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小说|微信年代

1

立冬的深夜十点半,方北刚参加完一个聚会,喝得有一点微醺,在太古里旁边的一栋大厦,二十七层楼,一家私房菜馆。十几个人围坐一桌,红酒,烛台,丰富的菜肴。

他常常参加这样的聚会,一群人聊得不亦乐乎联络感情,或者在热闹非凡,锣鼓喧天的KTV。他总是独坐一隅,很少与他人搭讪,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群人作兽鸟散后,他独自一人冒着微微细雨,来到太古里。

远洋太古里近来成为了成都的标志性商城,它汇聚一系列国际一线奢侈品牌、潮流服饰品牌、米其林星级餐厅以及国内外知名食府。

然而,他依旧喜欢的是它的建筑风格。古老街巷,具备历史感的独栋建筑,川西风格的青瓦坡屋顶,大面积落地玻璃幕墙,奢华的店内装横,闪亮宽大的电子屏幕,巨大的奢侈品LOGO,它显得既传统又现代。

仿佛是骨子里的暧昧。

刚刚下完雨,地面湿润,空气凛冽,纱帽街的一排银杏树上一圈一圈挂满了暖黄色的小灯,像是留住的太阳光芒。灯光把银黄色的叶子照耀得像是金子般,整颗树都在发光闪耀。

他去咖啡店买了一杯拿铁,把温暖的咖啡捧在手心,离开店子,感受到冷风扑面而来,接着走上太古里的二楼。

纱帽街一辆接一辆的出租车汽车极速驶过,发出刷刷刷的声音。对面高耸笔直的国际金融中心,在黑夜中像一头巨大的野兽。

这是深夜的成都。

他喜欢独自一人在深夜凝视这个城市,像是在凝视自己的倒影。

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他扔掉杯子,走到停车场,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一摁,车“呼……”地响起,车灯一闪,他握住车门手柄,有点冰凉,打火,开了引擎,开了车灯,准备回家。


2

方北又要去上海出差。两天时间。

从干洗店拿回自己的衣物。回到寓所,他打开衣袋,把衣服裤子拿出来。仔细地叠好,一件条纹衬衫,卡其色商务休闲裤,一套蓝色西装。

方北独自一人住在一幢欧式的老公寓,那栋楼的楼层不高,屋子里挂着老式的吊灯,铁艺窗户从地板直通到顶。房子宽敞明亮,是个两室一厅的房间,睡的是一张一米八宽的原木质床他从无印良品买来四件套,低调大气简约的风格,是他所喜爱的。房子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厨房,厨房里他买的IKEA崭新厨具。他去超市里买各种生活用品,面包饼干牛奶,新鲜水果,饮料啤酒等塞斥在冰箱。

他不喜欢搭配不热衷于时尚,唯一穿的品牌是无印良品,选择对他来说是一个麻烦,每次换季,他到无印良品的实体店挑选当季的衣物。

他终年只穿一双棕色系鞋带的皮鞋,一次性在网上购买十几双袜子和内裤。穿上半年或者一年再买新的。

他把衣服放进自己的行李箱。在行李箱放上一本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剃须刀。微软的Surface电脑。东西不多,力求降低重量,保持清简。

深夜的机场,白日喧嚣的人群早已褪去,昂贵精致的服装店铺,热闹的咖啡店和餐厅,甚至是书店,特产零食店,手工饰品店等全部关闭,此刻巨大空旷的机场显得荒凉而冷寂。

候机室一大群人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大部分是中国人,少数几个欧美人。他们各个脸色倦怠,疲惫不堪,哈欠连连。掩盖不住的困意。

但他却很清醒,一点都不觉得累。走在巨大透明的落地窗边,空旷无边的黑夜,千万年不变的沉默与深邃,橙黄的灯光幽幽地照着。他遥望窗外寥寥几辆停在停机坪上的巨大飞机。

深夜十点,航站楼响起提醒登机的声音,拿号好综合牛皮商务包,拖着行李箱,排队登上客机。

凌晨一点到达,走出机场,会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和寂寥。航程令他疲惫不堪,他从出站口出来后就搭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头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他很困倦,闭上了眼睛但又没有睡着,有点想呕吐但又吐不出来。车身一摇晃,他睁开眼,从模糊的车窗张望打量着这个城市,拔地而起的鳞次栉比的玻璃高楼给予人一种压迫感。城市里灯火辉煌,连路边上的高树上都挂满了一闪一闪的小灯。霓虹灯招牌俗艳而闪亮,大多是餐厅、KTV、洗浴中心、酒店、美容院、药店、洗发店、商场等的名字。巨大的LED上有精致清晰的广告。前后接踵而来的车子,喇叭声次第响起。天桥七七八八纵横交错。

他来过上海很多次,他对这个城市失去兴趣。可以说,他对任何城市失去兴趣。不觉得自己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城市长久定居下来。这一年,他去过很多城市,城市与城市之间在他眼里并没有多大区别。他总是在一个城市待上两三天,然后离开,不觉得自己与他们有什么深刻的联系。

四十分钟后抵达酒店,进入房间后立马脱掉他的西装,这是他在店里量身定制的。只是他不太喜欢穿西装,总感觉人被绳索给束缚住。他换上酒店的便装,坐在柔软的床铺上休息了一会儿,电视里放着莫扎特的乐曲,房间内灯光幽暗。

方北打量着这个酒店。酒店的床铺被单洁白,杯子柔软,奢华的布艺沙发,烫金的门把,宽大的洗手间,洗手间里的白瓷浴盥,原木桌子,宽大的昂贵液晶电视机……跟他住过的其他酒店没有任何区别。

他来到酒店楼顶的小酒吧,酒吧里有乐队在演奏,一个吉他手留着长发拨弄着手里的琴弦,主唱是一个穿着一袭红色纱裙的女子,她有着一头艳丽的红色长发,如火一般。她的声音极度暧昧,有酒一般的温柔。她唱的是英文歌。

酒吧里灯光迷乱,有人吸着一根烟,有人正在倒酒,有人在欢快地闲聊。他独自一人在餐厅的一角,右手拿着倒满了啤酒的杯子在喝,随即左手拿着一根烟在吸。烟雾迷漫,音乐伴美酒,他安静地享受这片刻的欢愉。

凌晨两点,他脱掉所有的衣服,躺入打满水的白瓷浴缸。他把脑袋放进水里,停止呼吸一分钟,直到临近窒息,再猛地抽出头部来。

这是他喜欢的一种游戏。那种临近死亡的快感,让自己彻底忘记身临生的世界,抵达死的世界。

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窗外凌乱的灯光照射进房内。方北撇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闹钟,凌晨2:23;他还睡不着。

楼下的救护车的声音“呜啊呜啊……”的鸣叫,这声音莫名地令人紧张。好像上学年纪害怕自己被老师点到名回答问题一样的紧张。还有隔壁电视机的嘈杂声。旁边房间男子“啊哦,啊哦……”的叫床声,第一次听到男人的做爱声音这么大。跑车飙车的引擎“轰隆轰隆……”的响声。

他患上了失眠症,常常深夜两三点钟还无法入睡,他有时羡慕在土地里劳作的农人,他们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回到家做做饭,与小孩聊聊天,扑倒在床上,因为劳累,可以获得充足的睡眠。

但他,好不容易睡上一回,尽是噩梦连连,它们不断重复着,人掉到一种越陷越深的泥淖,努力挣扎要脱身。然而,每次挣扎的用力,都使自己更深地陷入。

于是起床从行李箱里拿书三岛由纪夫的小说,这是他喜欢的一位日本籍作家。

这位作家在四十五岁的那一年,用一把短剑,捅进自己的腹部,他缓缓地将钢刃向右拖过腹部,纸和毛笔放在地上。他准备用自己血红的鲜血写下“剑”字。但剧烈的疼痛使他向前栽倒。朋友森田站在他的身后,挥剑斫向他的颈部。还没有死去,森田又劈一剑,还是没有马上死去,另外一个朋友从他手中接过利剑,重重的一刀砍下去,他的头颅从脖颈重重的掉落。

一个以一种极端自杀方式死亡的作家。

这天晚上他又失眠了。

他一直不习惯在酒店睡觉,酒店里的床铺,被子,洗漱用品,喝水的杯子,浴缸,毛巾,被太多人用过。漂白水的气味浓重。酒店的气息,那种过分重叠使用的气息,不属于自己。

清晨单薄的阳光穿过透明的落地玻璃照射进房间。他拖着身子起床,走到落地窗边,房顶反射着阳光,真是一个好天气,蓝天白云的。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皮肤油腻粗糙,头发乱糟糟的,一夜无眠,双眼因彻夜未闭而胀痛。随即走进洗浴间,打开喷淋头,让喷淋头的水花从头顶淋下来。


3

会议结束后的那天晚上,他独自去外滩。他坐在石阶上看对面的东方明珠。

黄浦江有一艘巨大的轮船,散发出幽幽的光。

上海,是这个国家最耀眼最夺目的城市,它是这个国家的经济、金融中心,它吸引着全世界的注意力,它拥有全世界最高的商业楼,它挤满了全世界肤色各异的人种。这是一个拥有明确目标的城市,带着它的欲望和野心,以一马当先般在蓬勃地发展着。

他用手机拍下了东方明珠,把这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随即他的手机立马收到一条微信,微信上显示的名字是玫瑰,但他之前并不认识她。

她:你来上海了?

他:对。

他:请问我们之前认识吗?

她:并不熟

他:你也是在上海吗?

她:是的。

他:你做什么工作。

她:这个重要吗?

他:对我很重要。

她:我选择保密。

他: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不继续这个话题。

……

她:你是来上海出差吗?

他:对,我明天一大早就要走了。

她:哦,很可惜。

他:可惜什么?

她:我们就不能见面了

她:明天一路顺风。

他:谢谢!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如此简单。

公司里的秋,一直暗恋方北。

那天夜晚,一个盛大的party在五星级酒店举行。觥筹交错之间,空气中有酒精的气味,有人群错乱的交谈声,酒杯的碰撞声,咯咯咯的笑声……穿着华衣靓饰,佩戴珠宝戒缀的名媛。大腹便便的政客或老板。每个人来到这里,都带着自己的目的。

方北一个坐在一个角落低头闷喝。

秋走过来,你看起来有点伤心,是因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北说,我有吗?

秋说,你有。你的表情和眼睛赤裸地表现出来了。哎,难怪你的眼珠是褐色的。

北说,跟褐色有什么关系。

秋说,据说,拥有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比较忧郁。呵呵……

北说,我之前不知道这个事。

秋说,你明天晚上有事吗?

北说,没事。

秋说,那明天能一起喝一杯吗?

北说,今天不是在喝了吗?

北的语气有点淡漠。他不想伤害她,抑或一开始,斩断藕断丝连是把伤害降低到最低的方式。

秋说,不,只属于我们俩的。

北说,不能。

秋说,为什么?

北说,没有为什么。

秋说,你看起来很不开心。我有时见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喝酒,看到你愁苦的脸色,低头闷喝,一杯又一杯,像在借酒消愁,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么的不高兴,人生究竟是有多不如意才会如此垂头丧气颓废低迷。

北说,这是我的生活方式。

秋调戏着说,你不会有什么性取向问题吗?

北说,与你无关。

秋说,我不能了解你,进入你的生命吗?

北说,不能。

方北说话的语气干脆冷漠。

秋忍住了鼻子的酸涩,转身离开。

……


4

方北买了一个精致的瓷杯,血红色,杯身有一个人脸的印纹,是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发线几乎全部蒙住了整张脸,能隐隐约约看到藏匿在发丝背后阴冷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光。瓷杯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每天都要喝七杯水,七杯白水,冷开水。私毫不差。

他很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每当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脑袋异常兴奋,思绪如夜场骚动的人们狂魔乱舞。他实在倦了的时候,就这样躺着,橘黄色的灯光使整个房间呈现在一种厚重的质朴感,方北眼神呆滞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黑暗中慢慢出现恍惚暗淡的树影,直到窗外树枝的形状渐渐明晰,天从暗黑到浅灰到暗蓝到灰白到亮白……

这天晚上,照旧失眠了。

他频繁地上洗手间,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孔,眼神散淡眼睛暗淡无光。他仔细凝视镜子里的面容,好像并不认识彼此,镜子里的他与他并没有多少关联。

他的房间是在一楼恰好有一个小庭院,他种满了花草,不过有些花草因为无暇顾及照顾有些凋敝干枯,他趁着房间里透射出来的浅淡白光凝视花草,用手抚摸细腻的花瓣和枝径,如同抚摸一个幼小在啼哭的婴儿般温柔。

黑夜静默无声,万物皆被掩埋连同狗的声音都死寂了。

他打开客厅的液晶电视机,拿着遥控器按着频道键上上下下,尽是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和电视剧一档娱乐节目主持人伪装的笑容。

他坐回自己的书桌旁,随手拿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籍,却始终无法入神读下去,只好放下书,穿一件外套,拿起钥匙走出房门。

外面有些清冷,走过阴森的寓居小区繁密树木小道,走到街边,白天琳琅满目的店铺已经关闭,在夜中显得凄凉,远不如白天的繁华兴盛。

他选择一个随意搭建的烧烤摊,烧烤摊碳火发出火红的光,铁架子上热腾腾的冒起烟雾。

他点了一些蔬菜,等烧烤做好后他尝到第一口,又没了兴致和食欲。

回到房间,没有打开日光灯,点燃一根烟,烟的火光残留最后一丝气息。失眠所带来的是一种脑部缺氧的感觉。

凌晨两点。他打开玫瑰的微信。

他:睡了吗?

她:还没有。

他:也失眠了?

她:失眠是我的常态。或者说我只是睡得晚而已。

他拿着瓷杯到饮水机打了一杯热水,放进一袋英式红茶。

他:你来过成都吗?

她:没有。但我很想去。

他:你哪天可以过来?

她:这不确定。

他:那我可以给你拍一些照片过去。


5

前几天下班后他路过市中心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辆车横在街道上,车轮边躺着一个中年女子,地上一滩深黑色的血迹。

路过的一大群的行人瞥了一眼后冷漠地匆匆走过,继续滚入自己水深火热的生活当中。警察赶过来处理事故。直到尸体被几个医生拖入铁架搬上了救护车。

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去,若无其事地盯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很长时间。

他的耳朵上一直塞着耳机。

每天都会有人因为不同的原因死去,也会有人新生。而地球照样旋转,按照自己的轨迹,在星际亿万年地旋转着。

直到一个电话催醒了他。

他对手机铃声有恐惧与厌恶,尖锐刺耳的铃声如同古龙笔下的风铃一般,是催命的。即便是他最好的一个朋友也跟他只保持一个月打电话交流一次。

他对所有试图跟他联系的朋友说,不要给我打电话,即便真的有事,也请用邮件或发手机微信。

他说,如果事情很重要,我会跟你联系,如果在我眼里,事情不重要,对不起,那就忘记吧。

而玫瑰是一个例外。

他好像,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也许他的性格,世界没人能够理解。唯有玫瑰。那天他突然注意到她微信上的头像,竟然是一朵黑色带刺的玫瑰。

他笑了一下。

他: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不管是贫穷,疾病还是绝望等,不管是做妓女,还是做乞丐,失却了所有人的爱,狼狈、卑微,渺小,被生活给摧残,都要活下去。

她:因为,活是人的本能。

他:我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

她:因为怕死。

他:那死是什么?

她:没有知道,没有人了解,所以害怕。而我们对于自己所害怕的东西并不会轻易地尝试。

他:但还是有人自杀。

她:是的,那是因为不再害怕死亡。

他: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事?

她:是的。

他:我很少看到因为贫穷而自杀的,我只看过因为痴情、因为对世界生无所恋,或者因为走投无路而自杀的。

她:这证明贫穷只是暂时的,所有的人都会有钱。除非欠巨债。

他:你现在在哪里?

她:租住的房子在上海市很便宜的,因此没有空调,现在的我裹在薄薄的被窝里给你发信息,很冷很冷。

他:我们都在被生活折磨着。我刚看一本书这样说的。

她:你喜欢谁的作品?

他: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我很喜欢他。你喜欢哪位作家?

她:我喜欢杜拉斯。

他:为什么喜欢她?

她:打破一切束缚活在人世,不惧一切的态度。你喜欢三岛由纪夫什么?是他自杀的方式吗?

他: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一种感觉。

她:他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也希望可以早点死去。这样的话就永远不会变老。六十岁是比较好的年纪。不要等到皮肤松弛患了老年痴呆症后,那样没有美感。如果某一天我不再喜欢这个世界,我会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

他:你也是一个很极端的人。

她:不要用任何词语来定义我,所有标签都与我无关,全世界都跟我无关。繁华与我无关,富裕与我无关,幸福与无关,贫穷与我无关,生命与我无关,死亡与我无关,道义与我无关,规则与我无关。

……


6

方北觉得自己在慢慢地变老。 这种迹象应该是从二十岁左右开始,记忆力减弱,身体衰弱,精力不再充沛,经常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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