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愕交响曲

人生是一条狭长的甬道。

这是我近两个月来说出的唯一一句带有修辞手法的中文句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凌晨两点,我睡眼惺忪地准备去上洗手间。寝室和洗手间被一条很长的走廊连接起来,挥之不去的洗衣粉味儿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不消散,我与之撞了个满怀,就像从前出门总会撞进桂花香一样习以为常。

人很容易和自己的过去剥离开来,哪怕我自以为自己长情又念旧,在大半年之后,我还是半推半就地习惯了眼前的一切。新人新事,新的前男友,卷土重来的沙尘和难得一见的高远的天空,低矮的楼房,嬉笑怒骂浓油赤酱絮絮叨叨大打出手,干燥,辨不清颜色的大杂院,含糊不清的京腔,彩虹般从城市上空划过的高架桥立交桥,还有世界中心五道口。

江南的细腻光滑温润在我的身体里蛰伏了,娇嗔柔软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我还会因为它们的不合时宜而脸红。我时常因此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哪怕表面上不过尔尔,但至少内心里是个与周围人截然不同的异类。

对于异类,人们总是极度缺乏包容心,哪怕表面上不过尔尔,但内心里总是挑三拣四。

突如其来对我生活习惯的呛声,在我化妆盒上打量的目光,扫过我超短裙时不屑的眼神,还有对我身边异性朋友抱有的极度的好奇,听到我软糯的上海口音时瘪下的嘴角。我不知那种种表现是否源于恶俗的“嫉妒”,我也无暇细想,诸如此类女生间无谓的较量我早已见多不怪,如你所料,前二十年我绝不是个束手就擒乖乖就范的女孩,所以我觉得倦了,也看不到这其中的意义。

我之前的人生啊,确是此般狭长,只有一个目标在甬道的尽头忽闪,因此一路上经常和各式各样的人在甬道里狭路相逢,时而棋逢对手,时而胜之不武,时而一败涂地。

说得俗一点,我在周遭的女孩身上看见了从前自己的影子。


章子告诉我,她昨天看见好天了,我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她顿了一顿,又扬了声音说,他和他女朋友在一起。

我侧过头看章子,她似乎有点小心翼翼。拙劣的演技,我心想,我分明在她浅浅的小心下面看见了厚重的幸灾乐祸。我又点点头,说,他女朋友真是个可怜的女孩。我有点抱歉地挑了挑眉,为戳穿了章子的小心思。

我和好天分手整整一个半月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和他女朋友正在冷战,原因是他出轨了他们班另一个女孩。在我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追他,因为我看不到理由不这么做,他看上去是如此完美,你能想象到的每个方面他都出类拔萃,他的女朋友和那个可怜的被他女朋友骂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对他来说早已是一团乱麻,他避之不及,对我实在不构成威胁,甚至更能显示出我的乖巧和体贴。所以我花了两星期从别人的嘴里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又花了两个星期和他聊天,用我猜他会喜欢的顺从的语气,花了一个星期酝酿表白,用一个晚上说出自己的心思,并不断强调自己不想破坏他和他女朋友的关系,一切如常地过了两周,他和我说,我真的太喜欢你了,你比她可爱许多,和我在一起好吗。

那是12月24日晚上十一点多,我坐起来跟对床的章子说,好天跟我表白了。

我很平静,因为从头到尾我操控着全局,这是我意料之内必定的结果。章子似乎比我激动,她陡地从床上坐起来,说,天呐,你们真成了。

对于这场恋情,章子从一开始就持绝对的反对态度,她的理由是那样的正确无误:你没有点道德自律感吗?而我的答复似乎也滴水不漏:如果他真的为我分手,只能说他和他女朋友不是真爱。

我看着对床的章子,她说,真好,你们是郎才女貌。她的眼神有点暗淡下来,我理解那样的暗淡,我记得《三傻大闹宝莱坞》里有一句台词,你的朋友过得太差你会很心痛,但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你会更心痛。

何况,章子和我,远非朋友。

我笑笑说,我想追的男孩,没有追不到的。

自那天之后章子对我的态度突然变得谦恭起来,每天早上我化妆的时候,章子就站在旁边安静地看,哇,你眼影真好看,哇,你新买的口红吗,你为什么吃不胖?

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你想学化妆吗。

章子猛地点头,说,想啊想啊!你能教我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好好观察她,说实话,章子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她眼睛大而内双,嘴唇微厚,鼻梁高挺。因为从没有修过眉毛做过睫毛,甚至从没有抹过粉底,章子看上去是那么质朴和单纯,好像朝你笑一下,就能把她自己全身心托付给你似的。这样的无华我已阔别许久,有些怔住。

我列下几个化妆品牌子递给她说,入门先买这些吧,买回来我教你。

章子接过去,有些讪讪,我这个月学校发的补助还没到账,下个月,下个月我就买。


好天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对我很好,我对他也很好。

或许我们都太过驾轻就熟,何时牵手为最佳,何时拥抱,何时说出我爱你,何时接吻,何时见朋友,何时公开恋情。这是我们从以前的经历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普遍适用。

我问章子,你谈过恋爱吗?她有些骄傲地说,初中谈过一个,后来他睡了我室友。我表现出一幅感同身受的样子,痛心疾首地说,唉,要走的人你是留不住的。

我那时万万没有想到,这句话在一个月之后成了章子安慰我的口头禅,不管怎么听都有掩盖不了的讽刺味道。

没错,角色对换。好天在1月24日的晚上打电话给我说他忘不了前女友,他们复合了,让我放手。我在电话这头破口大骂,好天你他妈真是混蛋!到最后我哽咽到无法出声,一瞥眼看见章子惊异的眼神。我更止不住眼泪了,趴在桌上号啕大哭,不为好天,不是为好天,而是为我最终像这般失了体面,在我那么多朋友面前,在早就等着看笑话的观众面前,在章子面前,我摔了个狗吃屎,惨极。

不管怎么看,好天都是那个认清内心回头是岸的男主,他前女友是那个痴情无辜的女主,而我,则是用心计耍手段最终恶人有恶报的他们真爱道路上的绊脚石。好一个让人扬眉吐气的剧情。

之后的两周章子和我说任何话,我都觉得她是在面目狰狞地跟我说“你活该”,而章子听从我建议买的那盒眼影大剌剌地放在桌上,更是让我羞得无地自容。我开始减少在寝室和章子共处的时间,晚上下课我便坐地铁到后海酒吧,听歌听到凌晨再回来。每次迎接我的是章子均匀的呼吸,我抬头看她熟睡的侧脸,又低头看自己因为行走过多而被磨破的脚跟,伸手摸摸自己红肿的眼睛,觉得自己又一次失败了,那种阔别已久的失败感占据着我,我只能大口呼吸以免溺亡。暮春的粘稠空气裹挟着回忆汹涌而来,我不知所措,无处可逃。

其实一开始,我撒谎了,我想追的男孩,有一个,我最爱的那个,我没有追到过。


我经常在梦里梦见那个男孩。

有时候梦见他坐在我面前听我弹琴时的样子,有时候梦见他卷起的校服白衬衫袖口,有时候梦见我和他初见时头顶吱呀呀的电扇,但更多时候我梦见的是他看着我,上下嘴唇微微碰动,平静极了说,“你让我恶心”。

那样的梦醒,我便会发现我的眼角微湿,继而局促不安地转过身去。我感觉全世界都在笑话我,即使在深夜,即使他们都睡着,我仍能感觉到别人的眼光像剑一样刺在我身上,戳破我精致的裙子,我一丝不苟的妆容,我不可一世的微笑和高昂的下巴,直达我的心底。

我不常想起那个男生,他只是偶尔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运动会季节时北京的天气像上海一样闷热异常,主席台上校长冗长无趣的发言迫使我抬头,蝉的嘶鸣和燕子偶尔掠过的身影划破灰色的天空,前面姑娘无奈地动动修长的颈,我想起来那一次我和他牵手也是在这样的季节,我们穿着不合身的军训服,两人三足我们恰好分在一组,他自然地牵过我的手紧紧握着,紧到我差点以为他爱我。路过篮球场的时候看见和他身高相仿的男孩投三分,我想起来那年冬天的篮球赛,他在全校同学的注视下随手投了三分拿下赛点,而后跟我笑笑没说一句话。我看见街边相拥的情侣,想起来17岁那年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激烈争吵,骂完这一辈子的脏话,我写一封又一封的长信,然后他说,别闹了,快回来,我等你。身边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喜欢粉红色的男孩,我想起来他荧光粉的书包。我吃柠檬味的糖,我想起来他。

我不常想起那个男生,他只是偶尔,偶尔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在他之后我一任又一任的男朋友都或多或少有点像他。写字好看,会弹钢琴,或者,仅仅因为是他的室友。

当着他的面我吻住他的室友,我看见他搂女朋友的手微微一颤,平静地说,你让我恶心。

谁恶心谁?我反问他,上下打量他身边那个齐刘海大眼睛的姑娘,那个乖巧的姑娘,那个默默容忍他隐瞒恋情一年,到处勾搭女孩的姑娘。我有点不忍心看下去,我一败涂地。

我以前听到过一句俗套的话,说年少时期的喜欢是一把刀,慢慢地喜欢就会变成一杯酒。

我把那把刀插进我自己的身体里,在奄奄一息时我看见无数双捧掬的手翘首以待我的眼泪,我看见聚在一起的人群指向我的手指和斜斜的眼神,我看见道德的剑刃,我看见在误会的河流中徜徉的我的朋友,我看见他,把一切撇得干干净净,松了口气的他。

我被迫成为那个垂手而立的旁观者,可我不甘心,因为我爱他。得知他们分手后我欣喜若狂,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切又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于是我又喜笑颜开地站在他面前,试图用我的大度感化他。然而迎接我的是两周后他和另一个女孩走在一起的画面。于是我再一次站在旁边,默默等待一个可以容我跻身的机会。这样的情节循环了几次之后,连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自尊已经薄如蝉翼,宛若一个笑话。

当时的我只知道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没有保留,甚至,没有底线,我无法明白的是为何我一直信奉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铁律在爱情上完全不适用。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我最终被逼退了,曾经一直相信“你若盛开,清风自来”的我,突然发现人是没有办法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的。只有别人可以否定你,或者,证明你。

但这不代表我缴械投降放弃了战斗。我要证明我没有输,我要证明这一切没有结束,因为我爱他,我要证明他不选择我是他一生的错误,因为我爱他。所以我只能变得更好,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他。从那时起,成功成为了我唯一的目标,不过,成功不是我的成功,成功是和比他更好的男孩约会,从而证明我的价值。

只因为他。


我从没有想过,这样的失败感裹挟着胜负欲,在这么多年后再一次毫不留情地袭击了我。我好像又被那个偶尔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男生拒绝了一次、嘲笑了一次、狠狠扇了一耳光。他好像还是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勾起嘴角看我无法在感情里如鱼得水的狼狈样。

但我不怕,甚至有些愈挫愈勇,我的人生还这么长,还会有无数的证人来替我证明我的成功。

每一个默默流泪的夜晚过后,我依旧早起,化精致的妆容;我依旧控制食量保持最好的身材;我依旧用注视来表达自己的感兴趣;我依旧害羞低眉;我也开朗大笑;我依旧在每一节数学课前学完课上的内容,为了吸引坐在我右手边的一个大眼睛男孩。

我想追的男孩啊,除了那一个,没有追不到的。

大眼睛男孩在结课前问我要了微信号,他邀我吃饭,邀我学习,邀我去看他周日的演出。那不是我喜欢的男孩子,不够高,不够自信,不够出挑,但我怎么会拒绝他?我知道有一天他会成为拉我出泥沼的另一个证人。所以我全都欣然同意了。他兴奋又紧张的微笑、他局促不安的眼神、他装作不经意买的我最爱喝的饮料、他源源不断的话题,他看见我时小跑过来的身影,这些都让我微微昂起了头,仿佛在朝回忆拼命呐喊,我值得。

那是一个凉爽的仲夏夜,我和他肩并肩走在学校操场上。我看见了章子的背影,她上下晃动的马尾,是她,她喘着粗气,看上去已经跑了很多圈,我已太久没仔细看她。她运动服里的身材已经能看出一丝锻炼过的美感。她柔软地蹲下去,拉伸韧带;她平趴在瑜伽垫上做平板撑。我有一瞬间的怔住,而后是一瞬间的羞愧,再而后是慢慢逼近的危机感。大眼睛男孩迅速察觉到我的不自然,低下头问我怎么了。

不知是为什么,我突然牵起他的手。他得为我作证,立刻,马上。

他反握住我的手。

回到寝室我告诉了章子我和大眼睛男孩的事,章子抬起头惊喜地看我。她刚运动完的双颊泛红,锁骨若隐若现,胸脯因呼吸剧烈起伏,竟然有些美丽。她说,他一定要好好对你啊,你值得被好好对待的。

我笑了一下别过头去,不知是由于不想承认她的美丽,还是其他什么。

我每周日都去听大眼睛男孩的表演,他是校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固定曲目是海顿的《惊愕交响曲》。那个节奏每回都让我失神。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在首席的位子上接受观众的献花。太久远了,我失声笑,那个每次演出前战战兢兢晚上睡不着的首席,那个每次吃力地背着琴没人帮忙的首席,那个没有未曾体验过爱情的首席,可算不上成功。

那个心无旁骛读书写字的首席,那个背着相机拍照投稿的首席,那个一心一意做自己的首席,那个最终被否定了的首席,可算不上成功。

不像现在,我看着台上穿着正装的大眼睛男孩,有一丝释然。

我回到寝室之后,一眼看见了章子桌上放着的单反,那是最新的一款,很多的功能更新,我早已无法轻松驾驭的一款。章子兴奋极了,捧在手里给我展示。“这是我攒钱买的,攒了大半年呢,这大半年天天早起去兼职也很值得了!终于攒够了。我上次翻你的朋友圈,你那么多年前就能拍得那么好了啊,真厉害,好久没见你拍过了。不过,你可以教我吗?对了,我还报了一个学唱歌的班……”

我抬头看她,我觉得自己是一具空壳,越来越空的壳。

耳边又响起了《惊愕交响曲》,是我的手机铃声。我的的确确是从一开始就输了,再也没赢过,那无数个证人证明的是我一次比一次更惨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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