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不高不瘦,滑稽挺翘的啤酒肚,憨态鞠躬的背。一套深蓝色的尼龙工作服,衣领被漂白过多次,已经褪色泛白了。袖口随意折叠的凌乱,裤腿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印。皮肤暗黄留有被烈日曝晒的痕迹,额间皱纹加深、松垮,抬起眼来,上额松弛肌肉拖沓着眉毛,尽显愁态。低垂眼眸,从神态已经分不出是疲劳还是悲伤。
眼前这个正垮塌身子靠坐在沙发上,安静注视手机的男人,刚刚结束一场“混战”。此时陪着他的是一只被点燃慢慢消耗的烟,吞吐的快感,掐灭的残酷。
这是我的父亲。属鸡,69年生。他的争吵对象,属牛,73年生,那是我母亲。我母亲,性格孤僻自卑,脾性狂躁又弄性尚气。虽说人无完人,世间上每个人多少都有人格缺陷;但我母亲身上的自卑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缠绕吞噬她,时间愈久,演变愈烈;自卑开始扭曲从自身转移到了我们家庭的每个成员身上。她喜欢狂怒,不顾一切的发泄,淋漓尽致地展现着她的敏感脆弱和无能感。我父亲,安静沉稳,他可以忍耐,后退,放任。他在每一场争吵中,都毫无悬念地担任输家的角色。一直默默收拾着争吵后的残局,慢慢内耗心底的愤怒无奈,再去整理心情悄悄哄着我母亲。两种性格,不像冰与火的极端,不像风和雨的缠绵;该怎样形容他们,只是简单的夫妻多些争吵罢了,什么都不像,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便做推磨鬼”如此讽刺又格外真实的情形,在这个家里循环上演。争吵已成为家常便饭,没缘由的无理取闹,有理由的争辩怒骂。日子过得怎么样呢?不好不坏,平平淡淡之中掺着时光流逝的无奈遗憾,拌着为钱而恼的担忧和麻痹。我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这样的家庭生活还是习惯适应而已;但我知道从朝夕相处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他们的爱编织成网,兜住了这一大家子。我也从这些遗落的时光里,看到了我父亲的爱情。
父亲在我面前更多的是展现传统父亲的沉默寡言,不爱表达。他从来不会和我谈论于他而言,曾经那段朦胧简单又热烈大胆,充满甜蜜又略带遗憾的的爱情。
十六、七岁的相识,十九岁的相恋,二十八岁的婚姻开始。这些都在旁人口中慢慢被梳理,依附脑海的想象上演过去的那段时光。
父亲是家中长子,在那个依靠劳动力生产的年代,他本应该成为家中顶梁柱的一员;但贪玩的天性让他丰沛的精力燃烧在田野的打斗中,兄弟的仗义豪情中,青春期的荷尔蒙苏醒中。辍学后,总要学会一门手艺。学医,父亲要踏过十里地去拜师求学。那个“老师”正是我的外公。那时候的父亲十六、十七岁,个头不高,脸上长着青春痘,初次见面还挂着腼腆的笑容。那时候的母亲,小小的一个,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杂乱的发丝挽在耳后。相视一笑,这应该是父亲对母亲最初最深的映像了吧。父亲在外公家学习不到两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父亲大多数寄宿在外公家,可以与母亲频繁交流。听姨娘说,那时候的母亲行为显得怪怪的。半夜不睡,偷偷起来绣东西;平日老爱去堂前,连外婆回忆起也说母亲总是勤快的对外公“献殷勤”;其实谁都清楚,母亲是为了看父亲;谁也了解,母亲少女时期那埋藏在心底的恋爱种子悄悄发了芽。对于那时父亲的描述不多,只知道,父亲干什么活都勤快;外公外婆无一不夸他踏实勤劳,想认个“干儿子”。若干年后,我的父亲成了女婿。
懵懂少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情窦初开的,什么时候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喜欢上了母亲。我能了解父亲恋爱的时期,是从奶奶口中得知。父亲十九岁。也不知是学医太无聊还是继续放纵自己的天性,回家后的父亲和家人说,自己不再学医,又忙着改口说要去当兵。奶奶诧异的望着父亲,是哪根经搭错了位?怎么突然好好的要去当兵。父亲执意如此,瞒着二老,偷偷报了名,手里攥着合格的体检单回来了。爷爷奶奶虽恨铁不成钢,却也没法子,只能由着父亲。后来才得知,父亲和母亲谈恋爱了。外公外婆也知晓了此事。可能因为父亲没有学医的耐心或者外公对当兵一事很看中,外公外婆极力劝说父亲去当兵。十九岁的父亲早已成熟稳重,想要谋求一份好职业,想要给母亲一个未来,给未来老丈人家一个刮目相看的机会。父亲又毅然踏上了参军的道路。奶奶说,父亲当兵要走那天,在家门口告别时她就一直偷偷抹眼泪,小叔小姑也哭的稀里哗啦。家人都说当兵苦,要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父亲呢,没有掉泪,只是“嗯、嗯”的答应着。其实,父亲也不知道,奶奶不放心,一直默默在身后跟着父亲走到了集结上车处。在车站的某个小角落里,看到了我母亲,格子裙,白花帽,手里还捧着一堆东西;父亲和母亲在告别。奶奶说,那时母亲一直在哭,父亲就在帮她擦泪;看上去两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我能想象到母亲的满目愁容,尽是不舍之情,父亲的含情脉脉,眼底都是留恋。母亲打扮漂亮,想要留住自己最美的样子,让它尽情的展示在父亲面前;父亲威武站立,也想要留下他最英姿飒爽的片刻。是呀,他们两个人,即将要横跨两个省,六百二十六点五公里,三千二百八十五个日夜。在那个电话乡镇并不普及的年代,满腹相思之情也只能通过书信往来。父亲和母亲,就这样开始了长达九年的恋爱。
九年的异地恋,对于每一份爱情都是一种考验。我不知道当时部队里的时间安排,但我知道,即使母亲去找父亲,他们能相处的时间也寥寥无几吧。于是,书信成了联系他们之间感情的“红线”。那时的母亲在上中专,每月总会闲来无事将自己的相思、苦恼全权寄托于书信中。而父亲,也将他的感情依赖于千里之外传回的信件。首先发现那些盛满情感的书信是我小叔。回家探亲,父亲将信件放在床底,无意间,小叔翻阅了那一叠往来书信,听奶奶说,小叔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花了一个晚上看完了七百多封信件。奶奶初次听到小叔说大哥的恋情,笑得合不拢嘴,奶奶也知道,父亲的婚事不远了。
我一直没开口问小叔,那些书信写满了什么。母亲也曾跨省远游找父亲;父亲也会在探亲假期一刻不停的约会母亲。他们没有如胶似漆,没有相偎浓情。在生病、伤心的时刻,最需要彼此的时候,对方都不在自己身边。他们之间除了甜蜜,也有争吵;除了相思,也有过放弃的念头吧。七百多封的书信,满载了属于我父亲的甜蜜、苦涩、热烈又充满遗憾的爱情。有时我很羡慕小叔能从那一叠叠的书信中,窥探到我父亲的青春年华以及他那充满情趣、遗憾的恋爱;而我只能依赖着想象,幻想出那些埋藏在过往的陈年旧事。
有时候,我翻看照片,望着现在人到中年的父亲,心想,该怎么形容那时候父亲的性格。就从那一张张旧照片来推测吧。一张是父亲和战友在修路时的合照。一肘撑在镐撬,一手搭在战友肩膀,笑容灿烂,好似狂放大笑。即使照片拍摄模糊,我也能从那张照片中清晰地感受到,父亲那时的血气方刚,活泼伶俐;母亲应该是喜欢那样的父亲吧,如今,在家庭的琐事,生活的重担下,父亲的个性一点点地消耗殆尽。往下翻,我看到一张父亲站立在碑文前,行军礼的照片。照片的背面有记号笔书写的三个英文字母以及“寄相思”三个字。字书写得歪歪扭扭,我琢磨了那三个字母,才恍然大悟,那是我母亲名字的缩写。想不到,那时的父亲还有如此情趣。
转眼,时间就过九年。父亲的婚事被提上了议程。双方父母都非常满意这场婚事,于是说媒、看亲、定亲、迎娶,这一套流程下来,父亲终于娶到她心爱的女人。我很好奇,父母的婚礼。在奶奶家的二楼,有一间房就是父亲的婚房。我第一次是隔着破旧的窗户向里看,房顶上有各种颜色的丝线,丝线上挂满了红色的千纸鹤,一张大大的木头床,床沿刻着“花好月圆”四个大字。奶奶说,所有的千纸鹤,都是父亲一人折的;那张木头床也是父亲和爷爷共同打造的。父亲为了这场婚事,做足了准备。当我询问母亲,母亲对那场婚礼还是有很多吐槽。比如,父亲用来接亲的车是大红色的,只有一辆。母亲现在回想,总感觉自己吃了亏,那大红色多俗呀,人家接亲车辆一排,你爸穷也就一辆。父亲听到这,也忍不住说两句,那大红色不显得喜庆吗?多好看呐,一辆车也是当时穷,你要现在再办一场吗不,我保证搞得轰轰烈烈,十里八乡都知道。母亲说不过父亲,翻了个白眼。我看着这两人,偷偷捂嘴笑着。那是母亲一定是感到最幸福的新娘,不会有今天的调侃,被送上婚车的她,一定是超级感动吧。那样英俊挺拔的父亲,穿了一身军装,气宇不凡,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将母亲抬入家门。
不久后,母亲怀孕了。父亲也被调回,回到省内;只是距离母亲,还有一段距离。母亲在家中养胎,可孕中的情绪并不安稳。听奶奶说,妊娠后期的母亲几乎每一天都在闹小情绪,哭着打电话给父亲,要求他回来。我想我能理解母亲的心,她真的需要父亲。父亲内心也一定很焦虑,责备自己没能好好陪着母亲吧。
我出生的那年,是九八年。长江发生了自1954年以来的又一次全流域性大洪水。父亲被调令去抗洪救灾的前线。知道这个消息,还在孕期的母亲,心急如焚,一时间,担忧、伤心、不安充斥着她的心。她顾不上思考,一个劲地打电话给父亲,叮嘱他,一定要平安回家。还没出生的我,在父亲出发的那天,名字就一定好。远安,远去救灾的父亲一定平安。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后来,父亲退伍;后来,有了弟弟;后来,父亲创业、破产……后来的一切,都给这个家添加了些许幸福和沉重负担。父亲母亲之间的争吵也从后来的时光里未曾停歇。母亲的耐心在家庭是繁杂琐事之中被吞噬的吧,她开始发泄,歇斯底里的怒吼,毫无缘由的猜忌。每一次争吵都像一场“战争”。她恨,恨钱财,钱这种东西,让她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举步维艰。父亲何尝不是。钱,也让他在生活中丢失了一部分尊严,加上事业上的处处碰壁,加上家庭的衣食住行;父亲的性格发生转变。他什么都认,什么都忍。他从来不肯在争吵中胜利;他低首求和的样子,都在我的心上扎了一刀。我也想过,父亲和母亲会离婚。一纸婚约的解除,也是母亲常常压迫父亲的手段。因为我的父亲,不想离婚,从来没有想过分开。他,真的爱母亲。平时司空见惯争吵的我,不忍双方受到更多伤害的我,会和父亲聊聊离婚这个话题。我了解父亲,其实我内心并不想让他们分开,因为我是沐浴着爱长大的。我能看见争吵,我也能体会到父母的甜蜜,每每他们心情不错时,都会拉着彼此跳起双人舞。即使母亲还是羞涩,不想在孩子的面前秀起恩爱;而父亲才不会感到尴尬,他挽着母亲的腰,牵着她的手,共跳一曲。看着他们扭动着身体,翩翩起舞的样子,我和弟弟都在一旁哈哈大笑。“时光,时光,希望你慢一点,希望你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爸爸妈妈笑起来很好看呀……”这是我弟弟作文中的一句话,看,他们给的爱,留在我们心间都是不可磨灭的浪漫与柔情。面对我的发问,父亲从来没有正面表态,但言语之中都尽露出他不舍,不会,不能。为了这个大家族,为了两个孩子,更为了他爱的那个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父亲愿意和母亲白头偕老,共度一生。写到这儿,我父亲的爱,并不卑微。我能想到最好的解释是,足够爱一个人,他愿意承担一切。
佛说,今生种种皆是前生因果。每个人所见所遇都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缘。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父亲和母亲,前世会有怎样的缘分,才造就了今生的牵绊。猜不透缘因聚果,只知道,父亲的爱情,不单调,他拥有初恋的甜蜜,热恋的不舍,婚后的幸福与苦涩;父亲的爱情,不孤单,无论是好是坏,他都照单全收;父亲的爱情,没有中途夭折,即使相守过程中有争吵烦恼,也抵不过他娶了这辈子最爱的人,幸运他们两个怎么吵也吵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