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君:歌者的姿态

一.1982年  新加坡郭家

小邓双腿绷得笔直,脚尖合拢,手提两盒礼品,有些拘谨地伫立在门口。身旁的郭孔丞似乎轻松,一边安慰着未婚妻别紧张,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一边忍不住抬手擦去额角的汗渍。今天是她第一次来郭家见长辈,去年10月,邓丽君和郭孔丞在香港秘密订婚,婚宴定于次年3月17日,请柬悉数发出,现在全香港都知道这事了。只要过了郭老祖母这关,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郭家媳妇。

为了这次拜访,邓丽君特地选了一件纯白羊毛衫,上头没有市卖货花哨的蕾丝和亮片。下着深蓝长裙,黑丝配皮靴,这身行头庄重典雅,非常适合郭家这样的名门望族。但想到即将告别的舞台和歌迷,心中还是非常不舍的,可自己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一天么,褪下歌衫,洗手作羹汤,远离娱乐圈的喧嚣与浮躁。小邓侧头看着身旁的人,捻紧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暗暗给自己鼓劲。

门吱哑一声响了,白天没有开灯,大厅里显得阴郁而厚重,室内陈设以原木色和金色为主,红皮沙发上端坐着一条黑色长裙——郭家的至高权威——郭老夫人,旁边的仆人俯首待命,茶几上早已摆好了待客之道。小邓马上嗅到一股紧张味道,先朝祖母鞠一个小躬,在仆人的安排下准备换鞋。

作为著名歌星,邓丽君的出现,为老宅添进一丝温意。拖鞋刚一换好,仆佣们一拥而上争要签名。小邓无法拒绝,只好请郭孔丞先带进自己的礼品,然后一一握手签名,谈笑间习惯性别起丁字台步,好像又回到了舞台。领子里探出的光滑脖颈没有一丝富余,搭配细眉大眼和一头黑亮长卷,宛若一只出水天鹅。仆佣们一改往日的低声下气,一面排队等待签名,一面目不斜视欣赏着这位精神偶像和生命给养,同时窃窃私语议论穿搭打扮。

小邓用余光再次扫视大厅,直到与凌厉的目光重合,黑裙上的闪钻折射阳光扎进眼里,她突然收敛笑容,加快了签名速度。邓丽君从一进门开始,就已惹怒这位最高权威。郭家是相当守旧的华人家庭,对艺人明星早有偏见。加之这阵清新活泼的风吹进了深宅大院,吹散了尊卑伦理。邓丽君,名声再响,伶人而已,影响再大,不过平头百姓,更带着圈里数不尽的腌臜事,未来的女主人岂能如此?

拜访结束后,老夫人叫来孙儿,循例夸赞了一番,话锋一转,厉声提出要求:“一,你让她交代清楚的身家背景;二是停止所有歌唱演艺事业,专心当妻子;三是和演艺界断绝来往,和所有男性友人划清界线。”

郭孔丞转述了祖母的要求,小邓边摸着戒指边流着泪。郭孔丞夹在当中左右为难,不敢忤逆上意,又不忍佳人远去。考虑再三,邓丽君提出了“其他要求都可以答应,但是最少让我录音出唱片”的条件。几天后,接到的回答是“你提出的条件没有被接受”。

发出的请柬悉数收回,还要应付媒体无休止的追问。邓丽君已无暇顾及面子问题,为之付出毕生心血的事业竟被贬得如此不堪,悲愤逼出的眼雾模糊了桌面上的遗像——林振发——邓丽君的上一任未婚夫,1978年突发心脏病猝逝。两次婚姻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窗外,紫荷色的风铃发出动静,她温了杯红酒,乘着冰凉的声音,昏沉沉地睡去。

图一:邓丽君与郭孔丞

当初订婚,是因为郭孔丞的母亲得了癌症,希望看到儿子结婚,但郭老太太是父亲郭鹤年一生中影响最大的人,左右着家族的重大决策,作为接班人的郭孔丞不敢违命。两人归还信物后,各自挨过一段熬煎的日子,新加坡这个年轻的花园城市在邓丽君的印象里逐渐苍老起来。

不久前,她在香港伊丽莎白体育馆的演唱会刚刚结束,如果嫁娶成功,那将是她职业生涯的顶峰和谢幕。演唱会结束后,日本唱片公司老板舟木稔邀请她复出日本歌坛,当时邓丽君以“向往自由生活,不愿被工作束缚”为由婉拒了邀约,但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一觉醒来,小邓全神贯注地描好了眼线唇红,换上一身笔挺小西装,坐到沙发旁,拨通了电话。

二.1985年  日本红白歌会

特蕾莎•邓桑双腿微分,坚实而沉稳,平视前方,目光温柔而深邃。左腿支撑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右脚轻点地面打节拍,不知是礼服大了还是自己瘦了,胸胁处隐约露出一丝黑色衣边,表演中有一个滑袖的动作,操作不慎容易显得轻浮放荡。滑下后胸部以上的肉体尽收眼底,特蕾莎紧紧夹住双臂,谨防衣衫滑落闹出笑话。

图二:邓丽君红白歌会上演唱《爱人》

这身杨贵妃礼服是她自己设计的,虽然艺术价值有限,但也达成了她一个不小的心愿。今年是她日本复出的第二年,亦是在日本发展的第七个年头。各行各业都有七年之痒的忌讳,特蕾莎并没觉得有多痒,大概是有了中间五年的缓冲,更多的是疼痛与甜蜜。

1979年2月,邓丽君因“假护照”事件被日本政府驱逐出境。一身朴素地离开收留所,拖着落寞的行囊,在媒体粉丝的簇拥下快步前行,登上了前往美国的班机。日本,这个她生活和奋斗过五年的国度,在夜雾的侵袭下逐渐黯淡起来,虽然一直擦拭窗户,但还是被呼出的热气弄模糊。也许她将永远地离开日本,将少女的最后声姿留给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

1974年,21岁的邓丽君在日本出道。为了融进日本文化,每天晚上都要去餐厅驻场。下台互动时,保守礼服无法隔绝的少女清香混合着烟酒味和起哄声纠缠进大脑里,作用得酒客十分上头。他掰开双胯,伸出一条毛腿,指指礼服上的项链,又指指腿,笑道:

“你,坐到这里来。”

特蕾莎依旧保持微笑,摇着头酿跄地后退一步。

“你不坐过来,我就把店拆了。”说完作势要掀去酒桌。客人手舞足蹈,兴奋地像发情的狒狒,“你不就是唱歌的吗,装什么清高,你去把老板叫来。”

特蕾莎尴尬地呆在原地,幸而有老板过来解围。事后,邓丽君元气大伤,向唱片公司哭诉:“我是去唱歌的,不是去陪酒的。”公司方面马上把她调到其他餐厅,并提高了待遇,此事才告一段落。

她已记不清第一次在日本以旗袍亮相是什么时候,却记得当时台下的无聊和疲惫因她的出现而消失许多,这给了她不小的鼓励。慕名来日发展的华人不在少数,他们或者活成日本人的样子,或者活成了美国人。这个来自古老国度的旗袍女子无疑让人眼前一亮。

特蕾莎身着宝蓝色旗袍,上绣着牡丹花,执拗地演唱高山族民歌《阿里山的姑娘》。观众席由好奇怀疑到拍掌叫好,增强了她的身份认同——我虽然在日本发展,可终究是个中国女孩呀。

图三:邓丽君日本演唱《阿里山的姑娘》

1984年2月,邓丽君如约在日本复出,先是召开记者会,为79年的事情再次道歉,希望得到媒体和歌迷的谅解,随后发表复出单曲《偿还》。

五年后的邓丽君除了“酱”到“桑”的称谓转变之外,待遇并没多少变化。依旧与别人合用化妆室,身后的新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她的位置固若金汤。偶尔见到有路人经过,扭头报以职业性微笑,然后继续化妆。

这种情况直到次年蝉联放送大赏后才有所改观。而今年的最优秀歌唱赏,她依旧精心打扮,卖力陪唱,好像得奖的是自己。邓丽君对好友自嘲道:“我不是日本人,照理是没有资格和他们争奖项的。”转身又投进更加勤奋的工作中。

一曲终了,全场雷动。观众席从黑暗中拉出一面横幅:特蕾莎•邓,我们永远支持你!虽然不知道与五年前落井下石的粉丝是不是同一波人,但他们此时确实朝着舞台呼喊。

聚光灯的抚慰下,特蕾莎接过奖杯和证书。脑满肠肥的客人的陪酒邀请,眼红妒忌的同行的挖苦排挤,以及谨小慎微的自己的旗袍首秀,此时都已淹没在掌声、鲜花和颁奖词里。

1987年之后,邓丽君的身体每况愈下,录制完最后一首大热单曲《我只在乎你》,随即进入半退休状态。除了公益演出,她甚少在公众前露面。同年,郭孔丞迎娶郭由美子,邓丽君心灰意冷,更传出与香港导演麦灵芝的断背情,容貌与行为的变化成为娱媒捕风捉影的焦点,闲来无事,她打算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散心——法国。

三.1990年  法国康城海滩

“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再放松一点。要体现出度假的惬意与浪漫。”摄影师不厌其烦地纠正邓小姐的姿势,“腿要放松,你想象一下脚底的沙粒是多么温柔,它在抚弄你的掌心。”

林青霞也在一旁做示范。邓丽君右腿撑着身体,左腿随意向外斜出,摆成一个“八”字形。海水包绕着碎贝和细沙渗过脚趾缝隙,腰部的隐痛电流一样上窜。邓丽君努力咧出嘴角,依旧比林大美人老上好几个度。肾病已经折磨她三四年,并没有痊愈的迹象。前不久父亲去世,正赶上自己肾炎住院,没见得最后一面。

图四:邓丽君与林青霞摄于法国海滩

1990年,林青霞到法国旅游,恰好邓丽君住在巴黎。两个宝岛眷村出身的北方女孩在法国偶遇,邓丽君请客去银塔餐厅吃招牌鸭子餐。当晚,林青霞以一身闪光的阿玛尼吊带短裙亮相,佩着香奈儿珠链。邓丽君罩一件黑色及膝小礼服。

两人一走进餐厅,就惹得单身汉们纷纷侧目。国外没有非礼勿视的传统,男服务员看到她们,盘子刀叉撒了一地,收拾好,又忍不住多瞄两眼。邓丽君忍俊不禁,朝林青霞附耳道:“你看,那小男生看到我们,惊艳得碗盘都拿不稳了。”

图五:邓丽君与林青霞在法国餐厅

二人相对而坐,邓丽君里头什么也没穿,若隐若现一片旖旎之地。点餐的时候,服务生站在桌旁,刚好能瞧见,走不开又不敢往下看,尬出一脸汗。她口袋里装满了100、200法郎的纸币当小费,林青霞要换一些50的给她,她坚决不收。

1967年,14岁的邓丽君退学出道。二十多年来,演绎足迹遍布世界,伴随长红事业无法消停的,是永不过时的娱乐大料——未婚生子、堕胎、同性恋、吸毒,乃至“被死亡”。邓丽君对此气自然是气的,一转念又怜悯起造谣的人来——这样无聊的人真是天可怜见,一旦我真人现身,谣言不攻自破,你们又颜面何存?

海滩上躺着许多开放的法国女人,她们脱去比基尼上衣,坦然接受阳光的照射。周围没有人大惊小怪。林青霞原地转一圈观察形势,也动了心。她褪去上衣,挂着太阳镜软在沙滩椅上拥抱自然。邓丽君一脸不可思议,围着沙滩椅转了好几圈,口中喃喃自语:“我绝对…我绝对不会这么做…我绝对…”一个大浪扑上来,受不住阳光海水的挑逗,邓小姐语气逐渐柔软下去,也瘫在沙床上。

林青霞小憩初醒,翻了个身,对身边人提议:“要不要去游泳,什么也不穿的那种,可凉快了。”

“我才不要,你怎么敢呐。”

“怕什么?这里又没人认识你,你还当自己是大明星啊。”

 “那…我也试试。”

她们躲进水里,带着犯罪感,享受大海的粗暴与温柔。海水按摩着腰背,暂时缓解了疼痛。邓丽君也学着林青霞尽量舒展四肢。两人不但赤裸畅游,还互相拍照留念,各自十张。

在巴黎的这段日子里,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偶尔在香榭丽舍大道喝路边咖啡,看着路过的行人,这里没有国内的奇异眼光和指指点点,可以尽情感受法国的浪漫情怀。有时她也会向林青霞解释如何利用舌头与喉咙的唱法使歌声更完美,林青霞自然是听不懂的,学半天都学不像,两人说笑一会儿也就算了。

巴黎之旅,两人都很开心。在返港的飞机上,林青霞问道:“你一个人孤身在外,不感到寂寞吗?”邓小姐略一迟疑,把目光投向窗外,笑道:“算命的说我注定要背井离乡,这样对我比较好。”这夜,窗外依旧起了大雾,漫天群星不再理会明月,各自逃窜,像极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因为担心照片外泄,林青霞托一名女性摄影师好友每份只洗一张,寄给邓丽君。邓丽君去世以后,有娱乐圈人士狂翻她的遗物,却怎么也找不到裸照的一纸半页。

同郭孔丞分手以后,邓丽君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事业上,不仅推出首张古诗词概念大碟《淡淡幽情》,更在日本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然而再多的鲜花和掌声也无法弥补曲终人散后的寂寞。在经历长达八年的感情空白之后,漂泊的心灵再次找到依靠——比她小15岁的法国摄影师——保罗。

后记 1995年  泰国清迈

保罗爱抽烟,邓丽君有哮喘病,两人住在湄滨酒店最高层的总统套房里,经常因为吸烟问题吵得不可开交,这却成为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的自在时光。

图六:邓丽君与最后的情人保罗

5月8日下午4点,初夏的夕阳里,保罗下楼买水果,邓丽君在房间里翻看旧相册。如果她知道一小时后的结局,应该不会跟临行前的保罗吵那一架——涕泗横流的死相实在有损尊严。她一定打好腮红烫个头,换上最喜欢的桃红色滚青边旗袍,平躺在床上——安详而镇定——一如舞台上的姿态。

再后来,邓丽君的尸检照片流出。深居简出的苍老面孔又引起社会的热议:邓丽君怎么变这么老啦?她不是很会保养吗?脸上还有巴掌印?莫不是被人扇死的?下雨了,人群仓皇散去,只留得鹅白的冰棺和桃红的旗袍拥抱甘霖。好在她回到了故乡,长眠于金宝山筠园。这里很快变成台湾新景点——一代歌后的墓地——游人络绎不绝。在旅游局的宣传片里、导游的大喇叭下、游客的聊天声中,又有几人能够体会她的所思所想、所叹所感呢?

过高的艺术声望让她背负起前所未有的压力,观众希望她永远健康年轻,媒体希望她永在事业巅峰,然而所有的希望终会变成失望,只好低下头走过每一步,再以歌者的姿态,屹立于艺术之林。假如时光能倒流,我想亲口问问她,是否后悔选择这样滚烫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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