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节选
看,她来了。中等身材似乎略嫌单薄了些,样貌举止却是极斯文的:浓密黑发如丝绸般闪闪发光遮住了微凸的脑门;贫血的鹅蛋脸上,一股淡淡的书卷气从清秀眉目间透出,携着谦卑与温和;端正的鼻梁下,紧闭的嘴唇小而且薄,几欲吹弹可破,似乎有一缕悲愁挂在嘴角;只是下巴隐隐显示出性格的倔强,脖子长长削肩细腰,依旧穿着上两次那件竹布旧旗袍,显得素雅大方,侧影具有一种雕塑的美感,倒给逸留下了好印象。小腿细瘦,不过走起路来别有情趣,袅袅婷婷款款而来飘然而去,是典型的小家碧玉。
记得初次见面那天逸就拿她与心上人作了比较,心里有点怅怅的,是因了长相么?好像不是。回来想了半天,才咀嚼出味道来——气质的缘故,是骨子里的教养使然。
走到面前了,英怯怯的目光在他脸上一闪抿着嘴羞涩一笑,似在为自己的迟到抱歉,那笑容很好看,如一道阳光把她的脸照亮了,女性的妩媚温存让逸心里一动,阳光霎时也照进了他的心。他温和地回她一个笑容。心里春光明媚的两人走进公园。
星期天,公园里人满为患。游客如潮水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涌出来,占据了湖畔假山游廊林荫道,到处都是耳目,逸和英找不到谈情说爱的幽静处所。
“要不,咱们走?”迟疑中逸停步,也不是真的征求意见,脚下只管信马由缰。“走?去哪儿?”英抬头看他,梦幻般的眼睛里全是崇拜,逸的英俊外貌逸的风度翩翩让她迷醉,她做梦都没想到能与这么一个外表俊朗谈吐不俗的人扯上关系,更大的惊喜是这个人可能相伴终生!!!真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啊!陶陶然中她晕晕乎乎直醉到今天,对同学兼闺蜜翠的感激自然加倍。
此时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还用得着问么?当然逸说哪儿就是哪儿了,从见面第一天起她便将脑子移到了逸的肩膀上,一切行动以逸为准绳。“出城,郊外逛逛不也很好么?”
英自然无异议,别说小小的郊外,她愿追随心上人走遍天涯海角。
他们坐在树下,面对一望无际的麦田。能够从喧嚣拥挤的城里逃也似地出来,两人都感到了一身轻松,再不受鳞次栉比的房屋烟尘弥漫的街道喧嚣无比的声浪压迫,眼前是一派清新爽目:天是一派纯净的蔚蓝,像蓝色的大海。偶有一缕微云飘过,给太阳朗照下的天空增添了几多妩媚。五月的阳光唤醒了原野,树林啊草地啊农田啊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气象,麦子已经收过了,不见麦浪翻滚的醉人风景,大大小小的田块向碧空裸露着黑褐色胸膛,有农夫在明镜似的水田里插秧,一片青葱里镶嵌着蓝天白云的倒影,燕子从水面上掠过,“喳”一声去了,消失在天边白云深处,“喔喔喔——”微风送来迟到的鸡啼,然后各处都有了回应,一声声传递下去,慵懒而散漫,终于停歇。一头牛站在那边的斜坡上无所事事,时而低头啃两口草皮,时而抬头朝他们这边张望,突然“哞——”地抒开了情,声音低沉结实很有力度,惊得旁边的野狗猛一下撒腿蹿出老远,见后面并无危险,这才收住脚,回头悻悻地朝牛狂吠。惹得逸和英都笑了。时而,有少年赶着鸭群从他们面前走过,呷呷声中他们的注意力转移, 痴痴的目光迎送着摇摇摆摆的庞大阵容,并不理会手握竹竿的放鸭少年的诧异目光,直到鸭群消失在河的拐弯处……
眼前物色明朗,清新的气息填满心胸,两人都不说话,在沉醉中享受着静谧所带来的安详惬意。
在他们右前方,收割后的麦田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在捡拾遗落的麦穗,孩子很瘦小,在大片裸露的麦田里显得格外伶仃。手上的竹篮里,几根麦穗横七竖八。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撩动她补丁重叠的粗布短衫,让人无端地涌上悲悯。忽然远处起了吆喝声,有人过来了,叫骂越来越近,是冲着小姑娘去的。孩子直起腰来,一见田埂上那嚣张的怒容,赶紧抓起篮子就跑,眨眼间没影了。田埂上那位又嚷嚷了好一阵,这才愤愤离开。人影刚消失,小姑娘便从竹林盘后面闪身出来,回到田里继续拾麦穗。眼睛四处搜寻不放过任何潜在目标,弯腰,直腰,弯腰,直腰,动作机械重复,手在麦秆间搜索,赤脚在锋利的麦茬间游走,直到他们面前,也没有抬头的意思,竟视他们为无物。阳光照耀着她,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闪闪发光。
英久久注视着她的动作她的身影,注视着那双鸡爪似的小手汗湿的衣衫和被麦茬刺破血迹斑斑的赤脚,渐渐眼眶红了。“怎么啦?”逸好诧异,泪光闪烁的英让他不胜怜爱。英不说话,只死死盯着田里的瘦小身影,渐渐地泪连成了珠子,接二连三跌落在衣襟上。
“告诉我,什么事?”英仍不说话。
“快说呀!你要急死我啊!”英第一次见识他的急性子暴脾气。她看看他,吃惊之余倒为他对自己的关切小小地感动了一秒钟。手背抹去腮边泪痕嘴一努:
“看见那女孩了吗?那是当年的我。”
“你?!怎么会?”在逸的苦苦追问下,英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多少往事不堪回首……
所有的苦难都从那个悲惨的下午开始——
瓢泼大雨足足下了整整两天,直到今天上午才收住脚,舒枝展叶间蝉鸣声撕裂了空气,试图找补回前两天欠下的亏空。阶沿下的草棵中,虫子在试探地哼哼,有一声无一声加剧了人的烦躁,因为小英子的父亲——过气的秀才如今的私塾先生与儿子去城里到现在还没回来。母亲带着十岁的她和五岁的妹妹小兰儿望眼欲穿。
乌云又在天边重新整合,层层叠叠汇集翻滚,千军万马阴沉着脸凝聚力量准备卷土重来。刚刚开朗的天色转眼又暗了,雷雨正在造势。
母亲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在院里焦躁地来来回回,看看外面,四周没有一个人,天地间的沉闷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
“去路口迎你爸爸,快去!”
“这时候?雨眼看着就要下起来了!”
“所以要去接哪!别磨蹭,快点!哦,拿上斗篷。”头上顶着三个硕大斗篷,小英子的脑袋有点吃不消。手扶着斗篷摇摇晃晃刚跨出院子,忽听得小镇尽头路口那边人声嘈杂,有人大声叫嚷着朝这边飞奔过来: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秀才娘子你快去啊——”说话间已跑到院门前,与匆匆出来的母亲撞个满怀。
母亲一个激灵脸刷的白了:
“你?他?你慢点说慢点说。”
“佟秀才俩爷子死了!横渡福江的船翻了,一船人都掉进水里……”
“咚!”母亲昏倒在院门口。
“妈妈呀——”小英子扑通跪倒在母亲身边,泪水飞迸的她吓坏了。
小兰儿扑在母亲身上哇哇大哭。
乡亲们七手八脚把母亲弄醒。
“竹庵哪!你——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母亲坐在地上长声吆吆嚎啕开了。“先别忙着哭啊,江边找人要紧!”邻家女人提醒。小英子扶着母亲,母亲牵着妹妹,母女三人一边哭一边急急赶向江边。
远远地,就见江边聚集了好多人,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其间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显见得有人已先于她们到达,还有人泪流满面从她们身旁匆匆跑过,溅起一路泥泞。
母亲加快脚步,三寸金莲溜溜滑滑步履蹒跚,她死死拽住女儿肩头心里越急脚下越不争气,忽然滋溜滑倒,连带着妹妹也拽倒在地顿时咿哩哇啦,两人衣裤糊满泥浆狼狈不堪。但母亲立刻从稀泥中挣扎着站了起来,顾不上打理身上泥水,满是泥污的手拽起地上的妹妹就走,此刻,丈夫与儿子是她全部牵挂。
福江就在前边,江面已经扩张了好多倍,滩涂消失了,急浪翻卷浊流滚滚声震十里。
一行三人愈加心急火燎,平时的羸弱无影无踪,母亲咬着牙牵着两个女儿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跌跌撞撞不时滑倒,好在前面就是渡口。
母亲焦急的话音先于足音到达:“在哪里?竹庵你在哪里渝儿你在哪里……这位麻烦你让我过一下……竹庵哪你快答应我一声啊!渝儿哪快出来啊……”母亲的话音里泪水盈盈,絮絮地念叨急急拨开人丛,小英子拉着妹妹的手紧随其后。“哎呀,秀才娘子来了!快让条道!”有相熟的人高声叫道。
“在这里呢,快来!”一个苍老男声承接住母亲的问话。
母亲更急脚步更乱,及至一眼看见人丛中泥地上那只被镰刀削去半截小脚趾的赤脚,顿时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放声大哭,爬过去搂住儿子再不松开,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儿子冰凉的瘦脸滴水的乱发声泪俱下:“渝儿呀,你咋就走了啊?你还这么小啊……老天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你要这么收拾我啊……前年才抢走了我的澄儿今年又盯上了我的渝儿?!呜呜呜——你把我也收了去吧,求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娃娃……”她时而拱手向天时而双拳捶地神志几近迷乱痛不欲生。
惊恐中的小英子战战兢兢,只拿眼角瞥一眼地上那湿漉漉的脑袋,慌忙把眼睛移开了,她不敢相信那个紧闭眼睛面呈死灰的人是自己的哥哥,不,我的哥哥不会是这个吓人的样子!她使劲摇头,一把将妹妹的头捂到自己身前,不能让妹妹接触这么恐怖的画面。但在潜意识里已然认领了那具水淋淋的尸体,直觉告诉她,她已永失兄长!这打击是巨大的,她不敢相信,走之前还跟她追逐笑闹的那个半大男孩,就这样躺下了!她伤心地哭起来,嘴里一遍遍念叨着:哥哥,哥哥,我的哥哥呢?母亲忽然爬起来,一边哭一边在地上摆放的一具具尸体间寻找,到目前为止她还没看见自己的丈夫!希望在瞬间点燃了,或许丈夫没事亦未可知。她鼓起勇气,低着头翻弄死尸。在一众短衫裤褂者中,身着长衫的丈夫是很好辨认的。然而直翻到最边上,也不见丈夫的影子。
人们陆续赶来,江边的人越来越多,这里那里到处是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群人围住幸存者,听他讲述刚才惊魂一幕——
开头还好,待九个人都站定了,船夫这才稳稳立在船头,手拿长篙抵住岸边巨石,用力一撑,船飘然离岸,两岸的竹林盘芦苇丛都快速后退,小船向对岸驶去。谁知驶入江心情势大变,但见一片黄泥汤浩浩荡荡,船就在江心打起了秋千。 “站稳了!”身经百战的船夫此时声音颤抖,眼前水势在他半辈子撑船生涯中是少见的。看着满满一船人,心里忐忑着竭力用长篙去撑江底,哪里触得到?船夫急忙放下竹篙拿起船桨,可不起作用,渡船如树叶在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忽上忽下摇晃不止,船上的人脸色煞白紧靠在一起,相互揪扯着对方胳膊或衣襟在波峰浪谷间东倒西歪,眼睛死死盯着江面。浑浊的江水中漂浮着一簇簇稻谷玉米门板树干及鸡猪羊的尸体,甚至还有阵容庞大的房顶板壁窗棂。不好!快看小船左边,一根巨大的横木冲着他们直撞过来,船夫一见顿时脸色大变,目不转睛盯着横木手忙脚乱试图调转船头避让,船上的人惊恐万状尖叫着想要躲闪,但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那木头就冲到了旁,“轰”一声,巨浪起处船翻了,所有人都被抛入水中,好些脑袋在江面上浮沉,落水者个个惊慌失措在水里盲目扑腾。千钧一发之际,秀才抓住了身边一块船板,赶快用尽力气朝儿子推过去:“接住啊渝——”“儿”字还未出口,人已经被洪峰卷走了。
除了一个船夫两个渡客,其他人都死了。岸上摆放着五具尸体,佟秀才不在其中,他和另一个人失踪了。
一行人沿着江岸细细搜索,红肿的泪眼里死死拽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眼前汹涌着一片混沌,沉重而湍急,形成数不清的水流,发出低沉怒吼匆匆而来奔腾而去,夹杂大大小小的漩涡沉沉浮浮,这幅天昏地暗阴惨惨的景象从此铭刻在小英子心底。突然一道闪电倏地撕破阴云打下来,那光白亮亮炫人眼目,人们不约而同一个颤栗脸色发青,就在抬头的一刹那,“啪——”一道霹雳在头顶炸响,震得人心惊胆战耳朵嗡嗡,红光不时在云层间闪耀,随即大雨如注倾泻而下,人们慌不择路四处逃散,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使人睁不开眼睛。狂暴肆虐中树啊人啊东倒西歪,折断的树枝被风雨挟持刮走了,更有大树被连根拔起,轰一声倒下来,差点砸中逃命的人。
尸体旁只剩下三个哀哀的身影,雨水像鞭子狠狠抽打她们,湿透了的衣裤紧紧贴在身上像被绳索缚住了似的。小英子扭头看看母亲,她披头散发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哭声早已嘶哑,惨白的脸上全是热泪冷雨,汇成一条条溪流。
“妈妈!”小英子怯怯地叫。
“妈妈!”小兰儿怯怯地叫。
母亲没有反应,她的心已经给了死去的儿子,就这么相依相守直到天黑。
从安葬了儿子的下一天起,母亲就踏上了漫长的寻夫之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抱定这个朴素宗旨母亲倾尽了所有,出重金雇人租船沿江打捞,夏天消逝了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眼看年关日近,丈夫始终杳无音讯。母亲艰难地挪动一双小脚在江边来来回回,洪水早已退去,滩涂上卵石遍布,江心处,一股清流迂回荡漾,哪里有她失踪的丈夫?
而一家人的日子眼看着山穷水尽。
逸听着英的回忆不禁深深地震惊了,他久久注视着英,那一张平静的脸上已消失了当年刻骨铭心的创痕,幽幽的诉说像是在讲别家故事,但逸仍从那些突然打住的话头中从长时间低头不语的沉默中咂摸出她沉重如山的痛楚,那痛楚沉淀在意识的最深处,触碰不得,一旦发作会让人歇斯底里,逸曾经领教过两回。而英的遭遇显然比他要惨得多,他在心里暗自唏嘘,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单薄人儿怎么承受得住那样的重创,那是真真的人间惨剧!
呜呼!悲风为我从天来!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那一刻,同病相怜的两颗心相向而行。
星期天俩人依旧常常出去,郊外无疑是坦露心迹的首选之地。
清晨,他们在预定的地点会合,布袋里装着两个烧饼外加一小瓶水,有时奢侈点会带上两个水蜜桃或一小把李子,对于吃食俩人都不计较,只要能相偕同行就心满意足,于是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他们没钱搭车远足,仅凭脚步把自己随便带向哪里。天色清明,稼禾的清香沁人心脾,英的身世也就在小溪边树林中田埂上逐步展开。
没有了主心骨,秀才家这个年过得凄惶惨淡。而惨淡的日子从此如影随形跟定了孤儿寡母。所有的钱都洒在了江边,日子眼看着山穷水尽,寻觅的脚步终于停歇,母亲成天把母亲成天把自己困在家里为生计发愁,外头的大小事体统统由十岁的小英子出面。
手头紧紧捏着家里最后两张钞票,谨遵母嘱的小英子在布店前站了好久,直到老板不耐烦要赶她走,才把钱惴惴地递过去,换回几尺布。一路心花怒放宝贝得什么似的,回家却少不得挨母亲埋怨,怎么买这么贵?下次可不能当冤大头!货比三家,记住喽!
母亲翻箱倒柜地折腾,家里破衣烂衫针头麻线凡是可利用之物通通派上了用场,白天飞针走线,菜油灯下夜不成眠,一番勤扒苦作下来,小英子提着装得满满的竹提兜带着妹妹出了门。尽管家就在小镇上,但母亲不要姊妹俩在本镇叫卖,邻镇去吧,没人认识小姊妹俩,得给死去的私塾先生保持最后的颜面。
她们来得太早了,集市上冷冷清清,风刮起地上的灰土在长街短巷肆虐,不一会儿两个孩子的鼻孔嘴巴脖颈就钻进去好多灰尘脸上更灰仆仆成了灶王爷,妹妹直嚷嚷冷,小英子看看她那张冻得发青的小脸摸摸冷成冰块的小手,提起篮子拐进巷子——这里背风。可是时间不长就急急忙忙出来了,因为怕刚才号定的摊位被别人捷足先登。
集市渐渐热闹起来,多是十里八乡的农民,箩筐扁担鸡公车见缝插针艰难移动,鸡鸭猪羊的吼叫在喧嚣人声里所向披靡,柴禾粮食蔬菜草药种子农具竹木器物把羊肠似的长街塞得满满。在她们身旁,一边是竹簸箕竹箩筐竹椅竹凳竹筲箕的方阵,一边是陶缸陶罐陶盆陶钵陶壶的天下,小英子的竹提兜卡在中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直到集市散了,竹提兜里的猪头帽小肚兜婴儿鞋小棉袄一样也没卖出去。姐妹俩空着肚子垂头丧气回家。
进门就罚跪下,手心被母亲打得通红,今天不说清楚到哪里去疯了一天别想起来。破房子盛不下太过尖锐的哭声,引得左邻右舍的孩子争相瞧门缝。
愠怒中的母亲轰走了看热闹的孩子,回头看看竹椅前嘤嘤哭泣的女儿,心一软拉起来,摩挲着女儿的红肿小手泪水扑簌簌掉下来:“小英子,别怪妈,妈的心有多苦你知道么?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要等着你卖得的钱拿回来妈才能买米,不然咱娘仨就得饿肚子。”
母亲拉起小英子的手走到厨房,揭开米缸拉开抽屉,小英子的眼睛不敢接纳那些触目惊心的空空如也,返身抱住母亲泪流满面:“妈妈我懂!下次赶集我一定会卖到钱来交给你。”母女俩抱头痛哭。
天晚了,暮色中炊烟四起,母亲让小英子去屋后抱来柴禾点燃了塞进灶膛,锅铲在空空的锅里霍霍有声,向左邻右舍宣告仅存的尊严,万不能让别人看轻了秀才遗孀,哪怕是一顿虚拟的晚餐。饥饿成了常客,是一家人必须适应的新滋味。
下一回赶集,母亲不得不放下秀才娘子的矜持亲自出马。天还没亮就出门了。春寒料峭,小姐妹的脸冻得通红。母亲走得很慢,一双小脚在乡间土路上蹒跚,让蹦蹦跳跳的小英子既不耐又不忍。今天的目的地于母亲而言委实太远了些。以前秀才在世时,凡事有丈夫出面,秀才娘子的活动范围最多是方圆十里,尽管已人到中年竟连县城都没去过,更从不操心家门以外的东东。但现在不行了,她必须打起精神直面生活中一切风雨,当务之急得先带孩子见习怎样做生意,虽然在买卖方面她的经验与女儿一样空白。本来五里路外就有集镇,但听邻家大妹子说翻山越岭二十里外那个大镇的东西比眼前的小镇贵那么一点点,这不,就为了多卖两个钱,秀才娘子再大的苦都能吃。
半晌午才赶到镇上,正是集市的高潮到处人山人海。母亲掏出手绢擦一把额头汗水掸一掸肩上风尘顾不上歇息片刻,一手竹提兜一手女儿在人流中艰难穿行,不时有箩筐扁担在她们身边横冲直撞,一家人几度被冲散,好在马上汇合有惊无险。
母亲一边走一边唠叨:看见了么?你不能把篮子放在那些竹器陶器中间……牲畜啊禽蛋啊也不行……现在好了,咱们就在这儿吧。看见没有?你的提兜得挨着布匹服装鞋帽……小英子心不在焉,魂早被眼前的花花绿绿勾了去,但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向母亲开口,父亲在世时过年跑不了的新衣裳今年破例打了水漂。她不怪母亲,毕竟,家里如今已一贫如洗。
口岸好的摊位早已有主。转了好一阵,她们不得已在市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顿下来,紧挨着另一个竹提兜,后面席地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等了半天,终于来了第一个主顾。几双眼睛不约而同都落到妇人脸上,不是对她产生好感,是她腋下的钱袋吊起了一众老小的胃口。
妇人拿起两个竹提兜的小肚兜反复比较,放下了白发婆婆的东东只专心审视母亲的手工活,大概是上面绣的荷花打动了她,远看近看正面反面比试了半天,终于开口:“多少钱?”忐忑中的母亲一下子楞了,头一次做生意的她居然没先想好价钱。侷促中她红了脸低声说:“你随便给吧。”“哪怎么行?”妇人眼里的诧异浮上来,“你得出个价,我才好还价,你我互不吃亏这生意才做得成。”
“我……我不懂这些。你说了算。”
“是新手?”妇人迅速扫她一眼沉吟片刻,“哎,看你老实,知道不?我从不欺负老实人,咱们公平交易吧。”妇人掏出钱来抽出一张,略一踌躇,又换了一张递给母亲。满心欢喜的母亲赶快接了。妇人又挑了两样,再次付钱,这才站起身离开。没想到却与熟人打个照面,三言两语后直接带人过来,也在竹提兜里翻拣了好几样,付了钱双双离开。
母亲满心欢喜数着到手的铜钱,叮零当啷的声音格外中听,却被隔壁白发婆婆一扯衣袖打扰了好兴致:“刚才那妇人少给了你钱,你没觉察?”母亲心里一紧:“怎么会?我算过了没错。”“她一张嘴就把价钱说低了一长截呢。”白发婆婆狡黠地眨巴着眼睛,细细传授生意经,依市面行情这猪头帽能卖多少钱,肚兜鞋子小棉袄各自价格几何一一道来,越说秀才娘子的脸就拉得越长,一番算下来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今天的买卖起码损失了一元钱!一元啊!那是母女三人精打细算整整十天的生活费!天天起早睡晚没想到竟为别人尽了义务!母亲几乎要哭出来,赶紧站起身在川流不息的人海焦急搜寻,哪里找得到?回头瞪婆婆一眼,那目光自然是在埋怨白发婆婆不早点告诉她。转念一想,当着主顾的面人家怎么开得了口?要怨只能怨自己当了冤大头,于是满腹懊恼似霜打了的茄子。倒是白发婆婆看得开:“算了,莫要讴气,万一气坏了身子,两个娃娃咋办?以后机灵点就是。”
秀才娘子思忖半天不得不接受现实,这一元钱算是交学费了。接下去的生意就好做了,有伶牙俐齿的白发婆婆示范,秀才娘子进步神速,居然在散市前把竹提兜里的货销出去大半。一家人皆大欢喜回家的路程似乎也短了好多。秀才娘子又亲自出马了两回,然后在家专心针线,让速成班的女儿自己出去闯荡。
已是过午好久,初夏的阳光火辣辣地烤着地面晒得人发晕,更把长街上两个孤零零的小人儿晒得眼冒金星汗水长淌。手里捏着卖得的钱,口干舌燥的小英子和小兰儿在小面馆阶沿下痴痴地站了好长时间。阶沿上的大铁锅里白生生的面汤翻滚,水汽蒸腾送来面香引得小姐妹馋涎欲滴,两双饥饿的眼睛再舍不得从掌勺师傅的手上移开:又粗又长的加大号竹筷子在香气扑鼻的锅里忽左忽右来去自如,锅里细软的面条便活色生香地扭来摆去,眼看着面条渐渐变成半透明状,掌勺师傅的竹篱子适时出动,灶台边早就排成阵势的碗倾刻间满满当当,熟油辣椒酱油醋猪油葱花肉臊子的香味瞬间满屋缭绕,一碗碗香喷喷的东东在姐妹俩的眼前招摇,端到一张张小方桌上,食客迫不及待埋头享用,唏哩呼噜直吃得大汗淋漓,更有甚者意犹未尽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面汤通通赶进肚子,这才心满意足掏出手绢一抹嘴巴付账走人。一整套吃面的流水作业下来,直看得阶沿下两个小姑娘目瞪口呆,口水适时出去响应饥肠号召汹涌澎湃咕咚有声。“姐姐!”小兰儿怯怯地扯一把小英子的衣角。小英子不理睬。小兰儿再扯。小英子仍不理睬。她明白妹妹的用意,别说妹妹,自己又何尝不想吃?但她能带着妹妹大大方方坐在方桌前酣畅淋漓来两碗么?“要吃就进去!”掌勺师傅手上动作麻利,眼睛也不忘忙里偷闲瞥阶沿下面一眼。
两个小姑娘都不吭声,实在没那个底气。临走时母亲交待得一清二楚:卖得的钱必须一文不少交回来。其实不用母亲叮咛英也知道,因为厨房里空空的米缸至今仍在她眼前晃悠。小兰儿却是不懂的,空空的肚皮让她备受折磨。肚子饿得山响,而长看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小英子狠狠心拉起妹妹离开。妹妹却不肯挪步,不但眼睛,整个心思全掉进了锅里。小英子撇下妹妹拔腿就走。身后传来妹妹的哭声。她等着,却不见妹妹追上来。回头,哇哇大哭的妹妹还站在面馆阶沿下。小英子只得回去。“你妹妹是饿了。你这个当姐姐的——”师傅摇摇头。小英子咬着嘴唇铁青着脸。妹妹哀哀地哭。小英子的眼睛在师傅和铁锅之间穿梭了好一阵。“爷爷,你可不可以——”小英子怯怯地嗫嚅脸红到了脖子根。自己真成了叫花子么?“说下去。”烟雾弥漫中看不清师傅脸上的神色,但听声好像没有愠怒的成分。“可不可以把锅里的面汤给我们喝一碗?我和妹妹今天还没有……”小英子鼓足勇气,到最后没声了,发红的眼睛帮她把话补充完整。
师傅的手停止动作,烟雾中伸过头来仔细看看面前的两个小人儿,不吱声,半晌,叹口气,转身从背后一大摞碗里抽出两个来,大铁勺在沸腾的锅里搅动,然后舀出两碗面汤,再倒上一点酱油醋撒上几颗葱花,这才端起碗:“上来,拿去,快点喝。”小姐妹喜出望外,一叠声道着谢接过碗来。嗬,那真是天下少有的美食!面汤的香味从此定格在英的舌尖,垂暮之年回眸往事仍觉余味无穷。
小兰儿回去欢天喜地告诉母亲,母亲听着听着脸沉了下来,以后再做这种没出息的事,就不是佟家后人!人,得有自尊!知道不?自尊!!!
听着英幽幽的诉说,逸的心在颤栗,万万想不到人世间竟有如此悲惨的画面!而画面主角竟坐在他旁边!她望着远方,长路漫漫,她的故事穿越风雨穿越凄苦就在远方展开。他也顺着她的目光向远方探寻,可是什么也没有,天依旧高远云仍在悠游,他看不见英眼里的世界 ——那个初夏的阳光下所发生的故事。但情感还是走进了英的内心,逸的眼里满是真诚,那种发自内心的关切与怜悯打动了英,她知道逸是懂她的,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心上给她莫大安慰——说下去,我听着呢。
麦收季节到了。看到左邻右舍的农人起早贪黑忙着收割播种,母亲又是羡慕又是伤感,她们地无一垅田无半分,身边的农事与她家无关的同时也意味着收获与她家绝缘。以前靠私塾的收入勉强能把日子过下去,现在怎么办?母亲的针线活显然难以维持三个人的生活,小英子不得不挎起竹篮到镇子周围别人地里拾麦穗,当然是在偷偷摸摸中进行,如若被发觉,轻者挨骂重者挨打,这就有了前面郊外散步触景生情的一幕。
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被触动了,逸忘情地抓住她的手摩挲着,这就是那双拾麦穗的手么?它上面记载着多少无助多少辛酸?
贫困如影随形。饥寒交迫是母女三人生活新常态。母亲终日愁容满面,她不知道明天的早饭在哪里。要以她一已之力把两个豆芽似的女儿拉扯成人谈何容易!黑暗中,倾听着女儿轻缓的呼吸,她长时间深思默想。好多时候 走投无路的她真想跟了丈夫去,但那样一来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丈夫?辗转反侧了无数不眠之夜还是咬咬牙面对现实,那需要付出多少勇气和心血。
愁苦堆积在母亲脸上也堆积在小英子心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是这样悲惨的日子也终于到了熬不下去的时候,当最后 一个铜板出手,一家人彻底身陷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