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疮溃烂,乞丐回春,房倒屋塌泥丧香魂(2)

秋天几乎是在没有收成中度过,所产农作物全部分配到各家各户也难以维系两个月人均七两的口粮。当人们看到树梢上最后一片叶子被凛冽的寒风吹向那遥远而神秘的天际的时候,那片叶子并没有像人们所祈盼的那样有一个美好的回音。阴沉而寒冷的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儿,纷纷扬扬、熙熙攘攘、铺天盖地,很快天地间一片洁白,夜幕降临的时候地面上已下了厚厚的一层。吃过晚饭,邱依真站在屋檐下望着那满院子的白雪发呆。他想,这满地的白雪如果能变成白面那该有多好呀,随手挖上几瓢就可以蒸热气腾腾的白馍馍了,娘做饭也就不用发愁了,全家人也就不会挨饿了,爹也就不会因为没有吃的而发脾气了,也就不会再喝那能照见月亮的稀菜饭了。因为晚饭就是喝得稀菜饭,他肚子里已经有点饿了。

煤油灯时明时暗,时而发出滋滋的轻吟,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猫在苟延残喘。时而迸出的火花,就像飞向天空的质量低劣的礼花弹。钱小玉用做针线活的针拨弄了几下灯芯,屋里立刻明亮了许多。全家人都睡了,唯独她还在灯下做针线活,她从不知道做到几点,因为家里根本没有钟表。她常常做到眼睛实再睁不开了才肯躺下休息。有一次鸡都报晓了她还在做针线活,如果不是婆婆催促她就做到天亮了。第二天浇地拉着水车竟然睡着了,被小队长骂了个狗血喷头。她没有吭一声,她知道自己错了。她默默地奋力地拉着水车,汗水湿透了衣衫,绳子勒破了肩膀,她依然拼命地拉着,她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一个女人的无畏和刚强。钱小玉的童年是不幸的,她两岁丧母,五岁丧父,自幼和哥嫂相依为命。因为她心灵手巧,十四岁出嫁时什么针线活都会做了。嫁到邱家后,她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活儿干在前头,饭吃在后面,晚上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几十年如一日。一个女人的青春就在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播秋收、针线油灯中渐渐地流逝了。灯光虽然昏暗,但她额头和眼角上的皱纹仍能依稀可见,那细细的皱纹就像湖面上被轻风拂起的涟漪,里面藏着许多心酸感人的故事。她眉宇间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就像故意装点上去的一个胭脂,看到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黎明中那颗闪亮的启明星。她的鼻子小巧玲珑,鼻梁线条柔和,鼻翼丰盈而优美。虽然面颊略显苍白,但花香未散的韵味、晚菊临风的容姿依然犹存。“娘,有白面了,咱们蒸白馍馍吧。”“这孩儿又在说梦话。哪来的白面呀。”她把邱依真露在外面的胳膊轻轻放回被窝里,向上拽了拽被子,把被角掩好,搓搓冻得有点发僵的手,又继续做起针线活来。

雪停了,风起了,刮出了一轮玉盘似的明月,刮出了一个冰冷的世界。星星冻得在夜空中发抖,月光冻得在寒风里颤动。被雪覆盖的村庄一片洁白,在旎旖的月色里显得庄严而神秘。树枝上的积雪时不时坠落下来,发出轻微细碎的声响,为这寂静、肃杀的雪夜平添了一丝活的生机。

 人们在饥饿、寒冷中熬过了这个艰难困苦的冬天。

春天来了,玉龙河唱起了歌,玉龙河两岸的垂柳在春风里舞动着。嫩绿的柳芽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和田野里散发出来的泥土芳香揉合在一起,让乡村的空气变得更加浓郁醇香起来。小草绿遍了原野上的沟沟坎坎,五颜六色的野花在那里竞相开放着。邱进禄背着筐头,筐头里有一把小锄。邱依真手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同样有一把小锄。他们走下河堤穿过枣林,来到一片空旷的荒野里。“三哥,哪是屈屈菜呀?”面对着各种各样的杂草,邱依真感到有些眼花缭乱。其实他不仅见过,而且从能吃菜时就开始吃了,只不过碗里的屈屈菜和地里的曲曲菜却有着很大的区别。邱进禄比弟弟大三岁,他对屈屈菜的认识就比弟弟认识深刻了许多。他蹲下来用手在地上一划拉,问道:“你好好看看,这一片哪些是屈屈菜?”邱依真皱着眉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指着一棵长叶灰褐色的植物说:“这棵就是。”“那这棵呢?”“这棵不是。”“你只认识大的,不认识小的。这棵也是。屈屈菜刚长出地面时尖是鲜红的,埋在土里的茎是雪白的,此时如果挖出来,是最鲜嫩最好吃的了。你知道屈屈菜还叫什么菜吗?它还叫苦菜,也叫救命菜。因为哪里的人没有饭吃了,这种菜就会出现在哪里,人们就不会被饿死了。娘说这种菜长着腿哩,它能顺着地皮走,专门救济穷人。快挖吧,娘说中午饭还吃呢。”“哦。”于是他们拼命地挖了起来。

 不到半晌,他们筐头里篮子里的屈屈菜就满满当当了。邱依真双手拎着篮子很吃力地跟在三哥后面走着,一边东张西望地享受着春天的景色,一边嘴里哼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儿。“你别东看乌鸦西看燕了,走快点吧。”邱进禄有点不耐烦的说。 “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三哥。”邱依真紧跑几步跟上三哥。“就你事多。行。不过你得走快点。”邱进禄装作生气地望着弟弟。其实他巴不得有人听他讲故事呢。因为他最爱跟别人讲故事,他觉得那是一种享受。 “嗯。你走快了,我走不快,我也听不见你讲故事呀?快讲吧!”他诡异地朝三哥笑着。“我就给你讲个屈屈菜的故事吧。”邱进禄学着大人的样子说了句开场白,然后清清嗓子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了。有一个要饭的造了反,有一次打了败仗被官兵追杀,他就没有命地跑啊跑。跑得他是又饥又累又渴,实在走不动了,便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他向四周一看,这个地方一片空旷、荒凉,没有几颗树,地上长着稀疏的灌木,和大片的野菜.那些野菜长着锯齿一般的叶子,叶子是灰褐色的,叶子中间是暗红色的脉络.一棵挨一棵,一丛连一丛.他饿极了,随手抓起一把野菜塞到了嘴里.一丝甜甜、清香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他很激动,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美味.于是他便狼吞虎咽的吃了个肚儿园.浑身也有力气了.他又采了些野菜,带着备用,并且发誓,等他有一天当了皇帝,一定封赏这种野菜。后来,他真得当上了皇帝.他封赏了大臣,官兵,封赏了一些奇花异草,却把曾经救过他性命的野菜给忘了。十年后,他的銮驾经过那里突然坠落地下。他刚要发脾气,却听到阵阵哀求声:“皇上啊!肚子痛死了!”他走出銮驾,发现随从们个个捂着肚子瘫坐在地上痛苦呻吟,顿觉异样,立刻警觉起来。他突然看到了那种野菜,便急忙采了野菜吩咐随从们吃下去,同时自己也吃了几颗。随从们很快站起身来了,他的嘴里却是又苦又涩,和当年完全不是一个味道了。他仰天长叹一声,双手合十对着野菜说: 朕知道你们心中有冤屈啊!朕有愧于你们呀!以后就叫你们屈屈菜吧!从那之后,这个皇帝每餐必有屈屈菜,时刻提醒和警示自己。因此在他当皇帝期间,打贪官、惩酷史、除恶霸,减租、减税、减徭役,体恤百姓,所以深受百姓拥戴。也为他的子孙开创出了几百年的基业。”

    “三哥,这个故事是谁给你讲的?真好。”邱依真说完低着头默默地想着什么。

拐过一道弯,前面就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里以榆树居多,榆树上那一串串深红色的小骨朵儿,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串串翠绿鲜嫩的小榆钱儿。

“三哥,你知道得真多。还有吗?再讲个行呗?”过了好一会,邱依真望望天空中的太阳,摸一把脸上的汗水说。

“讲什么呢?我这肚子里的故事太多了,得好好找会儿。”邱进禄有点得意地望着弟弟说。

“三哥,你看这个是什么?”邱依真不知从哪摸索出半块黑面饼子。

“先让我吃点饼子,要不我没有劲讲。”邱进禄看看弟弟手里的饼子,咽了口唾液。

“那你就得讲个打仗的故事!”邱依真放下篮子,把饼子掰了一大半给了三哥。邱进禄一边吃一边走一边讲起来。邱依真听得很是入神。此时一只乌鸦叫着从天空中掠过。邱进禄停住了脚步,他皱着眉头望着远去的乌鸦若有所思地说:“我听娘说,听见乌鸦叫了不好。家里不会有什么事吧?”

邱依真用一双疑惑的目光望着三哥,没有再说话。

出了小树林再上一道坡,跨过一座小石桥,穿过一片不小的墓地,前面便是一个很大的池塘。池塘周围长满了一丛丛的柳树苗子,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堤坝。池塘北半部分像竹笋一样的苇锥锥已经窜出水面,有的已经开始伸展它那像剑一样长长的叶子了。中间部分是一片新生的青翠的荷角。“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用在这里就再贴切不过了。南侧便是一片平静的水面,从水面上能看到那蓝蓝的天空和那慢慢游动的白云。邱进禄随手折下一根柳条,不几下便做成了一支笛子放进嘴里吹起了来,笛声悠扬。邱依真看到三哥一边走一边吹洋洋自得的样子,心里很是羡慕,不由自主地跟着三哥吹的调子哼哼起来,把听到乌鸦叫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绕过池塘,他们便到了村口。这是个四岔路口,地面开阔。宽阔的路面上陡然刮起一股旋风,在他们面前转了几圈向村外飘去。从岔道口向西便是一道长长的缓坡,坡的顶头有一口古井,古井的西侧是一片空地,这里曾经有一座小庙,解放后就把它拆了,就留下了这口古井供这一片的农户们饮水。从这向南拐弯,就能看到他们家那棵老槐树了。他们远远看到自己家门口飘着许多白纸条,他们知道家里死了人才会在门口放这东西的。邱依真觉得自己的头猛然大了,小哥儿俩疯了似地向家跑去。

家里哭声一片,乡亲们也挤满了院子。“傻孩子,别就知道哭了。快给你奶奶磕四个响头告个别吧。”北邻的婶子告诉他们说。

奶奶的葬礼极其俭朴,几乎是没有花钱,因为家里也确实没有钱。下葬后,乡亲们就自动散去了,甭说吃饭,连口水都没有喝。朴实的民风让人感觉到一个人的死去就这么简单,只是在古老的墓地里增添了一座新坟而已。

奶奶的死对邱依真幼小的心灵是一次沉重的撞击。早上是奶奶把他叫醒的,临出门的时候,奶奶偷偷塞给他半块黑面饼子,还嘱咐他们别去河边玩呢,怎么回来就没有奶奶了?他总觉得奶奶并没有死,而是去另一个世界了,或者是走亲了,天黑之前或者是天黑了就一定能回家的。

街的两头已是一团漆黑了,他仍然在门口站着,他觉得这么迟了,奶奶应该回家了。嚓-啦-咔,嚓-啦-咔,缓慢而沉重的声音,从那口古井的方向由远及近传来。昏暗中他看到一个黑影向他缓缓走来。他一阵兴奋,轻声叫了声“奶奶”。“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家啊?等谁呢?”原来是村北头的老黑奶奶,手里拄着根棍儿,一步一摇的靠近过来。她今年七十岁了,比邱依真的奶奶小两岁,然而看上去却显得十分衰老,背驼得几乎成了弓形,满脸的皱纹就像剥了皮的核头。“老黑奶奶,我等奶奶呢。”邱依真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唏嘘地说。

一颗流星从夜空中坠落下来,滑出一道耀眼的红光很快消失了。老黑奶奶没有说话,似乎也在流眼泪。她和邱依真的奶奶是最要好的老姐妹,她们之间没有一天不互相串门的。如果有一天彼此没有见个面,她们就会互相埋怨几句,然后又说又笑起来。她们在一起时,从不扯东家长西家短,而是说些自己和别人的一些很有趣的故事。她们的故事里充满了勇敢、智慧、幽默。因此,她们一起聊天时,就会引来许多旁听者。

“孩子,你看到那颗流星了吗?那颗流星就是你奶奶的灵魂。人间有多少人,天上就会有多少星星。人死了,属于她的那颗星星就会坠落下去。人鬼两重天啊!你奶奶死了,去天堂给玉皇大帝讲故事去了。天堂多好啊!就不再回家了。快回去吧!孩子。老黑奶奶也要回家躺在炕头上听你奶奶讲故事去了。”良久,老黑奶奶用沙哑的声音哽咽着说。老黑奶奶走了,嚓-啦-咔、嚓-啦-咔的声音在夜空里回荡着,慢慢融进沉沉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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