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之用之一

中庸之用

原文: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第一章、天命之“性”与率性之“道”

1

  天生万物各有其性。庄子所说的:“大块噫气,吹万不同”,讲的也就是“万物”因“天命”的不同而生发的各自不同的特性。

  古人认为天地万物都是因“天命”而生,《周易.系辞》中讲:“云行雨施,品物流行”,讲的是天地交合繁育生发万物的情形。

  庄子形象地形容“天”(大块)在“噫气”——吹泡泡一样吹出世间各具姿态形状各异的事物,“万”是虚指,意思是众多。宇宙间事物何止亿数,自从庄子说过“吹万不同”,“世间万物”就成了习惯的说法。

  人是万物中的一物,也是各具情态性格的,也像庄子说的那样“吹万不同”,也是秉“天命”而生又各具特性的,这就是《中庸》开篇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的来历。

  万物性态各异,“道”却只有那一个。《道德经》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只有一个,为什么又要讲“率性之谓‘道’”?不是讲万物各有性态吗?

2、

  万物各具性态却又都是缘“道”而生的,每一个独特的个性中都又无不蕴含着一个同一不变的“道”。

  仍还以《道德经》里这几句做个解释:

  “道生一”,是为“太极”。“太极”之中其实已经蕴含了生发繁衍宇宙万物的那个“道”。周敦颐认为“太极”之上还有个“无极”,“无极”为混沌之大道,“太极”为虚空中的一个点,大到极处的是它的力量。由“无极”到“太极”,生发宇宙万物的力量与法则都蕴含在其中,那就是“道”。

  “太极”生“两仪”,是为“阴”“阳”。

  “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太极图说)

经过这两个步骤,“道”这个“一”就生成为“阴”、“阳”这两个元素,就是“一生二”,周敦颐把“道”这个“一”如何生成“阴”“阳”这两个讲得很形象。西方科学推算出了135亿年前的“奇点大爆炸”,宇宙由此诞生。如果这也就是“太极生两仪”的情形,你会感到不可思议的神奇吗?

我说的是老子。

阴与阳也由此成了存在于宇宙万物之中的两股交互作用的力量,在交互作用中生发、繁育、衍化宇宙万物。

  “二生三”,“三”又是什么?

  《易经》中的“三”是指“天”、“地”、“人”这“三才”。

  人处于天地之间,上面是个天,下面是个地,天地之间是容纳人类及宇宙万物生发繁衍的空间。“三才”正好组合成了一个“三维立体空间”。仅有生发万物的力量是不够的,还要有容纳它们的空间,在个空间里,宇宙万物才能够生发繁衍。因此才会有“三生万物”。

  

3

  “三生万物”,而万物又都是尊依着道而生的,万物生发繁衍都有一定的规则,《周易.系辞》时形象地说成“阴阳相推相摩……”,这个推动宇宙万物生发演化的作用规则就是蕴含于宇宙万物之中的恒常不变的“道”。

  《庄子.知北游》里有这样一个小故事:

  东郭子问道于庄子,庄子答:“道在蚁穴!”

  再问,答:“道在稗草瓦砾!”

  再问,答:”道在便溺!”

  越来越不堪,东郭子大惊,不敢再往下问。

  这段小故事寓含了两层深意:其一、“道”这东西不辨美丑不择贤愚,不论其伟大渺小,宇宙万物蕴含的道是一致的;其二、人对“道”的认知容易受到个人情感、喜好和固有认知的左右。

  因此,《中庸》开篇开宗明义的三句话就讲“天命之性”“率性之道”和“修道之教”。

  宇宙万物各具情态之“性”,都是依照天道法则而生成的;能够率物之性,任宇宙万物发挥其“天性”,就能够表现出天道规则来;观察、认识宇宙万物中蕴含的“道”,并能尊“道”而行,就是“教”。

  “教”是让人循道而行的一个过程。“修道”也是自我求道,一要从外物中求,探求“蚊穴稗草瓦砾便溺”中蕴含的道。《大学》里的“格物致知”就是要从外物中求道;

其二要从自己内心里去求。人自身原本就是一物,向内探求内心认识自己,向外“格物致知”了解外物,把握自身与外物的关系,再以恰当适中的方式行事,就是“修道”。

4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无非也就是一个“修道”的过程。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因此就必须要“知行合一”,在与外物的交接折冲中不断去自我修正,与“道”合而为一。“道生一”,“道”也只这有一个,离开一须臾,就已经不在“道”上,就是与道相违的。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得道的状态也只有一个,违道悖道的姿态却是各式各样的。

  “君子”指的是立志于“修道”的那群人,《大学》里“格物致知”的是君子,《中庸》里苦心修道的也是君子。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恐惧”和“谨慎戒备”的是怕不能见道、不能闻道,因而与道相悖相违。道是不可以须臾离开的,要多看多听,不断去观察、了解、修正,才能够准确把握。王阳明讲“人要在事中磨”,就是为把握这个不可须臾离开的“道”。

  现在必须要讲一讲这个“道”了。

  生活中人们明白了一件事情之后习惯说一句:“知道了。”

  正确的表述应该是“明白了”。“知道了”的人当然都已经“明白了”,“明白了”的人却未必就“知道了”。“知道”是需要“君子”以“恐惧”与“戒慎”之心去“修道”的,并且须臾不能离。

  喜欢道家的朋友不喜欢听儒家论道,硬说道家讲的“道”和儒家讲的“道”不是同一个“道”。贫道偏要用老庄《南华》、《道德》两经为“中庸之道”破题作注,是会犯一些人忌讳的。

  “道”是主宰宇宙天地世间万物运行变化和繁衍的法则,对这个认知儒家道家并无不同。《中庸》里也讲道是不能须臾离开的,宇宙万物看似姿态各异各自生长运行,却又无不是在遵道而行。能够摆脱的就不是道(可离非道)。

  儒家与道家的区别在于对待“道”的态度,儒家倡导要苦心“修道”,把握那个不变的法则,顺天道行人事;道家则主张“道法自然”,主张“无为而治”。但宇宙生人为灵长,赋人于智慧,又何尝不是天道运行的结果。

5

  “慎独”的功夫儒家传承二千余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修道养德的路径和方法。通俗地讲,“慎独”就是要谨慎地面对个人独处的时刻。听起来似乎有些“逆天”,常人在人前才会言行谨慎,独处的时候正是可以放松一下自己的时候。这正是君子与凡人(儒家称为‘小人’)的不同之处。

  人在群居的时候,有大家监督,“群众的眼睛雪亮的”,不容易出什么大格。在独处的时候,在别人看不到的隐私空间,人性中不好的一面就会遛出来作祟。

  这里应该讲一讲人性善恶的事了。

  孟子认为人性本善,荀子认为人性本恶,儒家宗师自己就如此抬起杠来,可见人性善恶这个根本问题还是蛮难的。《三字经》中讲:“人之初,性本善……”只说人初生之时本性是善的,为两位圣人调和折衷,毕竟还是象着孟子多一些。

世上的人既有善人也有恶人,善人有时也会恶起来,恶人偶尔也会有的善的一面,说明善恶都是人性,孟子荀子各自说对了一半。

  有关人性善恶的问题王阳明看得最清楚:“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心体本无善恶,一念向善就是善,一念向恶就是恶。

因此, 人在独处的时候,更加要谨慎防范自己的恶念冒出来。人终久不可能一直处于独处的状态,群居中的个人即便独处也是相对的,始终还是会处于他人的视听之内。

所以才会有下一句——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大意是:没有什么能够隐藏到不被发现的,没有什么能够微细到不被显现的。

  看似独处的时候,其实仍就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有无数对耳朵听着,尤其是“君子”这类焦点人物。

  君子有两个含义,其一是指有道德的人;其二是指有地位有身份的人。这两类人放在现代社会那可都是公众人物,都是“名人”,到哪哪都会有“狗仔队”跟着,只要做出一星半点肮脏事来,难保哪一天不遭到“狗仔队”跟踪“扒糞”,或者惨遭网上“人肉”。这可以算是“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的现代版验证。

  “修道”这件事,无论人前与人后,“道”就是那一个。“人后”是容易放松自己和放纵人性的时候,所以,一般人就容易“人前一面人后一面”,所以要强调“君子慎独”。

  佛家修行讲的是“梦醒一如”,做梦时梦里的思想和清醒时也要保持一致,这比人前人后要一致的慎独功夫又进了一步。

6

  “中”是什么?

  现在终于要触及到问题的核心了。

  “中”并非儒家独创和独有的概念,老子也讲“多言数群,不如守中”,老子所说的“中”也正是《中庸》里“喜怒哀乐之未发”的那个“中”。

  《鬼谷子》里也讲“中道而行”,那么,“中”当然应该是和“道”相关联的,事实上“中道”也确实是在讲天道法则,《中庸》一开始就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我们不妨这样理解,“中道”就是天道法则的人世之用。

  《尚书.大禹谟》中有这么一段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是传说中尧舜禅让帝位时亲口相传的十六字心法,孔子也曾对学生曾参讲过“吾道一以贯之”,我相信孔子讲的“一以贯之”的这个道就是尧舜禅让相传的这“十六字心法”。

  孟子也讲:“天下恶乎定,定于一。”

 “道”就在那里,只有“惟精惟一”,才可以秉道而行以定天下。孟子讲的“一”与老子讲的“一生二”那个“一”是一致的,也就是“道”。

  回过头来再看尧舜禅让相传这十六字心法,“人心”与“道心”不是两个心,其实只有那一个“心”。“人心”是要去感知“道心”的。“道”是一个万事万物都要遵循的法则,对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无偏无私且无知无觉,这也就是老子所谓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心”了悟了天道法则,能够思不违道,人心也就是道心;人心不能知道,各自都只是一个俗人的心思,这就只是“人心”。人心可以各异,可以各人各心思,“道心”却只有那一个。

  老子讲“天道不仁”讲的是“无知世界”的法则,人是“有知”的,比宇宙万物多出了一颗“人心”,这颗“人心”是可以感知、领悟天道法则的,天道无私人心却有知,悟到了的就是“道心”。

  但人心蔽于两眼所见两耳所闻,还有私心里那一点点私欲,常在患得患失之间,这就是人心之“危”。

  天道法则是弥漫于万事万物之中的,无所不在却又隐微难见,譬如“万有引力”和“量子力学”,万古以来从来就在那里,能够见“道”的也就牛顿、薛定谔那有数几个。

  当“道心惟微”碰上“人心惟危”,“人心”就很难“感悟”到“道心”,所以,尧舜相传的心法几千年一直就在那里,几千年来能够称得上圣人的也就有数那几个。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这后八个字是“人心”感悟天道法则的方法,天道法则只有那一个,只有精心专注于“道心”,才能够把握这惟一的天道法则。

  “允”是“信守”的意思。天道法则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的,正如“相对论”只有爱因斯坦能讲,地球上也只有几个人听得懂,“允执厥中”是在讲一个哲学层面的方法。

  人世间的事事物物之上都会有一个行得通的法则隐含其中,把每事每物都精确把握到恰到好处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庄子讲“人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迨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里提出一个“形而上”的方法——“允执厥中” ,万事万物都有其两端,不偏于这一头,也不偏于那一头,这就是“中”。这样讲似乎还是没有说清楚,如果事事物物都是一百,两端只占百分之一,中间还有九十九,“中”又会藏在哪一段?

所以,“中”仍然还是很难的,这个方法只是说出了一个路径,如何把握这个“中”,仍然还是各自“人心”逐“道心”。

胡适之先生上世纪二十年代有一篇著名的短文《差不多先生》,后套话里有一句类似古语的方言——“不离乎”,“差不多”和“不离乎”都需要有一个参造,这就是“中”。  

  不是中国人骨子里或者文化中就缺乏精确精神,是“中”太难了,只能够大体把握。中国人还喜欢讲“度”,也是对“中”的衡量与揣摩。惟其因为“中”这东西好难,所以才要“惟精惟一”,信守不移。

  通过发扬“天命之性”(上天塑造万物各有情态),感悟“率性之道”(至诚率性中自然有“道”),行“修道之教”(让自己的的言行循道合规),再以“慎独”的功夫不断向细小隐微处打磨,才可能达到自己“天命之性”中与“天道”相契合的状态,这个状态就叫做“中”。

    贫道勉强来给“中”下这么一个笼而统之的定义。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

内心先有了这个“中”的状态,才有可能平时引而不发,“发”的时候又能应符合节、恰当适中。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这里“中”应该读四声(仲),“中节”就是击中节拍;“和”也应该读四声(贺),酬唱应和、曲高和寡,都是这个“和”。

  音乐都是有节拍的,你的弹奏或者歌唱,总是能落在对方的节拍上,就能够起到琴瑟和鸣的伴奏效果。

  这里是在借音律说人际往来之间的事,人是要与人相处交接的,“喜怒哀乐”是人际之间交接表达要正确使用的情绪工具,情绪无所谓好坏,用得恰当适中就是好的。只要用对了,“怒”与“哀”同样可能达到“和”的效果。

  人有七情六欲,才会有喜怒哀乐;内有七情六欲,对外就会表现出喜怒哀乐。内心的七情六欲都能够保持在一个恰当适中的状态,与周遭情势、外部环境都能够很好的契合,这样的“喜怒哀乐之未发”的内心,才称得上“中”。也才能“发而皆中节”而触物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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