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上)
丽华:
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我到县城参加高考时。
那年刚刚恢复高考。
由于我仅读到初中毕业(66年文革开始,升学要“推荐选拔”。我不是“红五类”,自然没有被推荐的荣幸了),学的知识本来就不多;再加上毕业后十多年来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读书无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舆论压力下过日子,能保住学过的不丢就算不错了,自然谈不上学新知识,也没处学去;再者我们这儿地处偏僻山乡,无从找到复习资料,所以,尽管我经过十二分努力,最终仍以5分之差落榜。
然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参加了公社选拔民办教师的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走上了讲台。
虽然后来我也多次到县城,却总未碰到你,当然我也没有去找你,因为我听说你考上了地区的沿江护士学校。你读书的几年不用说,毕业后会分到哪里呢?也许就留在沿江市?也许会分回省城跟你的父母在一起?我觉得回我们县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去年,我母亲转院到县医院看病,碰见了你,我才知道你分回了县医院。于是,去年我到县一中听课学习时,一下车就直奔你家找你。可惜你不在家,到省人民医院进修去了。
你丈夫接待了我。他很客气,为我泡茶、端水果,并热情地留我吃饭。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你又不在家,就谢绝了。
后来,你家的老房子拆了建新楼,我不知道你搬到了什么地方;到医院去找,又怕影响你的工作,加上我每次去县城都是要办事的,来去匆匆,实在没时间去到处打听。我想,只要你还在县城工作,总有一天会碰到你的。这不,这回果然碰到了,并且同一天里碰到了两次!也许是命运要这么安排吧。不过,这么一来,距上次见面我们就相隔十来年了。
这次我是来参加中学教学改革研讨会的。
前天在街上乍一见面,我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还是当年的老样子:短发黑得发亮,大眼睛晶莹透澈,像会说话;虽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的衣着却还是那么朴素,不过剪裁合体,越发衬出了你的端庄秀丽。当时,我没顾得上仔细看你,也没顾得上叫你一声(你也没叫我,我们只不过互相“哎”了一声,表示惊奇、激动、慨叹,或是什么也不表示,只是像一般人那样打个招呼),就忘情地急步上前,握住了你的手,久久不放。我觉出了你的手是滚烫的!虽然握那么长时间,你却没有要抽出手的意思。是我觉察到握手的时间太长,会引起路人——特别是在旁边的你女儿的惊奇,就先慢慢松开了。说实话,我是多么想让你的手总握在我手心里啊!
我要赶去开会,你也要到医院上班,我们匆忙分手了。
是天意的安排?傍晚我们又一次在街头相遇了。你邀我到你家去玩,我爽快地答应了。你丈夫加晚班去了,你两个女儿在家。你大女儿躲在房间里做作业,小女儿依偎在你身边,跟你一样的大眼睛看着我。你的小女儿很可爱,真的。
我们聊了一会儿插队时的乡亲、朋友,以及他们各自的命运等等。好几次一句埋藏在心中十多年的话就要冲出嘴唇,但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昨晚,会议招待电影,发给我一张电影票。有老师说这电影看过了,我就又要到两张,并设法将座位换在了一起。我打算请你去看,想趁机或许能鼓起勇气向你说出心中的话。如果你丈夫有空,就请他一起看,借机跟他熟悉熟悉,多个朋友总是好事。有你在身边,我想会同他慢慢熟悉的。可是,小江打乱了我的计划。我送票时她跟你在一起。你们一起插队,又一起调到县城,我只好把票也给了她一张。这么一来,我只好坐在你们旁边认认真真看了一场不知是什么内容的电影。百般无奈,只好用书信的形式来说出我憋在心里十多年的话了。不过,这样也好,人不当面,说起来会更大胆更坦然。
也许你已料到我要说什么?别说出来?不!借用印度电影《爱的火山》的说法,这是一座火山!火山内的熔岩积聚的时间太长,力量太足,是一定会从火山口喷出的!现在,这句话终于从我的笔端流出了——
我爱你!我曾经悄悄地爱过你,现在依然爱着你!
也许你早已感觉到了?也许你也曾经爱过我?哪怕只有过一段时间,哪怕不如我爱得这么深,却依然像我一样至今仍保持着插队时对我的好印象?我不知在心里设计过多少回跟你见面的情景,每次我都是按最完美的方式来设计的,因为你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化身!
是时势让你从省城下放插队,来到了我的身边;又是时势让你离开了我而远走高飞。但我不怨天尤人,我认了,这是命运。无论我有多少回想向你吐露真情,却始终没说。那时,我不愿意阻挠你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不愿牵连你一生都在农村遭受磨难。后来,得知你结婚了,我也不愿打搅你的安宁和幸福。为了自己心爱的人的幸福,牺牲自己是值得的。如今,你我已快到不惑之年,会慎重地考虑问题了,不会再感情用事了,所以,我觉得说也无妨。
别以为我想成为第三者。不!我绝不会做此等卑鄙的人。你我都是有家室儿女的人,我们各自的家庭都较为宁静温馨,我不会打乱我们各自生活的平静的。然而,我为什么还是要说呢?相信我,我没有坏心。爱这东西是最说不清楚的。说不清为什么,我只想把心里话一吐为快,说出来了,我就获得了精神上的快慰和满足。我只是想让我心爱的人知道:我是那么爱她,爱得那么热烈,那么执着,那么深入心扉刻骨铭心,同时却又那么无可奈何!这是一种纯洁而高尚的爱,是没有半点私欲和邪念的爱。
还是让我们一同回忆往事吧。
曾记否?当年我们同在霞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就有人取笑过我俩,说我们“台上是老俩口,台下是小俩口”。我想趁机表露自己爱慕你的心迹,又不知道你的态度,怕碰钉子,就学了文艺作品中的手法——可怜的手法——在借给你看的一本书(《收获》,里边有一个长篇小说《铁水奔流》,写的是女主人公申玉枝的恋爱和事业,其中有神奇的动人心魄的“打铁火”的情节)中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句《红岩》中成刚和刘思杨地下联络的暗号:“致以战斗的敬礼!”在当时的形势下,公开写“我爱你”是不行的,被人发现会认为是资产阶级耍流氓,是要挨批判的。我期待着你能理解我的用心,像小说中的刘思杨那样在还书时回复一句:“紧紧地握你的手。”若你回了,则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就能心心相印了。当然,估计你不能理解我的苦心,这也太隐晦了。不过我还是满怀希望地期待着。不料第二天我就发现别人在看这本书,一问,说是在你床头偷偷拿的。我知道你还没看完,就把书要回来,见字条仍夹在书中,又第二次借给你。粗心的你又让别人再次拿走了这本书,我再要回来,第三次借给你。这事现在看来很可笑,但当时确实表现了我的一片真心。
记得为此事我还偷偷写过一首小诗:
去点上边走边唱,(点指知情点)
回来时暗自思量,
这真情她可知晓?
借《收获》三表心肠。
后来,你调到公社学习赤脚医生,我也到公社附近修水库。下雪天不出工,我到你房里烤火看书。我俩围着火盆对面而坐,头几乎碰到一起了。你的气息我清晰可闻;你额前垂下的流海随着你的鼻息一飘一飘的,拂在我脸上,痒痒的,舒服极了。不知你是否觉察到了?当时我希望地球停转时间凝固,保持那种氛围到永远。谁知小方这个冒失鬼闯了进来,咋咋乎乎“嗨”了一声,摁着我俩的头一碰,说:“几时吃糖啊?”你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块红布。是炭火映红的还是羞红的?我清楚地记得,你没有生气,这使我感到非常甜蜜。
再后来,县里调你到“农业学大寨成果展览会”当讲解员,你要走了。我明白,你是不会再回霞峰的了,我一直没有向你表露心迹是太对了。那时,你是天,是省城下放的知青,是“五七战士”,是工人的女儿,是响当当的“红五类”;我是地,是失学回乡的时代弃儿,是捏锄头把的农民,是地富子女的子女,是铁钉钉死的“黑五类”。天壤之别,怎能结合?何必枉费心思搅得别人和自己都不痛快呢?再说即便你同意,上级也不会批准,会说是阶级敌人腐蚀你,会说你站不稳立场,会取消你的讲解员资格。我能狠心阻断你通向幸福的道路吗?为了心爱的人的未来,把爱藏得更深一些,把痛苦留给自己吧。你离开霞峰时,我没去送你,怕自己受不了,也怕别人议论。
你走了,我不怨你,但忘不了你。这毕竟是我的初恋——当然,也许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初恋是忘不了的。同你们一起插队的大晶,曾同大队广播室的小兰打得火热。现在,他是沿江市建筑公司的材料科长,妻子是本公司会计,小日子过得很红火,可是他依然忘不了小兰。他说,只要有机会来霞峰,就一定会到小兰家去看看。初恋,充满了新鲜、神秘、不安和甜蜜,是忘得了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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