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 2018-05-18
今天要讲的这本书,是池莉的小说《水与火的缠绵》。
池莉这个作家,年轻人可能不是很熟。可以理解。我们一些80后90后,迷上韩寒郭敬明的时候,池莉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了。一个中年妇女,成天写一些小市民家里的鸡毛蒜皮,一包盐、两根小葱、三只鸭脖,斤斤计较,鸡飞狗跳。那些明媚忧伤的孩子会看这个?
也有的孩子看了,以为自己看进去了,就不会跟书里的人掉进同一个坑了。等到过个十年八年,自己忽然掉进一个坑,才发现这个坑怎么这么眼熟——这tm就是书里那个坑!
这就是非常典型的: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原因很简单:你听到这个道理的时候,你还用不上这个道理。你还没活到那个人生阶段。
讲一段我自己的故事吧。也可以说是事故。Whatever.
我22岁那年,刚工作不久,收到了一封家书。上面详细地给我列举了找男朋友的标准,一二三四,两大张纸。我看完就忘了,就随心所欲地找了一个。
过了一年,丫忽然要分手。我问丫为啥,是不是有别人了,我哪不好你告诉我啊?丫说:没有为啥,没有别人,你啥都好,但我就是不想过了。
我就纳闷啊,想不通啊,百思不得其解啊。有一天有人就跑来问我:他说他这辈子再也不找处女座了!你是处女座?
我脑子里就轰!的一声,炸响了这个小说的女主角,曾芒芒,她的丈夫说的一句话:
天真的无趣的良家妇女!
明明是他出轨,他和好几个女人都有一腿,但他就是能理直气壮地怪罪他的妻子,太纯洁,矜持过头,床上不主动!良家妇女是他千挑万选的,最后这个讽刺的标签,也是他打的。
喂喂,处女座怎么就不好了?狗日的男人,一个标签就想打死一群女人?
又过了一年,才有好心的朋友告诉我,丫就是劈腿。丫后来的女朋友,早就勾搭上了。
我脑子里又轰!的一声,马上把这个小说翻出来又看了一遍。
看第一遍的时候,我才15岁。一开头,曾芒芒的父母找她谈话,喊口号,上纲上线,给她列举找男朋友的标准,带她相亲。我哈哈大笑,我乐坏了。那是1980年,曾芒芒22岁。
曾分地只是给女儿写信。写那种积极向上的,革命进步的,简单抽象的信:曾芒芒,你好!你工作好吗?劳动好吗?学习好吗?身体好吗?积极要求进步了吗?关心国家大事了吗?注意团结同志了吗?注意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了吗?此致,革命的敬礼!
曾分地首先开口,他是父亲。
父亲说:“芒芒,在工厂工作了一年多,感觉怎么样?”
曾芒芒回答:“很好。”
父亲说:“和工人相处得融洽吗?”
曾芒芒回答:“融洽。”
父亲说:“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先锋队,是领导阶级,你作为一个技术人员,一个知识分子,一定要好好向工人阶级学习,千万不能翘尾巴。”
曾芒芒回答:“好的。”
父亲说:“写了入党申请书吗?”
曾芒芒说:“还没有。”
父亲说:“为什么?向党组织靠拢,可是衡量一个青年是否要求进步的根本标准。”
曾芒芒回答:“我觉得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
父亲说:“当然。你的这种说法,代表很大一部分青年的想法。这个问题我研究过了。我认为一个进步青年,首先严格要求自己,是正确的。然而,有没有向党靠拢的具体行动,也是一个重要的态度问题。所以,芒芒,我看申请书还是应该写的。”
曾芒芒回答:“好的。”
父亲的话完了。曾分地说:“我的话完了。现在你妈妈和你谈心。”
这一遍,我就笑不出来了——
我把那封家书拿出来一对,一二三四,意思都差不多,就顺序不一样。
曾芒芒的父母,永远是干部的姿态,一本正经的谈话。我父母也差不多。
曾芒芒的初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因为死要面子。我也是。连结束的方式都一样。
曾芒芒恋爱坎坷,被同事八卦,被领导谈话,被父母教训,被扣上生活作风问题的帽子,被围观看稀奇,无法正常工作,还得了精神性胃痉挛。我曾经也是。
曾芒芒活得太累,一直用贤妻良母的标准束缚自己,不开心也咬牙死撑。我曾经也是。
……
太多巧合,太多相似。就有一种命运痕迹开始显现的感觉。真tm惊悚。
然后,我就不死撑了。人生短短三万天,做鸡毛贤妻良母?老娘就是要做一个敢爱敢恨的小浪蹄子。哼唧~
曾芒芒可是死撑了十几年,还经过了98特大洪水的洗礼,40岁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欲望啊!才决定为自己而活啊!才开始掌控自己的人生啊!我比芒芒幸福多了!
那么,芒芒为什么非要死撑?她的自我意识,明明从25岁就开始觉醒了:
如果是平日的曾芒芒,她会退缩回去的。而此时此刻的曾芒芒,她绝不退缩!曾芒芒必须去北京!她必须去一趟爷爷家!曾芒芒被闷在水里头了,她无论如何得换一口气,否则,她就会死掉。曾芒芒毫不怀疑自己会随时死掉,她在日记里已经写好了遗书。
写好遗书,不再怕死的人,她是一定要登上列车的。
是的,曾芒芒自己都不敢相信,飞速的列车正遵从着她的意愿,把她送向北京。从这一刻起,曾芒芒的情绪开始好转。她坚信自己到底是爷爷的孙子,到底还有着主宰自己命运的果敢与力量。
曾芒芒在入睡之前,已经完全恢复了自信。她相信自己没有犯任何错误。假如说她有错误的话,那也就是:她应该自己寻找男朋友。她应该更活跃一些,更大方一些,更坦然一些。她应该主宰自己的命运。
然后,高勇出现了。他们互相选择了。他们的父母互相看不上,他们还是要结婚。他们的父母撒手不管了,他们还是要结婚。他们已经暴露出不合适了,他们还是要结婚!
走了几步,曾芒芒忽然蹲在地上,抽泣了起来。她没有眼泪,光是抽泣。一抽泣,就控制不住了,最后抽泣得近乎歇斯底里。对于这个世界,芒芒把握不了了。一点把握都没有了。谁都可以欺负她。原来具有的把握能力,现在也丧失殆尽了。她尽在丢丑。可是她找不到原因。
高勇非常吃惊。“芒芒!”高勇大惑不解地说:“不就是一个陀螺吗?不就是一个陀螺吗?至于吗?”
这样的大惑不解,话不对茬,文不对题,在他们的恋爱过程中,实在有很多。但都被芒芒忍下来了。这是芒芒自己选的男人,为了向父母证明她能主宰自己命运而选的男人,为了向组织证明她作风清白而选的男人,为了走在街上有面子而选的男人……她一定要忍!
为了觉醒而觉醒,为了证明而证明,就很容易走到另一个极端了。结果还是一样的不幸福。不是吗?
是的。芒芒是开始觉醒了,但她没有经验,不会看人。她只是憋着一口气,要跟所有管教她、八卦她、围观她的人较劲,宁可孤注一掷,矫枉过正,也不愿意再折腾,丢了面子。
面子!面子让她伤害了初恋,还让她和一个妈宝伪君子貌合神离了十几年。当她终于放下了面子,由着老初恋放肆了一次,还以为是再续前缘,老初恋却承认是报复心作怪。
讽刺吗?讽刺。人生就是这样,天道好轮回。曾芒芒作为女主角,可怜是真可怜,活该也是真活该。
扯远了,继续说觉醒。这第一次觉醒,在办理结婚手续处处碰壁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过去,曾芒芒觉得她父母的谨慎和刻板非常可笑,比如,郑重交任务张阿姨,给芒芒介绍男朋友。比如,一定要高勇先考研后结婚。比如,高家不接纳高勇小两口在家里居住,他们也绝对不会接纳。现在,曾芒芒开始理解她的父母了。是很可笑。但是客观环境规定了他们,他们只能这么做,也只会这么做了。
这才刚开始觉醒,怎么就认怂了?客观环境,是个什么样的环境?
我们现在一对男女要结婚,那是太简单了。带上身份证和户口,再带点喜糖,就行了。照片爱在哪拍在哪拍,婚检爱检不检,没人逼你。
可书里写了,80年代,结婚还很复杂。还要有申请书,单位介绍信。婚检必须要做。
他们辗转到这家被指定的妇幼保健医院,却连医院的大门都没有进去。他们在院子里就碰上了一个嚎啕大哭的女青年。据说是因为处女膜破裂而受到了非常难堪的羞辱。医院不仅要求男女双方当场写下检讨书,还得通报双方的工作单位。因为医院有责任让他们的单位知道这一对青年人的道德品质有问题。
如果是未婚先孕呢?会被单位拖到医院强行引产!会被人山人海看热闹!会被共青团干部惊叹:真是没想到她这么不要脸!曾芒芒的女同事小顾,就是血淋淋的栗子。
书里还写了,80年代,不管干什么,都得找熟人,开后门。
奇怪的是,所有的事情,哪怕是购买家具,都艰难曲折,难以办理。商店里的家具,但凡被他们看中的,都是陈列品,摆出来做样子的,如果想要,就得找熟人,开后门,弄到家具票。你有这方面的熟人吗?没有。你呢?我也没有。面面相觑。
魔幻吗?那也不过是80年代,才过去了三十年。80后或许还有残存的童年记忆,90后00后10后就真是一无所知了。没经历过,是一种幸运。但一无所知,并不是。
这就是客观环境。芒芒一直活在爷爷和父母的羽翼下,单纯到了不谙世事的地步。再怎么想放飞自我,也得先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在那之前,她只能死撑。
这个小说的时间跨度是十八年(1980—1998),曾芒芒是红三代,高勇是资三代。他们所有的家庭成员,对于60年代以来的中国国情,对于战争和革命者,对于两次重大的运动,都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同时他们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参与,或者说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历史。
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内容,这本书在市面上很难买到了。似乎没有被禁,一些图书馆里还有,网上也能买到。但不知道2004和2010年的版本是不是有删改了。最好买第一版,2002年的。
生活嘛,普通人的生活嘛,都是大同小异的,有共情也很正常。鸡毛蒜皮好写,历史洪流的小切面可不好写。如果有机会,我要当面敬池莉一杯。
又扯远了,继续说觉醒。曾芒芒的觉醒升级,是在28岁的生日。
高勇忘记了芒芒的生日,但是没关系,他太辛苦了。芒芒准备了一桌酒菜,就当是犒劳他吧。但是没盐了,让他去买,他去了一个多小时。芒芒吓坏了,怕他出意外,他却叼着烟哼着小曲回来了,还不明白芒芒为什么哭?他在路边跟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下了盘棋。两个人就吵起来了。两个人都很委屈。芒芒就把烟和盐都扔出去了。高勇就把一桌酒菜都掀了。
高勇没有揍人。高勇突然吼叫起来。他吼叫道:“不过了!不就是不过了吗?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高勇的胳膊挥动起来,幅度很大,好象跳起了一个奔放而壮丽的舞蹈。他一把扯掉了崭新的桌布。桌布上精心摆放的所有东西,忽然拥有了生命一样活蹦乱跳起来。一阵混乱的响声。随后一声巨响,这是房门发出的声音。
宁静降临了。曾芒芒睁开了眼睛。高勇不见了。单身宿舍的中央,站着的是曾芒芒自己。芒芒的双脚,插在一片狼藉之中。红红绿绿的蔬菜挂在她的衣服上和头发上。鸡蛋清和鸡蛋黄在两张漂亮的生日贺卡上流淌,一张是燕子寄来的,另一张大约还是燕子寄来的。芒芒,祝你生日快乐!祝你永远快乐!
啊!真是太有画面感了,太抓马了!
冷静了一周之后,芒芒决定离婚。她这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搞错了。他们不是同一类人。
高勇还是留了余地的,曾芒芒却不打算留余地了。她够了。她不想再装贤慧了,不想努力学做好女人了。什么是好女人?去他妈的,她还是做她自己吧!
但是,常声远跑来劝和了!高勇的好朋友,林晓玲的男朋友,更讨姑娘喜欢,也更讨芒芒喜欢的常声远!跑来!劝和了!怎么劝的呢,带她去吃好吃的,给她过生日,然后真情流露,搞得两个人痛不欲生,最后用国情!政治!劝和了芒芒。
高勇应该不会揭发芒芒,难道常声远就会吗?废话!可她还是选了高勇。
曾芒芒的完全觉醒,是在意外怀孕以后。父母、婆婆暴跳如雷,高勇也没有很高兴。她好像一夜之间,就具有了高贵的母性。
紧接着的七个月,直到孩子出生,有一句话反复出现:
芒芒可以把这件事情做好。你相信不相信?
曾芒芒能够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你们相信不相信?
芒芒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做好,相信不相信?
啊!这反复吟咏、层层升华的美感!你们相信不相信?
就凭这“相信四连”(五连?),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就是这个小说的主题。一个良家妇女的觉醒!独立!重生!
曾芒芒终于什么都不怕了。高勇最后的爆发,也没能让她晕倒。她的生活里,终于不只有高勇了。她的事业起来了,有了大房子,想装电话就装电话,想买冰箱就买冰箱,也有很多朋友了。公公去世了,婆婆老了,父母退休了,爷爷去世了,老初恋也去世了。伤心完了,日子还是要过。高勇又出轨了,那就离婚吧,不要互相折磨了。
整个故事的灵魂人物,其实是爷爷。只有他活得潇洒。其他所有人都累。
可惜。如果他不是共和国的奠基人之一,只是个普通人,还能活得那么潇洒,那才是境界哩。