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7

花物語 

寺田寅彦

花的故事

翻译 王志镐

一.牵牛花

想起我幼年的事情,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沿着宅前流淌着的浑浊的堀川运河,往上走过半个小镇,河流便向左拐弯,流入古城堡山脚下的树丛。面对古城,这边河岸有宽阔的空地。维新之前,此地是藩主的训练场,在那时已归县厅管辖,成了荒地。一片沙地里,杂草丛生,缤纷斑驳,到处都生长着牵牛花。住在附近的孩子们将此地作为玩耍的游乐场,他们从栅栏的破损处自由出入,完全无人管束。夏日傍晚,幽暗之中,他们各自将长长的竹竿扛在肩上向空地走去。不知从哪里飞出许多蝙蝠在扑食蚊虫,它们在低空盘旋着,只要挥动竹竿,就有被打落在地的。无风的黄昏朦朦胧胧的,呼喊蝙蝠的声音在对岸古城的石墙上回响着,消失在昏暗的河流上。“蝙蝠来啊!请喝水!那边的水苦啊!”这样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时而有竹竿掠过上空的无力的嗖嗖声。这场面看上去热闹非凡,却充满了难以言表的空寂。

蝙蝠出动是在黄昏时分,随着夜深人静,一只,两只地飞走了,好像全都消失了,全都飞走了,于是孩子们也四散回家去了。之后一切都寂静下来,死一样的空气将广场封闭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追踪归巢的蝙蝠,一直走到荒地一隅,等突然觉察时,向周围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了,伙伴们都回家了,连呼叫伙伴回家的声音也没有了。向河对岸望去,只见古城的石墙上,郁郁葱葱的朴树将夜空遮了起来,令人感到恐怖,河边茂密的草木沉睡在黑暗中。一抬脚,草丛里的露水冰凉。当不可名状的黑暗的恐怖感袭来时,我不顾一切地跑了回来。广场的一角,有高高堆起的砂子,如河堤一般。我给它起名叫天文台,其实原来是射箭靶场的遗迹,时常可以从沙子中挖掘出长长的铅坠。年长的孩子爬上沙山,再滑下来,还经常玩打仗游戏。敌军在天文台上插着军旗防守着,官军攀登攻击。我也参加在这军队中,可是从未攀登到沙山顶上。经常欺负我的年长孩子一旦毫不费力地攀登上了沙山,就嘲笑我是胆小鬼。令人窝心的是,我虽然拼命登了上去,沙子却从脚下崩塌下来,想仰仗草丛救命,却将牵牛花也揪掉了,一路滑落下来,引得沙山上的敌军拍手大笑。

不过,无论如何要攀登上去的念头在我幼小的心中扎下了根。有时候,在梦中攀登这座天文台,登不上去,急得直哭,被母亲叫起来坐在被窝上,还在哭。“你现在还小,爬不上去,等长大了再去攀登好吗?”母亲安慰着我。之后,我们一家离开故乡进了都市。小孩的心思并不执着,关于故乡的事情渐渐淡忘了,开着牵牛花的天文台仅仅遗留在如梦中的影子中。二十年后,今天回到了故乡,看到广场上建起了镇上漂亮的小学。一直想在长大了再攀登的天文台的沙山被拆掉了,连个影子也没留下。还保留着昔日模样和让我怀念的,是放学后在庭院里玩耍的活泼的孩子们,以及在栅栏底下业已凋零的牵牛花。

二. 月见草

那是我上高中住在寄宿舍那年夏末的事情。“天明无常”是刚开始睡在寄宿舍二楼时记住的一句话。经常被睡相不好的邻舍男孩欺负吵醒,时钟才刚指向四点多。夜里,半开着寝室玻璃窗即将亮起曙光,我睡眼朦胧地,好像还躺在并排吊挂的蚊帐中做着黄粱美梦。窗户的下框处可见扁柏高高的树梢,好像刚睡醒的后山正从那上面窥视着。我扔下未叠好的被褥,偷偷溜出去,来到了运动场,沐浴在宽阔草地的露珠里,赤脚从趿拉着的士兵靴中拔出来。受惊的蚱蚂拍着翅膀飞了起来,草甸周围被小松原围绕着,边上到处盛开着月见草花。在那草地上胡乱踩踏,绕着运动场跑了一圈,这时旭日染红了钟楼,伙房的井台开始锐气十足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个时候,我在某天夜里,在奇妙的梦中见到的,正是在运动场,在更加广阔的草原上,沐浴在朦胧的月光中,似梦非梦的样子。薄薄的夜雾降落在草叶末端,四面仿佛被薄薄的绸子包了起来。从哪里飘来草花似的芳香,却不知是什么香味。从脚下向四处铺开的,是一大片盛开的月见草花。与我并排走着的一位年轻的女孩,脸上有着世人难以想象的青白轮廓,被月光照着默默地走着。淡灰色的衣服,长长袖子也是月见草染出来的,美丽极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如今已无法考证。从梦中醒来,玻璃窗已微微发白,可以听到虫子的鸣叫。出了身虚汗,心如绞痛。一起来就离开床铺,来到运动场,在月见草花盛开的运动场周围到处跑,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次。从这以后,每天早上去运动场,与其说在这里跑步时再也没有那样的爽快心情,不如说感到非常孤单,从那以后,我似乎渐渐地陷入了自我削减的忧郁狂想中,我的不治之症就是那时得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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