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路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有人说,一千个如果当中,一定会有一个结果,我信了。于是我以小人之心,向漫无边际的大地,投石问路。

在一个为生活四处奔波的人的眼里,八月的“八”字,此时更像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字,经受着一股无形的、从天而降的力量,压得它变形,压得它慢慢低下头去,臣服大地。这让我想到:没有任何一个人永远直立不倒,即使有,他的真身早已不在人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个天大的玩笑,让我苦其心志,直到丧失斗志。八月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幽灵,一撇一捺,仿佛预示着一个失败的人,七零八落的命运,一个完全没有了支撑点的人。冥冥之中,我成了这八月苟延残喘、横行在世的傀儡,且豪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八月一日,近五个小时我在大巴车上度过。迫于生活,游走在昭通至永善的路途中,我无言以对。头斜靠着透明的车窗,在山路的蜿蜒中感受一条路坎坷和曲折处的心跳,在前行的速度中告别一切试图相互靠近的事物。以铁石心肠般的面无表情,强忍着多愁善感的柔弱部分,用半张脸回应着窗外的一切。

飞速的汽车一路向前,我拒绝那些无名山的倾倒。拒绝并非因为它们的无名,而是不想让一块屹立千年的石头再动凡心,为我伸出一条拦路的虬枝。

天空不会因为它的空旷,拒绝山的高耸,也不会因为云卷云舒,拒绝鸟的翅膀。所有的山都会在拥挤的地方,留出一定的空隙,供那些命如蝼蚁的人,侧身而入。我用呆滞的目光,自下而上打量着那些高山,犹如一缕轻盈的云雾,随着海拔的抬升,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凝重,最终囤积在无法上升的高度。

自古奇关多险峻。这一带山谷,最陡峭最惊险的地方在大关。一个名副其实、如雷贯耳的小城腹地。我尝试着从险峻中找到那个关于地名最合理的解释。这是翻越一个叫做凌子口后急剧下降的海拔落差形成的完美答案。在天然地势的作用下,这里隐藏着一条南来北往,昼夜繁忙的交通要道,而我此时正成为这条路上繁忙的一部分。

山环水绕似乎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有山的地方,总少不了水的身影,至少这种情况在云南境内是从不例外的 。像大关这样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山谷中,恐怕只有黄连河这样的水名,才能与之相媲美。沿着黄连河,我几乎平行于这条泥沙俱下的河流,顺流而下。在我看似平静的内心流域里,一样翻滚着各种大小不一的石头。它们是各种矛盾的化身,像黄连河里的石头一样,随时都有冲出河堤的可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去放缓我的流速,减少它们的磕磕碰碰。

一路向前,相对于大关而言,豆沙关的名气更大一些。 这个时候的水,变得识时务者,摇身一变,改名为关河。这就意味着,我也需要用新的认知去审美它们。在豆沙关停留片刻,我急于争分夺秒去一一核实,关于它所有的传说。在笔直的悬崖上看花了眼,只为亲眼目睹,那些会飞的僰人,如何在死后,把自己的棺木背上悬崖。和那些相去甚远的僰人相比,我只配隔岸观望,只配隔着几百年的历史,像河水一样,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唏嘘。我也是一个背着自己棺木到处流浪的人,只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找到一面石壁,让自己飞上去。

一路辗转,同行的一个朋友开始追忆某位先人“踏遍青山人未老”的情怀。 不触景,难生情。我从陷入关河的洪波中抽身,又陷入另一种沉思:“何时才能踏遍这无尽的青山,像我这样人生已经流逝了四分之一的人,剩下的时间,究竟还能走多远?”想着想着,我的目光,再一次不自觉地透过车窗,投向远处。突然,与一朵奇特的云撞了个正着。它神似人形,正襟危坐于山端。我被好奇心牵引着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它,仿佛一凡人偶遇神仙,渴求高人的指点。

    如果时间允许,我想我会扑通一下,跪下去,祈求它,在迷途中为我指出一条明路。尽管这是一些愚蠢的人常用来欺骗和安慰自己的行径,我也愿意为它,低三下头。

从上午八点半出发,到中午十二点,时间一秒推着一分。我继续和一座座新的山峰,面面相觑;和一条条水,相向而行,又背道而驰。进入永善县境内,金沙江难掩她的雄浑与壮阔,横在云南和四川两省交界处。连续两次跨江而过,当客车行至桥的中途,我下意识去感受自己的微弱和渺小,对江水的无人性,心生羡慕。无论其怎样冰冷和浑浊,都没有人会对她评头论足,指手画脚;嫉妒她能顺其自然,不需要刻意为自己走什么样的道路而徒增伤悲,即使有几曲痛苦,也有陡峻的崖壁为其沉默。我甚至在一念之间,沉迷于与之融为一体,妄想借用她的洪荒之力,为自己的卑微,划出一道名垂青史的痕迹。

正午一点,历经五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伴随着汽车的一声长叹,在永善县停止了。毫无防备的热浪,刚下车就簇拥过来,像一群热情的粉丝,拥挤着他们爱慕的明星。然而,此时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感受到我此时的存在。

不到长城非好汉。既然算不得好汉,就去看一看金沙江。金沙江作为长江的一部分,它的壮美与传说,应该不比长城差太多。顶着三十多度的高温,强忍着空气的闷热,我和两个朋友决定去看一看声名远扬的溪洛渡。道路两旁的密林中,蝉鸣聒噪,仿佛它们越叫,气温越高,我们的汗也流得越厉害。我们放慢脚步,狼狈在树荫下,尽量避开头顶太阳的直晒。气喘吁吁的时候,好几次想拍死那些叫得死去活来的蝉,但一靠近,它们仿佛预知死亡的威胁,激昂的叫声戛然而止。四十多分钟汗如雨下,我们终于徒步到高高的观景台,一睹俯瞰溪洛渡的悲壮。

此时的天气,变脸比小孩还快。云南和四川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正被溪洛渡的安静一分为二。站在右岸的永善县,与之相对的左岸的雷波县,此时正黑云压顶,暴雨洗刷着高温下的山川。我也渴求一场痛快淋漓的洗礼,但天公不作美。四川的雨,魏晋分明,没有越过溪洛渡半步,止于狂风呼啸之后。雨没能下成功,并不影响狂风打破暴雨前的宁静。受气压影响,从雷波县呼啸而来的狂风,顺着溪洛渡的右岸垂直抬升,在狂风大作中呼啸,摇动着峭壁上的寒树。空中飞舞着大小的树叶,像武侠剧中疾驰而来的神兵利器,而我早已狼狈成逃兵。我不敢轻易靠近观景台护栏的边沿,尽管相信它足够牢靠,更何况在这强势的风中,我担心自己会像那些树叶一样轻贱,风一吹就不知去向。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及时。几分钟后,雷波县的山川又渐渐在我们的眼帘中清晰可见。

在中国的西南部看山,永远看不到尽头。一望无际之中,总有一两座山在众山面前脱颖而出。在永善县的左后方,金沙江的左岸,我们找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开始预测,明天即将前往的雷波县,会不会就在那里,因为那里,此时正雷声阵阵。

八月二日,近七个小时我在大巴车上度过。昨日的高温还没来得及在昼夜温差中彻底降下,又随缓缓升起的太阳继续升温。跨过溪洛渡前的永久大桥,一条陌生的路开始托着我们沿山势缓缓爬升。爬至山腰,一条四五公里长的隧道把我吞噬。黑暗中,我随车身不时晃动着身子,用微小的晃动来感受一座山内部的安静。出了隧道,公路沿金沙江左岸逆流而上,我的好奇心和昨日的猜测感越来越强烈。沿金沙江走了大约十多公里,一个急弯,把一条原本平行于金沙江的公路来了一个90度转变。前进的方向开始垂直于江面,由无数个之字形,分解成一条向上爬升的山路。半个小时的垂直爬行,我们终于来到了想象中的雷波。这个坐落在昨日看到的最高山腹地的小县城。

在雷波我们只停留了两三个小时,短暂的时间已经足够完成此次前行的目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对于这个陌生的环境,临走时我依然陌生,但它随处可见的彝文,让我深信,这是一个充满无限神秘文化的圣地。虽然并不知道“雷波”到底在彝语中赋予着怎样的精神,单凭它背靠着一眼看不穿云雾缭绕的大山,我在内心早已暗自己,这里绝对是一个不平凡的世界。我心生打破那种陌生化思想障碍的念头,或许我正需要这样的一个地方来安顿自己,需要这样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来庇护,经不起波折的灵魂。

午饭过后,我们启程,打道回府。原路返回的途中,再一次体验了不一样的方向感带来的心境。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再次回到热不堪言的永善县,无法抑制的汗流浃背,让我果断作出返回昭通的决定。

下午三点半,我从永善原路返回昭通。汽车穿行在高原的山间,我终于有些身心疲惫,再无心情顾及沿途的风景,昏昏欲睡。

翻过大关县的凌子口,一缕刺眼的夕阳透过车窗,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很久没有体验过如此强烈的夕阳直射了。我仍然侧着脸,没敢正眼相对,任由它狠狠地晒在我的右脸。这样的场景,让我想到一位著名诗人的一句诗:“就用半张脸,已经给足这个世界的面子”。

敢问路在何方?这样漫无目的的长途奔波,在这个八月,才刚刚开始。

(20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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