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母娘炒得一手好花生。
但她却很多年不炒花生了。
她就像一位激流勇退的武林高手那般,虽然退出了江湖,但因盖世武功还在身,所以总还让人惦记着。亲友们时不时地鼓动她重出江湖露一手—炒花生。每当这时,丈母娘就笑笑,却不见行动。
不是丈母娘架子大、爱摆谱、请不动,是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干净的沙子。
丈母娘炒花生为传统的手工模式,非得用沙子不可。用沙子炒花生是老区劳动人民千百年劳动智慧的结晶,即通过锅先把沙子炒热了,然后用沙子的热再把花生炒熟。
细小的沙子不仅受热快速,又有流淌性,能把每一粒花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使每一粒花生都能均匀受热。所以用沙子炒出的花生,熟得透,但又不会焦。这样的花生入口又香又脆,吃上一口就停不下来了。
以前因为花生品种老化,栽培粗放,好的花生难得。但自然生态环境好,尤其是沙县老家,山上草木青青,山下溪水清清,干净的沙子极易得。
记得小时候,每年过年前母亲都要炒花生、黄豆、薯片、米花这些好吃的。当她忙不开身时,就会叫我去帮她到家门前的小溪里捞沙子,以好用来炒这些年货。
我听母亲的话,拎上一口土箕,朝小溪边上一站,再一弯腰,伸出双手,把土箕往清凌凌的溪水里一扎,提起来,白花花的水欢快地漏去,小半土箕的黄灿灿、亮晶晶的沙子就留下了。脚上的鞋子仍干干净净的。
后来,随着花生栽培水平不断进步和品种不断改良,好的花生易得。而因污染,本易得的干净的沙子却难得了。即使老家的生态底子基础好,但也经不起各种折腾。
家门前原本清凌凌的溪水,就像一位清纯的美少女,清新活泼,一路欢快地向前奔去。可到了21世纪初,却像被黑黄染料染了似的,黄中带黑,黏糊糊的,如同一位迟暮病态的老人,沉重滞缓地向前蠕动着。
丈母娘就因此将炒花生的武功收藏起来了。她说,脏兮兮的沙子,把干干净净的花生炒得脏兮兮的。这可是入口的东西,事关身体健康,不可将就马虎,必须认真讲究。
但丈母娘的家乡闽西龙岩的花生又特别出名,因此那里的亲戚朋友种花生的热情高。
福建哪个地方种花生都不是为榨油,而是为炒吃的。闽西亲朋好友有人到福州,或者逢年过节我们从福州回闽西,每次与亲友相见,有种花生的亲友就会随一袋花生来,并告知,这是他们自个儿种的花生,纯天然、有机、无公害的,留着自己吃。
望着这些花生,丈母娘既喜又愁。喜的是感念亲友们真情厚意,愁的是难以处理消化它们。福州天气潮湿,如果不及时处理消化,很容易受潮长霉,霉中含有大量的黄曲霉素,吃了容易中毒和致癌。因此一旦长霉,就只好倒掉,实在可惜。她这代人经过饥荒,眼睛实在容不下浪费,心疼得很。
为了合理消化它们,丈母娘没少动脑筋。有时煮成花生汤给我们吃,有时放进排骨汤里一起熬,做菜给大家吃。但大家吃没几次就腻了。然后都说,不如炒花生好,炒花生不仅好吃,也不腻,吃了还想吃。
每当小区有人家装修运来沙子,丈母娘就会凑过去看看,希望能淘到满意的沙子,来炒炒花生,满足一家人的口欲。但这些沙子都不符合丈母娘的意。
丈母娘记得我老家的生态环境基础好,经过这近十年的修复,山上又恢复得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她估摸,那里的溪水应该也恢复得清澈透明了。但又不敢肯定,向我确认。
因我父母都不在世了,近些年我已很少回老家了。最近的一次,已经是两年前了,故乡的很多事只能通过现代通讯工具来获知。故乡的模样似乎要越来越渺远,越来越模糊了。做吃的东西,哪敢随意敷衍。
前些日子的一天,我听闻福州一亲友要到我老家办事,我便兴冲冲地交代他,如果落实有干净的沙子,届时请他帮我带些来福州,好给丈母娘炒花生。
哥哥姐姐们都早已搬进城里了,现在老家里最年轻的堂哥都快八十岁了。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这位最年轻的堂哥打电话,响铃好久都没接,我想他人老耳背,没听到电话铃声很正常。约莫过了5分钟,我的电话铃响了,是这位堂哥的回电。
他说,对不住小弟,因在田里插秧,手腾不出来接电话。我心中一喜,他这么大的年纪,还能种地,还能看清手机屏幕,摸准手机按键,真是牛。
我一说要点沙子用作炒花生,溪里的沙子干净吗?他就忙不迭地说:“好、好,现在溪里的沙子干净得很,和你们小时候一个模样了,放心用,我马上去弄。”
两天后,一小袋沙子便静静地呆在家的客厅里,我打开袋口,眼睛立马一亮,金色的沙子发出亮澄澄的光,似乎在和我打招呼。
我立马请丈母娘来验收,她抓起一把沙子,看了看,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然后又捧近鼻孔嗅了嗅,说:“多好的沙子啊!”
晚上,我们家厨房飘出了炒花生的香味,袅袅婷婷,清馨悠长。如故乡溪间的清风,轻轻拂面,沁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