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书生打好了行囊,就要去远方。他苦读十年寒窗,盼此去啊,金榜题名,荣誉归乡。

而母亲不愿他去。

她和村里众多的女人一样,眼界就绕着屋里屋外,灶台厨房,是故她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可年轻的孩子不一样,他有雄心抱负,他有满腹经纶,他要去居那庙堂,解众生之苦,了平生所愿。

她坐在低矮的门槛上,想,若是当初不送孩子去那学堂,学这些个咬文嚼字的东西,是不是孩子就不会说那些她听不懂的大道理,他就会和村里铁匠家的大儿子一样,接过他爹的活计,养得活一家人,也能够呆在自己身旁。念头初起又想起,她不止一次向孩子提起,让他不要外出求学,外面的世界那么险恶,他识点字没什么了不起,外面的权贵也惹不起,动不动就做杀人放火的龌龊勾当,在村里当个教书先生也不错。

他当时拉牛犁着地,只回她轻飘飘的一句:我原以为,母亲和这村里的女人不一样,如今看来,倒是都一样。

什么都一样,他没再说,她也没问。

她只是以各种理由拖延着书生预订好要出门的日期。

他一向都很听话,唯独这件事上,像是被九头牛拉着,死不回头。

“你为何一定要离开家,外面的世界有多可怕你知道吗?李村长家的小儿子就是在外给人当捕快,被捅得没命的,你不记得了吗?还有村口的老秀才,考了半辈子,依旧是个秀才,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出息。你听娘的话,咱好好在家待着,咱有那么几亩地,只要咱娘俩吃得苦,吃穿不愁,明年开春啊娘给你讨个媳妇,后年啊就生个大胖娃娃。”

“当初你爹还在,我们俩寻思着让你读读书,以后啊就接手他的铺面,自家算算账,便不会吃亏,谁成想,你这不成器的爹把铺面给输出去了,自己也……丢下我们娘俩啊,就丢下我们娘俩。这些年,娘一个女人把你拉扯长大,你喜欢读书,成,娘省吃俭用让你读,娘啊,不求你大富大贵,不求你高官厚禄,娘只要你平平安安,呆在娘身边就好了。你听话好不好?”

书生没说话,只是捏着书的手用力到发白。

他读了那么多书,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和一个乡村野妇谈所谓梦想。母亲没法理解他,在她看来生命平淡一场,和芸芸众生一样能过日子,能吃饱穿暖,就是所求。

而他不一样,他没出过这片村庄,他想去书里的繁华世界走一番,撞得头破血流也好,埋骨异乡也好,他不喜她们随波逐流,碌碌无为的模样,他有追求,他有雄心壮志。他不明白,他还那么年轻,为什么活法就该和她们都一样?

母亲,母亲,我知您不易,但我的人生,可不可以交由我自己决定?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弈。大家都不低头,以为坚持到最后的人才是胜利者。

终于有一天,天还未蒙蒙亮起,一向乖顺的孩子,做了个惊天动地的决定。他翻出早已收拾好的行囊,趁着月色,一路东去。

等待母亲的,不过是凉透的被窝。

他一路省吃俭用,跋山涉水。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打着零工,好奇的打探繁华里的一切。他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一起把酒言欢,畅谈理想,他们也一起纵情欢愉,恣意疯狂。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不枉,刚开始的惴惴不安早被旅途的新奇刺激所代替。

他还有那么长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没空想起一贫如洗的家,和愚昧无知的母亲。

可是生活啊,总不是一帆风顺的。他被喧嚣迷了眼,忘记了初衷。放榜那天,好友劝他:别放弃。然后他们走马上任,和他越来越少联系。

他还是那个穷书生,空有理想,自负才高,然后落得满盘皆输。

他问自己:可到归期?

日升月落,几个朝夕,但闻悠长的一声叹息。再睁眼时,已带有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像是幡然醒悟,他明白了自己所欠缺的。庙堂,江湖,人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从来都是死读书,未曾应对这瞬息万变的天下。

他写了信回家,开头写抱歉,中间写所学,结尾写勿念。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荣登榜首,得天子觐见,赏得一官半职,觅得小宅家院。他变得沉稳,年少时想着若金榜题名,他必要敲锣打鼓回去,惹人艳羡,如今只求微薄所学能解民生之多艰,缓帝王之忧虑。

他派人回家,想接母亲来此长居。

来回的却只有小厮一人。

他带回来一封信。母亲新学的字迹,没有笔锋,歪歪扭扭,一堆错别字,稚嫩得连孩童也不如。信里重复的讲着她如何高兴,给全村人送了鸡蛋,老秀才还夸他有出息。讲她尚年轻,习惯了乡村山野,等他有了孩子,她再过来帮他照顾。信里满都是嘱咐,一会儿叫他小心这样,一会儿忧心那样,语气同他在家的时候一样,好像他们之间没有那几年的距离,母亲的爱,还和从前一样。

只要他好,她再怎么不好,都眉眼带笑。

朝堂如战场,每个人都在自保。他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这上面。母亲偶尔的来信,信里的琐碎太多,她写不了,便请了老秀才代笔。信的末尾都是问安好。

后来他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没能参与这一系列的过程,她来信里总有那么多的杂事要忙,春天忙着播种,夏天忙着耕织,秋天忙着收割,冬天忙着储藏。他很生气,好像在她心里,长大远行的儿子的份量抵不过秋收冬藏。他信里都是质问,将自己的坏脾气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以为她会哄他,可是她没有,她只是陆陆续续的寄来很多农产品,像是示好。

日子如细水长流,屈指可数,他离家已有二十年之久。母亲很久没能来信,他寄出去的信也石沉大海,不见半点回应。他突发奇想,带着他温柔的妻,和心爱的两个孩子,踏上回家的路。

还是同样的一条路,他原先行过的路,往事还历历在目,风景却早不如旧。

倒底是年华老去。

马车晃到了家乡,当时一贫如洗的小村庄,如今也换了新的装潢。村里认识他的人都老了,孩童跑过他身边,艳羡的看着小孩华美的衣裳,笑着问他们从何处来。

他走过熟悉的小巷,一路在想,母亲见到他和他的这一家,是喜悦,是惊讶,还是手足无措的钻进灶堂?

有些人,总有一种魔力,让你单单想起她都觉得欢喜。

孤屋寒树陈灰,热闹的院子里没有了鸡鸣狗吠,肥沃的田地里爬满了荒秽,不见母亲,不见生气。许是母亲外出和人谈天说地去了,她一向喜欢这样。可是为何不见母亲总围着打转的柴米油盐,不见瓜果蔬菜,也不见灶火通明。

有不好的预感。

到老秀才家的时候,已是晚霞落尽。村里的老人正组织着新一轮的锣鼓诵词。老秀才过世了,他这大半辈子,活在了书里,没有结婚嫁娶,无儿无女。善良的人们收拾了他的身后事。

总有人死去,总有人出生,生命因此而不停的更迭。

老人们发现了他,从他中年发福的身材看到脸庞,到底是认出了他。

他得意了大半辈子,受陛下重用,得百姓称赞,好像一切都顺风顺水。所以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母亲,在他走后,日日倚栏远眺,那么小气持家的一个人,竟日日燃尽油灯,等他回家。他不知道,她熬红了双眼,为他纳鞋底缝冬衣,里面的绒啊添了一层又一层。他不知道,他走后母亲的三餐从顿顿有肉变成了粗茶淡饭,她攒了很多银两,想送去他身旁,却举目无方。他不知道,家里的瓦碎了又换,大雨倾盆了一晚上,她因此伤风感冒,喝了一个月的中药。他不知道,她喜欢走街串巷,直到夜深后一个面对孤凉。他不知道,那年山贼哄抢村庄,家里被洗劫一空,起了歹心的人还强行侮辱了她。他不知道,她日日以泪洗面,却还是坚持着等他回家,等他成才。他都不知道,因为他总是有那么多大事要忙,而她在信里写的也都是欢乐。

她不说,他也没问。

她收到他来信的那一天,是她这段日子最开心的一天。她给邻里送了鸡蛋,听到她们或羡慕或含酸的称赞。她央求着秀才读了信,抖着手回了。后来啊,她年轻时候熬坏的眼越来越差了,她开始像个忙碌的蜜蜂,成日鼓捣着,给孙子年年的衣裳,给媳妇的礼物,给儿子的鞋袜和吃食,还有给儿子的回信也央求着老秀才都写好了。再后来她变卖了家里的田地,分给了四邻,求她们偶尔帮着老房子的清理,事无巨细,她都安排得妥当。除了秀才,人们都以为她这是要进城享福去了,大伙便含着笑答应了,还叫她常回来看看,她只是笑着没说话,有尖酸刻薄的人背地里说她贪图富贵,她也不反驳。

她的尸体是在门口的老树下发现的。她写了遗书,求大伙儿不要告诉他,他是大官了,听说大门大户最是在乎出身,他的母亲不该是这样一个农村野妇,他也成器了,日后便不需要她的守护。而她即使堕入无间地狱也依旧会为他祈祷,愿他一生安稳,一生幸福。

以前最讨厌母亲的大嗓门,却没成想她走的时候安安静静。

书生站在屋外的树下,看着这棵他年少和父亲栽下的树,“原来啊,你也已经亭亭如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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