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阮春晓的,“我们”

用一个真理推翻另一个真理,用一个故事完结前一个故事。


“周游,我走了。别找我。”几个字连一张A4纸的第一行都没有占满,其余是大片的留白,像极了阮春晓的整个人,没什么铺垫和悬念,一眼就能看个透彻。圆幼的字体像是写给幼儿园里她班上的孩子,分明不是诀别信应有的寒凉萧索。纸张被角顶角的对折,压在床头柜的小夜灯下面,天一黑灯就会自动亮起,那张纸自然就会被看见。距离上次写这样的字条已是两年前,不过末尾多出了三个字:别找我。

半个月前,阮春晓向园长递上了辞职报告,内容很简单,因个人原因怕影响了孩子的身心健康。起因是就在不久前的陶艺课上,一个孩子不小心打碎了自己刚刚烧制好的人偶,孩子的反应倒是没有很激烈,可是阮春晓,她在蹲下捡拾破碎四散的瓦片时不受控的哭了起来,周围的孩子不明所以,接着哭成了一片。那天放学,阮春晓红着眼睛挨个向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们道歉,直到送走最后一个,她收起地上的玩具,关了教室里的灯,抱着一个落单的娃娃蜷缩在地板上。

阮春晓睡着了,梦里,教室变成了孩子最怕的红房子,整个幼儿园成了一所没有秋千的孤儿院,她想逃出去却找不到门上的把手,想喊“救命”却只能发出尖利的哭声。胃部一阵痉挛后她醒了过来,那只娃娃被冷汗或是眼泪浸湿了半边,摸上去凉凉的。手机突然亮起响起消息声,阮春晓揉了下眼睛连忙拿起来,然后盯着屏幕愣了好一会——只是后台软件的推送,再无其它。时间,凌晨一点。

马路上除了三两飞驰过往的车辆外罕见行人,白天的炎热退却,这座本没有秋天的城市也在夜里悄悄地入了秋。阮春晓很久没有被凉风吹出鼻涕的体验了,可包里的纸巾都用完了她还是眼泪鼻涕一起流。多像几年前的那个午夜啊,她被逆行的周游撞见的那晚。如今,她愿意跨过山和大海去到他曾途径的对面,愿意再来一遍两人一路走来的深深浅浅磕磕绊绊,可是,这天夜里却没能再度被拯救,她的英雄。

那天,周游比她回去的更晚,门外的密码锁发出解除声的时候她就闻见了一股浓浓的酒气。阮春晓躺在床上侧身面朝里,她听见身后的门被推开接着又被关上——他没有进来而是去了隔壁书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一个不再拿着电话躺在沙发上等,一个用按密码代替了按门铃;一个不再上来就抱住、一个学会了装睡;一个不再追问、一个省了口舌。从前也只是分开两条被子,而现在,却是分去了两个房间。



阮春晓从来没有和周游冷战的意思,但她的实际行为却总在靠向疏离。问他去哪了吗,他去的地方她敢去找他吗;问他和谁在一起吗,他说出的名字她认识吗;问他在忙什么吗,他着手的东西她能了解多少。反过来,她又能和他讲些什么有意思的事呢,说为一个孩子举办了生日趴吗,说她的姐们儿又换了第几任的男友吗,说赶上了超市里的活动抢到了买一送一的卫生棉吗。若是这些问题和话题不再被拿来做同一屋檐下的男女聊天的内容,他们还能交流些什么呢?昨天的时政要闻,今天的股市行情,还是明天的台风海啸?还是说每天问他一次:你,到底爱不爱我?

“不爱,和不能爱的表现是天差地别的”,阮春晓无意间看到的一句话让当时的她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通往外部世界唯一的洞紧接着合上,从此她待在冰冷生疼的水下,只能仰头对着那一点点模糊的光。她好想像编手绳一样理清这里的每一条丝线,像做十字绣一样找到每一个可以横竖分明的框框,可是她很快又将双手遮住眼睛,任丝线缠绕成疙瘩,任针尖扎在手上。她不要知道。周游对她是哪一种,必定是其中一种。他佯装欢愉的寡淡,他强忍烦躁的问候,他悬着敷衍的体谅,每一个状态下的他都是两只利箭双向穿梭。他映在地上的影子不是一个,他的怀抱是不断交替的冷热,他的吻、他的身体是洪涝与干涸鏖战般的撕扯。

阮春晓不知道自己能为他、为他们两个做点什么。早早地下班回家,洗衣做饭收拾房间,等一个人或等一通电话,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一天又一天。空闲时,她会研究一下菜谱,做点小手工,或写几个适合讲给孩子们的童话故事,她像是生活在周游的工业社会里的农牧人,而周游,他在天上叱咤风云奋战浴血,他的世界里轰鸣着钢铁和机械、燃烧着欲望和权谋、翻滚着财富和地位。他的罗盘飞速旋转,他的时空黑白倒错,他马不停蹄地绘制着自己的霸业宏图,他狂热地树立自己的帅字旗帜。而小的像颗铆钉、轻的像根羽毛的阮春晓,它找不到自己应该待着的位置。

周游曾送她一套精装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总共沉甸甸的八册,因为那段时间阮春晓正醉心历史。她把它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随时都会拿上一本摸摸翻翻闻闻,连睡觉都想当枕头垫在脑袋下面。她如此毫不避讳,不只是因为周游对她喜好的支持,还因为这套书的意义,或说她自己理解的意义。从朝代伊始到最后的明清,翻开里面,文字、符号、地形、位置,那里完整地浓缩了华夏文明的万古山河。这是周游送她的,是周游,送她。阮春晓觉得自己穿越了,那是一个架空历史的时代,周游为她展开一册画卷,用手指给她看,说眼前的幅员万里都是他们的家园。那时,她就站在、还在,他身边。

可现世中的阮春晓却每晚都做着一个类似的梦,她站在一座大山的夹缝,她能感受到日益狭窄的距离,明明她可以在被挤得粉碎之前逃出去但她却偏偏不,她脚下像是生了根,离开那儿一样是死路一条。她的失眠症因为这个梦日益严重,她听着周游平稳的呼吸背过身去整夜的流眼泪。周游不会弃她,所以结果可能是两人慢慢被压到窒息,也可能他会捞她出来,但却再也找不到哪个地方来安置她…

电视剧里播着一段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名人联姻,阮春晓看向窗外的天空,苍穹之下两朵并排高度的云朵正慢慢靠近。阮春晓站起身朝向它们,在它们融为一体的时候,一阵晕眩,眼睛被那一团相互叠加的亮白刺激地掉下泪来。她终于明白过来周游需要什么,也知道了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


阮春晓曾对着周游的一张照片画过一张油画,照片上他背对着镜头面朝大海,她对他说过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张他的照片,喜欢到要用色彩原原本本的拓下来。后来那张油画就一直立在书房的矮柜上,和照片上一样,上面的周游同样背对着她像是要迈步远走。他穿了一双红色的运动鞋,阮春晓记得当时她的颜料里并没有相对的颜色,她是费了很大力气才一点一点调出来却依然不像原版。现在想来,那张油画像极了一则预言,周游的生命需要加入一笔浓墨重彩,而清汤寡水的她怎能调的出来,而最喜欢的一张他的照片竟是一个离开的姿态…

在作画的过程中,颜料沾到了阮春晓的裙子上,在领口的位置,像是印上去的一朵小小的章。阮春晓对着怎么都洗不掉的痕迹莞尔,又不只是这一处,她的世界早已经被周游的笔圈满了对勾,连空气都汇聚成他的名字。而对于周游来说,她只是他这匹烈马驰骋原野时无意间经掠的一个小苍耳,他哒哒的马蹄还会占领高山、跨跃水溪,沿途随时还会沾染无数的小花,还会有远道而来的蒲公英主动找上他。而阮春晓这只小苍耳,做不了他额上的翎羽也不能带给他香气,她的存在反而时常会让他刺痒难耐。一个幼儿园的老师也是老师,她身上的消毒液味、她齐肩的短发、她系到顶的上衣扣子,无时无刻不在向周游传达着健康、整洁、规矩。没有马驹愿意被套上缰绳,她无声的说教只会让他倍感压抑,而那幅画,刚好可以用来表现他在思考着如何回避、逃离。

她知道周游面对的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佳丽名媛们的出场像是走在红毯,雅士商贾们的碰杯会促成一局双赢,但同时,星光闪亮的背面,也有无数的腐化奢靡。高知高干、精英贵胄,他们的智力财力能力同样会用在其它事情上。阮春晓很怕,怕他的周游以后也会进入那一个灰色地带,怕摩天大楼的玻璃墙会模糊他的面目,怕飞行让他忘了奔跑的感觉,怕高级餐厅吃不出味道、红酒香槟解不了他的渴望、像丢行李一样每晚把自己扔向酒店的大床。

阮春晓要被自己逗得笑出眼泪了,她还真是个感情极其细弱极其敏感的悲观主义空想家。周游,他会在自己家的床上睡到天大亮醒来,会有人为他准备早餐、熨烫衬衫、为他用另外的方式打领带,他会有像极了他的孩子、有与家人在一起的周末,会是一个发光发热带给他人正能量的活泼老男孩。想到此,阮春晓终于满意,没错,这才是周游。

别人家的周游。

说了那么多,究竟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呢?

离开。



阮春晓知道,那张字条会让周游发很大的火,但只要平息下来,他反而会松口气。作为和他同居的女人,她没有任何的错处可指摘,可这却成了压在周游心口上的山,他没有理由把她赶走,这或许也能证明他需要她,仅此而已。所以,事态的最终发展就是,阮春晓应该主动去解除这层关系。她没曾想,自己这样一个一向被动接受的人竟然有一天会拿到感情上的主动权,可,个中滋味竟是那么的苦涩。

多余的话不需要讲,更不用解释是为什么,那几个字,周游自然明了,也会照做。此时,拖着姓李的阮春晓又站在了路口。而这次,阳台的衣服她收了,冰箱里的牛奶也存足了,厨房垃圾也顺带着丢了,没有什么能困扰她了。

周游曾说要送她一个孩子,她伸手,不是摸向小腹,而是捂住胸口,已经在这里了,叫回忆。

街边的咖啡馆传出一首很久以前的老歌,是刘若英干净清澈的嗓音:

想为你做件事

让你更快乐的事

……

很爱很爱你

所以愿意舍得让你

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很爱很爱你

做不成你的情人

我仍感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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