亲,他们……原本就是般配的。是我自大狂妄,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付出真心便能和李贤良一生一世,我心思愚蠢,头脑简单,我……

我忽然胸闷气短,吐出一口血来,“咳,咳咳!”柳儿正端着药推门进来,看见这情景吓得不行,赶紧把药放着,边涌出眼泪边一把抱住我,“小姐!你这是何苦啊!”

我拍拍她,告诉她我没事,她眼睛红肿不已,想必哭了一晚上,我勉强扯出笑容,“昨晚哭鼻子了吗,傻丫头。”柳儿仍带着哭腔,“小姐,咱不要再想其他人了,你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啊!”我朝她点点头,微笑着说,“嗯。”我把药端过来,眼睛都不眨地一口喝光,良药苦口,只是再苦,也不及我心底半分。

又哄了这小婢子一会儿,才让她哭啼啼地下去了。我苦笑,未曾想过有一日会作践自己到如此地步,我坐在梳妆台前,描眉上妆,换好衣服便去向娘和刘培请安。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在院里给新栽的花苗仔细地浇水,这些苗子是刘大人带来的南疆品种,说有心料理便会开出奇花,若是无心便会发烂发臭,我好奇极了,这花的性子可真不一般,怎么知道养花的人是有心还是无心呢?

柳儿几次欲言又止,我无奈地看着她为难的神色,“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憋着只会让你难受。”柳儿皱了皱眉,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小姐……”我摆摆手,“我知道,这个月他们大婚。”柳儿急了,“小姐!你现在的样子……”“我知道,但是我真的没事。”我冲她笑了笑,随后继续浇花。

我知道柳儿在想什么,自己最爱的人与他人成婚却毫无波澜,不哭不闹反而比又哭又闹更叫人害怕,但哭闹能如何呢,我的心已经死了,与李贤良最后一次见面之后的每一日,我都仿佛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每一个夜晚的到来都令我恐惧,白天的伪装被黑夜褪下,露出赤裸裸的白骨,叫嚣着撕心裂肺的思念。我已不再关乎泪水一遍遍将被褥打湿,我那受伤、弱小的心一次次在第二日的清晨新生,我早已习惯。

但那一日终于到来了。

我空洞地盯着窗外,彻夜未眠。

李贤良的大婚之日我去不去都不碍事,但我还是去了。娘劝阻我再三,我只是对她笑道,“娘,我没事的。”我一袭白衣,清淡素雅,跟在刘培一席人之后,李府的排面甚大,礼数周全,辛晚晚是八抬大轿迎娶过门的,辛家富实,十里红妆,一点也不夸张。进了李府,四处是喜庆的一片,我坐了最不起眼的席位,便无人会知我忧伤。

我冷冷看着大婚仪式上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一动不动。直到听见最后一声“礼成”,我才收回目光,将杯中喜酒一饮而尽,我满意了。心里无尽苦楚排山倒海而来,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这就够了。

从此以后,那个人与我,再也无关。

原以为我便这样平淡度过剩下的人生,没想到老天当真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大婚当夜刘家遭受无妄之灾,刘培一家锒铛入狱,府邸家业被衙门封禁,府内财物皆被扣押,府中仆役均遭遣散,我和娘只能让柳儿立马收拾包袱匆忙离开李府,再作权宜之计。

京城之大,竟无我们几人容身之处。

万幸今夜还未下雨,否则此情此景,换谁都忍受不了。我们在清冷的街道上慢慢走着,三个人一言不发。

马蹄的声音愈来愈近,在空旷的街道尤为响亮,“吁——”马车在我们前方停下,下来一个瘦弱的小厮,简单向我们行礼后半跪着请我们上去,我没说话,扶着娘坐了上去,马蹄声渐渐在街道上消失。

娘握住我的手看向我,我轻轻点了点头,还能是谁呢,难为他大婚之夜还腾出时间照料旁人,这份恩情当真是大。

马车行驶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我看见眼前的景象不禁愣住,这是一间修缮精良的庭院,中央扎了一个大大的秋千,旁边堆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大地,平静而美好。我的眼泪汹涌而出,这是我许久之前向李贤良描绘的我想要的房屋,他为什么要这样!

要是一刀两断也就罢了,为什么……偏要许我柔情,我再也绷不住,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这些天我和娘有了一点头绪,最大可能陷害刘培一家的,是辛家。

我坐在秋千上吃着肉饼晃了晃腿,李贤良除了差人送来钱财,还给了我几个人。我利用这些人手探取了一些情报,刘培入狱表面上是私自克扣征税,实际上是有谋反叛君之举。

谋反叛君。

我细细想了想这四个字,脑海里浮现出柳儿当时的那句话,“当今权势中央,属李辛刘霍江。”

李刘两家素来交好,都是君王座下说一不二的忠臣,既然没有立场上的冲突那也没有大的利益冲突,况且李家公子正值大婚之日,是权势拢聚的好时机,李家不会做这种蠢事,白白让自己的未来之主失去一条手臂。至于霍江两家,皆是李家一手提拔才有今日,刘家也给予了不少恩惠,无冤无仇,没必要将刘家逼上绝路。

倒是辛家有点意思,已故的辛老爷和太后一党曾有过渊源,原只是不起眼的分支,因为某种原因闹僵后便转向了君主麾下,辛家的三个儿子不成器,因此撒手人寰后便由辛老夫人接了重担,这老妇人心思缜密,世故圆滑,八面玲珑,却又恰到好处,再加上大儿子娶了李家的表亲,竟只花费了十余年便让辛家在京城有了一席之地,李家势力庞大,是棵遮阴的大树,霍江两家是不构成威胁的尾巴,而刘家,是也想遮阴的人,他们是怕李贤良迎娶我,威胁到辛家的地位?不不,不是这样的。

我摇摇头,不可能是这样的缘由。到底是为什么呢?

朝廷动作之快,只怕检举刘家谋反的证据并非完全捏造,若是落人陷阱还有周旋余地,要是真有谋反之心,我和娘就算是以死明志,也无济于事。

这天夜里,娘来我房间,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娘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是你记住,没有刘家,就没有今日的我们。”

我只能去找李贤良。

虽然我拼命忍住,但我的心,的确在死灰复燃。

第二日我乘着马车来到李府,请门口的护卫通报一声,得到的只是冷冰冰的一句“出示拜帖。”从未吃过闭门羹的我不知所措,我气呼呼地准备离开,就看见李贤良和辛晚晚二人一同从府中出来,“莺莺,好久不见。”辛晚晚甜甜一笑,我不理会她,只死死盯着李贤良,目光移动到两人十指相扣的位置,虽然早有准备,但仍心如刀割。

我勉力一笑,便扭头就走,“莺莺,你现在住哪儿?”辛晚晚!我已经看见你的幸福了,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我停了下来,讥笑道,“李少夫人可是要去我那儿做客?”辛晚晚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我会如此尖锐,她眼里闪过一丝痛苦,虽然转瞬即逝,我仍捕捉到了。我满是疑惑,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神情?

“既然来了,便一同去吧。”一直沉默的李贤良突然发话,我和辛晚晚都盯着他,我“噗嗤”笑出声,“好啊,今日难得有贵客。”我们三人一起上了马车。

坐法……很奇怪。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坐在中间?

一上来李贤良和辛晚晚便分开坐在两侧,我尴尬住了,只能厚着脸皮坐在中间。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新婚快乐。”

他们两个一同看着我,仿佛我有什么大病,好吧,我的确不该开口。

总算是到了,这辈子都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了,让我感觉这场大婚就是在演一场戏,他们都在合适的时机演好自己的角色,一旦没有了盯着他们的眼睛,他们便做回本来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我们三个人还是像以前一样。

我吩咐柳儿去沏茶,显然她很震惊这两人的来访,但仍压了压惊讶上了茶。

我简单说明了找李贤良的来意以及我的推论,并没有顾忌到辛晚晚还在场……果然我一说完,辛晚晚拍了一下桌子,喝道,“无稽之谈!”我撇撇嘴,“推论而已嘛!”“辛家向来行事光明磊落,从不做吐人骨头之事!”

辛晚晚一番义正言辞,让我脸红了红,“这不是本来没打算找你嘛!”我吐吐舌头,望向李贤良,李贤良会意含笑说,“言之有理。”我得意一笑,“看!你自己要一起来的。”辛晚晚敲了敲我额头,凶巴巴地做了个鬼脸。

一点阳光正好打在我们三人的身上,我眯着眼看着他们二人,觉得这样似乎也很好,他们只是形式上的婚姻,我和李贤良彼此爱慕,辛晚晚……算个不坏的朋友,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啊。

有了李贤良的帮助,很快将刘培之事的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楚。检举的密函是李贤良大婚前夕被暗卫查封到,恰好能在大婚当日被君王审阅,如此精妙的计算就是要在大婚当日拉刘培下水,坐收渔翁之利之人,便是幕后使者。

李贤良偷偷来找我,说我推测得不错,果然是辛家发出的密函,但缘由尚未查清,只能等待时机引蛇出洞,我点点头,毕竟救刘培才是当务之急。

“这你无须担忧,相信我会办好。”李贤良凝视着我,我被他深情的注视搞得脸红,“嗯。”我低下了头,我感觉到,李贤良温暖的双唇贴在了我的额头上,我心里涌起万般柔情,几乎要为这样的甜蜜晕倒,一阵风吹过,我们紧紧相拥,那天被我们忽视掉的,是门外寒冷的双眼。

李贤良果然不负众望,帮刘培于洗清了一大半冤屈,至于为什么是大半,我不得而知,但刘培因此被降了官位,收了实权,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只觉得福大命大,刘培倒没受多大影响,照样组织研讨政策,刘府虽流失了很大部分的仆役,但与从前,说不出来有什么大的不同。

刘培很感激我,我很感激李贤良。

我和娘并没有搬回刘府,而是继续住在李贤良留给我的屋舍,娘没事便开始和柳儿在土地上一同种菜,这时我想起了庭院里的花苗,便回刘府看望,谁知数十株幼苗全都发出恶臭,只有一株勉强苟延残喘,我心疼极了,取走了这一株,将它埋在屋舍的后面。

时间大约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逝,偶尔我们三人会小酌一杯,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和李贤良书信来往,一次我问晚晚,“要是你对李贤良有情,我再不与他往来。”辛晚晚笑道,“有情非他。”我错愕,辛晚晚竟然心悦另一人,她不爱李贤良。

我原以为即使不能和李贤良成亲,也能以这种方式厮守,但我还是想得太过简单,名义上他们是夫妻,总有一日辛晚晚会为李辛两家诞下子嗣,我不忍去想,本来就怨不得他们,在那一日必须到来之前,好好安生着吧。

但我错了。

三个月之后,辛晚晚有了身孕。

李家大喜,没想到儿媳如此争气,短短数日便要为李家添丁,于是大摆宴席,饮酒作乐。

我在人群中死死盯着被妇人簇拥着的辛晚晚,心里的野兽不断嘶吼叫嚣着,直到看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

为什么?

大婚之日我心已死,为什么他们要逢场作戏让我的心活过来,我原本不再念旧,孤身过日,为什么要让我重顾往日的情分!

我想到他们新婚之夜果真行夫妻之实便痛苦不已,我苦笑,原来李贤良对我的心意也不过如此。

我输了,辛晚晚。

我再不会搅和在你二人之间,再也不会信你们分毫。

但当夜辛晚晚不请自来。月色还是这样美得让人心碎,辛晚晚站在暮色下,眼神黯淡,疲惫不已,我对她一笑,“祝贺你。”辛晚晚用一种可悲而绝望的神色长久地望着我,无声地流泪。我也同样流着泪,我不懂,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了,她已经做到了几番折腾我伤痕累累的心,如今我的心破碎不堪,她还不肯放过我么。

她说,莺莺,你就那么信李贤良么?你可知那封密函是出自谁手?

我说从你有身孕那一刻起,我再不信你二人。

“莺莺,让我再抱你一次。”她哀求着。

我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想着我们都疯了,我不懂辛晚晚,从来不懂。

辛晚晚为我拭去泪,贴近我的身上,我似乎能感觉到她腹中胎儿的心跳。“够了,我说够了!”我推开辛晚晚,“我恨你,我巴不得你去死。”我对她残忍地笑着,她望着我,很久后转身离去。

我和娘搬离了京城。

我不想再看见这个令我伤心欲绝的地方。

最后一株花也死掉了,是我亲手将它杀掉的。它曾是我心中最柔软之处的精神寄托,但一切都变了,我的心已发烂发臭,它是开不出花的。

三年一晃而过,我和娘在平昌城经营了一家绸缎铺,幸好柳儿也会些手艺,店铺的生意不温不火,日子还算过得去。有一个捕快与我甚是亲近,我们是在一次衙门捉贼的时候不撞不相识的,他很懂我心思,一点不像五大三粗的男人,日落后总是来铺里吃茶,娘笑着打趣他是个茶精,我白他一眼,“是个烦人精。”

日子一点点平淡地过去,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就这样下去吧,我在心里说道。

但那天还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我原以为三年的时间已足够我去忘记京城的人和事,但现实还是让我不堪一击。

“莺莺,我找到你了。”浑身湿透的李贤良沙哑着声音说,“整整三年。”痛苦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我疯狂地颤抖,急促地呼吸着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点,他不等我说话,关上门便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他用力地像要吃了我,我疯了似地挣扎过后,还是哭泣着任他抱着我。

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后,李贤良告诉我这三年京城中发生了很大的变故,辛家一夜之间垮台,霍家成了实质上的元首,表面是君主麾下,其实早已归属太后一党,刘家权势早已尽失,此时君王想要扶持为时已晚,只余李家摇摇欲坠。

总的来说,天下大变。

但我不关心局势,我只关心他和她。

我嘬了一口茶开口道,“辛晚晚呢?”李贤良沉默了很久,半晌,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她死了,三年前。”

那一晚李贤良告诉了我很多很多事,比如辛晚晚腹中的孩子是霍家的而非他的,比如大婚当日他写了密函告发辛家却被人反将一军陷害了刘家,再比如江家其实早有谋反之心……

我唯一好奇的是,辛晚晚是怎么死的。“割腕自尽。”李贤良看向远方,“鲜血流了一地。”李贤良转向看我,“莺莺,人的血真的很鲜艳。”但李贤良没有告诉我的是,她自杀的时候手里握着我曾经扯下来的玉佩,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手上,李贤良也没有去深究,谁都没有想到,那是辛晚晚最大的秘密。

“莺莺,我娶你。”

我终于等到了这句迟了许多年的话。

只这一句话,足够我不顾所有奔他而去。

辗转三年,又回到了这片是非之地。

我撩开帘子,京城和往日一样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几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只令我感慨,好在兜兜转转,我终于又回到了李贤良的身边,只要他在,什么都是好的。

婚后我们搬去了那间屋舍,不时会去拜访刘培。朝廷之事冗杂,霍江联手与李家针锋相对,李贤良夜夜都熬到很晚,我学了很多汤菜的做法,每晚都亲自做好送去书房,他在我额间一吻,继续处理公务,柳儿识趣地为我们备好热水淋浴,日子一点一点地过去。

又是几年过去。

唯一发生的大事是我娘病逝了。我娘素来体态安康,在一个平常的清晨却一病不起,请了多少有名的郎中大夫也无济于事,我日日以泪洗面,伺候身旁。

娘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一口稀饭也吃不下时,她颤巍巍地说,“阿莺。”她费很大劲才说出一个字,我捏住她的手,正如往日她安慰我时一般,我泪水涟涟,应到,“娘,我在。”“你要——”娘张大嘴,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没了气息,我伏在她身上痛哭,哭我的娘,也哭这么多年的岁月。

娘死后我们将她安葬在灵山,那里日夜有和尚念佛诵经,为她祷告,我信人有灵魂,亦有来世。

一年以后我有了身孕,朝廷动荡,霍家铁了心要将李家挫骨扬灰,李贤良事务繁忙,回来甚晚,我不忍他为我分心,便想等局势好转再告诉他。

谁知,当我告诉李贤良的时候,喜讯已变成死讯。

以李贤良为首的平乱党下了一步很大的棋,隐忍几年,只为一举歼灭。霍家已按捺不住,露出马脚,李贤良接到密旨后与刘培、锦衣卫三股汇合,太后一党终于倒台,李刘两家重回往日辉煌。

李贤良那天喝了很多的酒,我以为是他欢喜终于立了功让李家重新振威,但他醉醺醺地回到房间时,我望向他哀愁痛苦的双眼,他说,“莺莺,我对不起晚晚。”我抚摸着小腹,欣喜万分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我坐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容颜,盯久了我竟有些觉得陌生。我已二十又三,不再是当初那个跟在李贤良屁股后面的小姑娘。

我平静地问柳儿,“为什么。”

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像是在问自己。

柳儿细细地抽泣,“小姐,您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您这样柳儿心里更难受。”我看着她,似乎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哭?”

柳儿绷不住了,趴在我的膝盖上痛哭。

我面无表情,望着镜中的自己,我为什么要哭?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

我冷漠地疏离了李贤良,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冷漠地回应,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受伤,我心里暗自讥讽。

如同他不知道我为何这样对他,我也不知道为何命运要这样待我。

直到有一日他几乎愤怒地拿着剩下汤料的碗闯进我的房间,摔在我的面前,哗啦一声,柳儿闻声连忙进来。我含笑,“你都知道了?”

他用力地捏住我的肩膀,几乎要将我骨头捏碎,“为什么!”他咬牙切齿,“说啊!为什么!”我淡淡地笑道,“不为什么,我不想要他。”李贤良眼里的愤怒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我的笑意越来越重,他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柳儿“啊!”的一声惊叫,连忙扶住我。

我的左脸上火辣辣地疼,却止不住地笑出声,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李贤良,你是个懦夫。”望着他颓废的背影离去,我也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从那之后,李贤良似乎也无心在官场立足,他自暴自弃,终日饮酒,我们的屋舍很快被变卖出去,府邸换了又换,李贤良也习惯了我的冷漠,一个屋檐下,却住着两个与之隔绝的人。

李贤良失控过一次,满身酒意的他力气大得我无法挣脱,他密密麻麻地吻遍我的全身,我撕咬着他的肌肤,血腥味在我的嘴里蔓延开来,他掐住我的脖子在我身体里贯穿,我一边流着泪一边接受他对我的惩罚。没想到这次结合,让我再次怀孕了。

知道我有身孕后,李贤良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待我如初,不管我怎样疏远都激不起他的愤怒。

我的身体日渐臃肿,孕吐也越发厉害,李贤良每天变着心思给我送来新鲜玩意儿,一次他送来的是蛐蛐儿糖画,栩栩如生,我想起了以前捉蛐蛐儿放进李贤良的衣服里,看似宽大的衣服里穿着好几层紧衣,他半天都不弄出来,我在一旁乐个不停,“莺莺,你笑了。”李贤良开心地望着我的脸。

我收起了笑意,淡淡说道,“是吗?”还是以前好啊,那时候辛晚晚也在,我忽然开始怀念起了辛晚晚,我很想明白她为何会自杀,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与李贤良搭话,“她为什么自杀?”

李贤良见我与他讲话忙回答,“谁?”我看着他,不言而知。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莺莺,”我打断了他,“我不想听了。”“莺莺,你信我,我从未对她有一点爱意。”李贤良双手把我的手包裹着,但是你说你对不起她,酒后真言,我一直记得,我慢慢将手抽出来。

李贤良奉命去南田考察一月,我本不当回事,想起辛家没落之后便迁到了南田,那辛晚晚的尸骨……

我冷笑,老天真是唱得一出好戏,“旧公子会情人”不就来了。

在李贤良即将最后进入时,我哭着喊,“你不顾他的性命吗!”李贤良身形一震,慢慢从我身上离去,他用自己的衣服裹住我裸露出的肌肤,抱着我回了他的房间。他就这样静静地抱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长久以来伪装的冷漠终于崩塌,我哭着抱住他的身体,他便搂地更加用力。

我用手摩挲他的嘴唇,这是李贤良,我爱了十年的男人,如今他在这里,我还奢求些什么呢。

我闭着眼吻上去,与他唇齿相交,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不复存在,我们用力吻着对方,长久的思念让我们吻得发狂,折腾了许久,我终于气喘吁吁地松开他,他的唇被我吻得红肿,我“噗嗤”一笑,李贤良掐住我的腰,“我以为你再不会理我了。”他把头埋进我的肩膀,“但是我真的很开心,知道你又怀了我们的孩子。”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委屈巴巴地说,“那日你喝了酒后,说你对不起晚晚。”我忍不住又流出了眼泪,李贤良坐起来用手指轻轻擦拭我的眼泪,继而用吃人的语气问我,“你是因为这个与我置气这么多天?”我点点头,“你爱她,所以对不起她。”李贤良又吻上来,不一会儿我又大口喘着粗气,但还是嘴硬道,“你就是爱她,忘不了她。”李贤良继续吻我,如此反复,我是真的要窒息了,只能连连求饶。

“不胡说了?”李贤良挑衅地捏住我的下巴,“不说了不说了!”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认真地说道,“莺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不要瞒着我一个人生气。”他揉着我的脑袋,“李贤良这一生不过只爱过一人,你以为,那是谁?”李贤良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我怦然心动,我支支吾吾地扭捏道,“可你说对不起她。”李贤良叹了口气,“我的确对不起她。”

李贤良告诉我,“那夜歼灭叛党,霍家长子霍崎风死于我的剑下,弥留之际他吐着鲜血笑着对我说,’你以为那次围猎大会泉水之下的是谁?’”讲到这里,他顿了顿,“那时我心里疑惑,这番话是何意?直到我想起晚晚腹中胎儿是霍家的,才发现一个恐怖的真相。”

多年前霍家邀约各家同往秋季的围猎大会,夜晚众人都在篝火晚宴,李贤良觉得无趣,便四处游荡,忽然听到泉水下面有女子的尖叫声,李贤良驻足凝神听了一会儿,又没了声响,只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犹豫要不要上前一探究竟时看见一只狐狸跑过,狐狸叫声同婴儿般尖锐,李贤良没有多想便离去了,但那晚听说失踪了个少女,找了好久才找到,说是惊吓过度晕在了岸边,李贤良没有细想,这件事很快就云淡风轻地过去了。

霍崎风说这番话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泉水下面的根本不是狐狸,而是他与后来被发现惊吓过度的辛晚晚,订婚之日霍崎风也在场,不知道他如何将旧事与辛晚晚重提,辛晚晚在泉水之下和订婚当日又受到了怎样的胁迫和侮辱,以至于怀上了霍崎风的孩子。

“大婚之日我们分床而睡,”李贤良看着我,“我和她都没有那种心思。”我脸红地“嗯”了一声。

“那一日她来房间找我,说她怀了霍家的孩子,要我帮忙遮掩。我一度对这些事不在意,消息传得很快,父亲第二日便设了宴席,觥筹交错,我实在抽不开身,只能第二天前去找你,还未来得及和你解释,你早已人去楼空。”

李贤良握住我的手,“这是我的错,我该先与你说,想到你受了伤害逃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心疼得要命。”我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人生真是如戏啊,老天和我们开了太多玩笑,我爱李贤良,然后恨透了他,最后还是爱着他,这便是命吧。

我与李贤良紧紧相拥,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流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